盛夏的最后一场雨落,天色将阴未阴。
我在和府院里廊下放了只竹排,穿着件单衣斜躺着,感受雨后凉风穿堂而过。
卿怜坐在边上,白玉葱似的手在茶壶上动作,袅袅热气衬得少女的脸庞唇红齿白,越发清秀。不出多时,一盏茶便煮好了递到我手上。
“爷尝尝,我的手艺可有进步?”
卿怜已经过了十七岁,褪去青涩后也颇有些成熟的韵味。大半年没回家,如今再见当真是大变样了。
“唇齿留香,回味悠长,手艺愈发不错了。”我颔首笑道,“只是这夏天实在是有些闷,茶还是稍稍放凉一会饮为好。”
正说着,却又是一道身影出现在我跟前。
“爷,快到酉时了。晚膳可要用什么,我去吩咐了厨房做?”
兰儿这些天清瘦了些,我揽过她的手浅浅一笑:“今儿没什么胃口,你跟阿德去吃吧。”
“又没胃口,”她担忧地看着我的脸,“你这样下去可怎么成,说不吃就不吃的。一天到晚闹小孩子脾气。”
“我真的无事,洪太医还说我身子比去年好些了呢。就是有点嘴痒——诶,昨儿那冰酸梅汤还有没?”
“有是有,可你这身子……洪太医也说了酸梅汤凉性太大,多饮怕是伤身。”
我瘪起嘴:“瞧你把我当什么了,爷我又不是个瓷娃娃。风吹不得雨淋不得的,现在连碗酸梅汤都喝不得。”
“瞧瞧,给你拿就是了。”兰儿伸手在我脑门上一点,“一天到晚嘴贫。”
刚喝了没两口,刘全慌慌张张地从门边跑来:“爷,皇上来和府了……”
我被呛的一口喷出来:“他老人家来作甚啊?”
“不是,爷。您得去更衣,”刘全拽了我一下,“您就穿这身是御前失仪啊。”
“没事。”我将那碗酸梅汤递到他手上,边说边往那竹排上一躺,“皇上要是来了就说我睡太熟了没叫醒。”
说完闭眼躺下假寐。不多时,便听见有几道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后在我身边停下。
紧接着我就挨了个脑瓜蹦儿。
“就这么不想见朕?还装睡?”
“哎呦——”
我呲牙咧嘴地睁开眼,看见面前皇帝一身湖蓝色的绸缎长衫,一脸没好气的表情。
“真是什么瞒不过皇上。”
他轻轻哼了一声:“你每次真睡着的时候都是手脚蜷缩起来的……当朕不晓得?”
身后突然兰儿带着卿怜突然从门内走出来,也不知听见那番话没有。我被吓了一跳,赶紧小声说了句:“皇上,现在在和府……那个,您别这么说话……”
待她们行过礼走后,皇帝才一把薅住我的脸:“瞧你在家过的多滋润啊——娇妻美妾,左拥右抱的……”
“好了好了爷,我错了。”我扒拉开他的手,眼巴巴地望着,“爷还没说怎么忽然来和府了,半月才一日休沐……”
“怎么,不想见朕?”他斜剜了我一眼,“是为明年选秀的事情。太后唠了一整个春天,明年要是再不举办,她老人家恐怕就要给朕硬塞几个伺候的人了。”
“那待明年开春举办便是了,皇上您自个选的人总不是伺候的舒心些么。”
他顿时不语,随后勾着我的肩盯着我,眼底似乎都有些难受:“你都不吃醋么……朕看你这模样都在想,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把朕放心上。”
“不过是挑几个女子为皇上开枝散叶,诞育皇嗣罢了,我有什么好醋的。”我笑到,而后心底又有些泛酸——这辈子,这段情,始终无法见光——“我知道皇上心里有我。我只怕……日后真会有哪个女子也能像我这般照料皇上,理解皇上,走进皇上心里……”
庭院里此刻空落落的,唯余一片吱呀蝉鸣。
“那时候,我对您来说……是不是就不重要了?”
他一度沉默。
“皇上。”我刚刚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可怕的寂静,他反倒是先堵了我的嘴:“朕知道——朕没办法现在就给你什么承诺,但朕会在日后告诉你,朕此生只对爱卿一人长情。”
我一下噎住似的,而后道:“皇上,选秀还是要办的,千万别拂了太后她老人家的心意——只是,若真有哪位秀女入了您的眼……”
“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他低笑道,指腹抚过我唇间,“有爱卿在,什么秀女能入朕的眼——反倒是朕倒想问问你,什么时候才肯回宫?”
