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城里的圣诞氛围一天比一天浓,市政厅出力在公共街道上张灯结彩,沿路的店铺的纷纷装饰起圣诞花环。
蜿蜒登上比弗利山庄私宅的车道两旁,原本温馨的暖黄色地灯被调成圣诞配色,一路领着途径于此的客人造访私宅。
对于有幸拜入亚沙·海菲兹门下的青年小提琴家们,今天是个更为特殊的日子。
那些为了师从小提琴圣手而客居他乡、囊中羞涩无力负担回家旅费的孩子们,都被邀请至教授的私宅,共度这个本该与家人团聚的节日。
或许不该说去“过节”,不仅提议举办宴会的亚沙并非基督教徒,节日期间滞留在美的学生也有不少来自亚洲,并不把圣诞当作一个宗教节日。
在如今的洛杉矶,圣诞节更像一场狂欢派对。
这群孩子此前凑在一起讨论多时,为何他们今天会有此殊荣?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这位小提琴宗师今年早前又被闹上了头版头条——他的妻子忽然出走,并数周没有传来消息。
众人皆猜测亚沙·海菲兹将迎来他的第二次离婚。
他们的教授大约需要人填满自己那栋空荡荡的豪宅,好捱过这突如其来的失落。于是,这群“准”小提琴家们决定,今晚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不让聚会冷场。
但是,学生们并没有结伴而来,因为他们还被通知要带上自己的男伴或女伴。
“就不能邀请班上的同学吗?为什么非要去请外头的人……我在洛杉矶几乎一个人都不认识。”刚听到这个消息时,越南学生汉抱怨道。
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中的许多都是慕名而来,只能算作新洛杉矶居民。有些人的社交圈甚至局限在校园内。
不过他们都多虑了。
惊闻有圣诞节到海菲兹家做客的机会,毛遂自荐的人简直让这些学生们挑花了眼,其中不乏LAPO的乐手、唱片公司的制作人,乃至小有名气的明星。
学生们搭着男伴女伴们的顺风车,顺着蜿蜒的车道,分赴教授位于比弗利山的豪宅。
即便早已知道教授作为享誉全球的演奏家,家资颇丰,亲眼见到这栋极为现代化的院落仍让人呼吸一滞。
开阔的花园与草坪被精心修剪过,上面布置着节日里才用的花灯彩带。灯火通明的别墅叫人一时数不清它究竟有几扇窗户。
汉的家族在越南也算是名门望族,极尽奢华的场面她并非不曾见过,但是此处的典雅气派却比家中更高一层,不可做比。
汉是第一次到教授家来,她紧急挑选的、刚刚加入洛杉矶爱乐乐团担任小提琴手的男伴更是。
他将车钥匙递给门童时还忍不住感叹道:“太华美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我的教授是一个严肃的人。”汉停下向别墅走的脚步,警告自己的男伴尽量不要举止轻浮,“你明白吗,文……”
“文森特。我知道这有点难记,我父亲说这是个荷兰名字!他为我起名翻烂了好几本字典……”汉的男伴接上对方的话茬,滔滔不绝讲起来,被汉用眼神威胁后才老实起来,“明白,我的公主。”
他说完还悄悄提起自己并不存在的裙摆,向汉行了个公主礼。
“兴许是我想到一会儿就能见着‘上帝’,心里有些紧张吧……”他不安地舔了舔嘴唇。
宾客们陆续被管家引进客厅,原本空荡开阔的正堂慢慢热闹起来。洛杉矶的音乐圈不大,厅中随处都能听见意外相逢的惊喜寒暄。
他们尊敬的教授,“H先生”,就是这时悄然入场的。
像文森特这样凭着好运气蹭到‘入场券’的人都下意识噤声,机械地将目光投向正在与海菲兹先生交谈的音乐制作人。
他们好像谈论了一两个关于工作的问题,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制作人就被……请出去了。
请出去了……
出去了……
宾客们安静了一瞬,在海菲兹先生出门送客后立即一片哗然。
不一会儿,转回来的海菲兹先生看上去心情大好,甚至还对着大家莞尔一笑,说道:“这就是个普通派对,我们不讨论音乐和工作,想想最近上映了什么新电影吧?”
尽管此刻的他看上去十分和蔼,思及刚刚被送走的音乐制作人,那些原本蠢蠢欲动想上前讨教几句的乐手瞬间歇了心思。
他们或低头品尝餐点,或生硬地转换话题,让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娱乐新闻上。
“听说《埃及艳后》快要上映了。”文森特向身边站着的陌生人递了个话头。
“是啊是啊,这是好莱坞迄今为止投资成本最高的影片。”
两人甚至没有相互介绍一下。
远处的客厅里响起华尔兹的旋律,三三两两的有情人已抓紧时间下场。
在场的乐手们职业病般地下意识将舞曲的演奏与自己对比,随后意识到自己从音色起,全方位落了下风。
他们的女伴也随即加入讨论。
“二十世纪福克斯因此破产了?”汉对这些事少有关注,却没法漏掉这件大新闻。
“前两天我在餐厅碰上了伊丽莎白·泰勒和理查德·伯顿,他们正共进一顿浪漫的晚餐。”从外表与言行判断,陌生人的女伴是位明星。
“我听说他们各自都还没有离婚?”
一道略显沧桑的声音加入了讨论。
客厅这一角的空气凝固了几秒,他们四个中的任意一个都听出来了这是今晚宴会的主人。
汉与陌生人异口同声,朝海菲兹先生打了个招呼,“H教授。”
独特的称呼背后像是有专属地亲昵,看来这位陌生人和汉一样是“上帝”的学生。
只是他俩此刻光顾得上慌乱——他们一致商量好了不在今晚谈论“离婚”二字,却没计划过要是教授亲自说起的应急预案。
向来机敏的文森特此刻半天只说出一句,“海菲兹先生。”
“是啊,听说艾迪·费舍都被理查德·伯顿气哭了。”三人中只有女明星泰然自若,回答了来者的问题,“有一天他故意在泰勒家里接了艾迪·费舍的查岗电话。”
海菲兹出人意料地评价道:“有趣。”
“那可不。说起来,我能邀请您跳支舞吗?我今天可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女明星朝被划成舞池的地方瞟了一眼,“要我说,这就像在和当代的贝多芬共度良宵。”
“那我却之不恭。”
呆若木鸡的另外三人只能默默目送他们离开。
舞曲播放了一首又一首,留声机上的唱片换过几张。
文森特一行人下场跳过好几首曲子,还在交换舞伴后又跳了一轮,相当尽兴。
之后便坐到离舞池最远