“这貌似是我家吧,我住在我自个家能有什么问题?”我踮起脚来刮着他胡子,“皇上真是蛮不讲理。”
他伸手在我腰上狠狠掐了一把。
最终我还是没能回宫去。久住东暖阁,朝上已是流言蜚语四起。为平息谣言,我也只得住回和府。
和府离紫禁城也有些距离,时而上朝路上我不禁思索——这以前走贯了的路怎么会觉得这般漫长呢?
金秋八月,木兰围猎也开始着手准备。
富勒浑的事最终被草草解决,已经发臭的尸首被扔去了郊外喂野狗。
福隆安逝世后,工部右尚书交由周元理任职。而没过多久,福康安被赐了准军机,就连福长安也被升任了户部司务一职。
先前那些由于富察家轰然倒台作鸟兽散的党羽,在这段时日又聚拢而来,很显然那群老狐狸都能看出——皇帝从来没有放任富察家,依旧对其关注如初,福康安这只不怕虎的出生牛犊,便是甚得皇帝圣心。
永琪走后,皇帝将目光放在了他的第八个儿子永璇身上,永璇不采并不出众,但好骑射,性子虽不大稳妥,却胜在谦逊。
“永璇。”
皇帝在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是顿了顿笔。
“淑嘉皇贵妃逝世后,朕对她的几个孩子们也关心的少些。”皇帝放下笔喃喃地说,“罢了,还是……再等等吧。”
八月末,永琪的福晋产下一子,皇帝大喜,亲自赐名:绵亿。这是他的第一个皇孙,他显然把他看的格外重
天高云淡的九月,皇帝率领八旗子弟,王公贵族们到达木兰围场。坐镇京城的依旧是刘墉等汉臣,此时秋狝的队伍中,还有不少蒙古贵族和西洋的使臣,都想一睹大清国皇帝的风采。
我是骑着马跟着秋猎队伍同行的。
距离上次骑马还是在王亶望一案跟着阿桂他们行军时,这两年多过去真是身子养娇气了,当年学的骑术也给忘了大半。连握住缰绳的手都有些力不从心,□□那只骏马也老是不争气地抬头嘶鸣。
身侧的阿桂看我这幅僵硬的样子,禁不住说到:“和中堂,您要是骑不了马不若去那车架上歇着也好。”
怎么可能!现在八旗都在,还有那么多外朝使臣,我又走在队伍前面。要是去了这车架上明儿就得成个笑话。
我一拉缰绳,笑道:“谢相爷好意。和某毕竟是当过御前侍卫的,身上这点底子还是有的。”
“那我便祝和中堂围场上也能旗开得胜了。”阿桂淡然一笑,“一定可得多猎几只狮虎豺狼什么献给皇上。”
握住缰绳的手再次牵动,我感受着手上的力量——自伤后体力确实大不如前,光骑马就整得腰酸背痛的,更遑论在马上张弓搭箭——这该怎么打猎,万一要是闹出什么洋相,比如从马上摔下来什么的,岂不是被当成笑话看……
“那多谢阿相爷吉言了。”
虽说是底气不足,但面子还是要死撑着的,大不了找和琳帮我一把……
满洲八旗围成近数千丈长的围场,待到终于念完一大堆歌功颂词的话后,一声令下,皇帝张弓搭箭,瞄准了他数十丈远外的一只幼狮
那幼狮还在舔爪子,丝毫不觉死期将至。
箭鸣声峥峥破空而过,将天空都撕裂了似的,直钉在那只幼狮的脖颈处。一击致命,幼狮哀鸣一声,躺倒在地。
众人高声三呼万岁,围猎终于是开始。
一时间,矢上弦,箭出鞘,战马嘶吼,旌旗猎猎作响,众多野兽的哀嚎声响彻上空。
我从袖子里取出一只木哨。这只特质的木哨还是皇帝给我的,将其吹响会发出一种“啾啾”的声音,就像是雌鹿求偶的呼唤,听到这种声音会有不少雄鹿狂奔而来。
面前已经有好几只鹿,我拉开弓弦,瞄准了其中一只瞧着雄壮的。然而在箭搭上的一瞬间,我总觉得有哪不对劲,待到反应过来时,已经是来不及了——那弓箭射出,弓弦猛的回弹,竟将手指头上生生拉出一条血线!
该死的——扳指怎么也忘带了!
我下意识地将手出血上地方放进嘴里吮吸,开始盘算起这下完蛋,一只猎物都还猎到手就伤了,还伤的这么离谱——不行,总不能这个时候折返,这会回去明天就得成整个围场的笑话了……
我倒是射中了那只鹿,只是那畜生背上挨了我这轻飘飘的一箭,还搁那活蹦乱跳的——气煞我也,真是气煞我也!
伤口处还在溢出血珠,我边吸着手指止血边想要不要先把绑箭桶的系带扯下来,等不疼了再说……
“诶——和中堂,您在这呀!”
人未至,声先到。与此同时,一只箭破空而去,直钉在那只鹿脆弱的脖子上,那鹿竟连嘶吼都没有一声,直接斜斜歪倒在地上,断气而亡。在我身后,永璇骑着马赶来。
我见到他时也是略一惊。这么小的孩子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他握着缰绳的手虽有微微凸起的青筋,却看起来格外有力。刚刚那断喉一箭便足矣见得——
“和中堂,您手是怎么了?”他侧过脸来时,也瞧见了我手上的血迹,顿时一愣。
“只是不小心罢了,奴才恭贺八爷射中一鹿。”
他看了看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叫来旁边的小太监:“欢子,去给和中堂包扎两下。”
我心中微微感叹这皇子们的待遇跟臣子就是不一样,连一同伺候的人都跟着好几个,甚至就连伤药都随身带着。
那伤口瞧着并不大却有些深,小太监给我上药时,药全进了皮肤里,指头上就跟针扎了似的疼。我倒吸着冷气咬着牙才挺过去。
上完后,这手巧的小太监又扯来两根纱布绑住了我的指头,还打了个十字结。
“奴才多谢八爷照拂。”我向永璇行礼道。
“我才该多谢和中堂,要不是您引来了鹿,我还得一顿好找。”永璇大大咧咧地说道,边说边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物件扔给我,“这玩意爷赏你了。”
我接过一瞧才发现,那竟是个翠绿色的玉扳指。
多亏了永璇出手相助,我也算没把脸丢到行宫那边,只是大半天下来我几乎是完全无所获,对着猎物不是射偏了就是力道不够。有心想去找和琳帮忙,却不知道他跑哪去了,这么大个围场,眨眼功夫这混小子连个影儿都没了。
更恼人的是,那擦了药的手指不知道是药效发作了还是怎么的,竟然越来越痒。就如同我当时腹部中弹时擦的那药一般,痒的如同万蚁噬心。
我行至较深的山谷处,眼见有只幼豹安心的趴在地上,我咬牙一想,还是悄悄拉起了弓。
豹子警惕性极强,跑的又快,万一失手,甚至会伤及自身。但是……总不能一无所谓,必须赌这一把。
好在这只豹子看起来年幼,并没有发现我在暗中悄悄瞄准了它。
张弓搭箭,箭破弦而出。鸣声呼啸而过,那只豹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死了么?
我悄悄上前去看,豹子身上竟是扎着两只箭——其中一只是我正黄旗的箭插在了它的腿上,另一只直插入咽喉的箭,旗子上却绣着条金龙!
“和爱卿也看上朕这只豹子了?”
“皇上!”
皇帝的呼声从身后传来。他上前去看了看这豹子身上的两只箭,笑道:“感情是朕看上了和爱卿的这只豹子才是。”
“我可没有皇上厉害,但是皇上愿意让给我,我可求之不得。”我很狡黠地笑了。
“既然爱卿都开口了,朕哪有不听的。”他毫不介意地说,随后将金龙旗的箭拔出来,我这才瞧见那只箭竟然钉进去半尺来长,可见皇帝的力度之大。
“爱卿上前去补一箭吧。”他说道。
“皇上真愿意让给我啊。”这下却轮到我惊了。
他打了个哈欠:“朕今儿都射中了三只豹子了,这还是最小的一只。”
却未曾想,那只豹子并没有死透,在拔出箭后反而缓缓转醒了。亮出爪子朝着马蹄撕扯起来。
我与皇帝都是骑在马上讲话,□□的马忽然受惊了扬起蹄子,我一时间没拉住,顿时那马竟是狂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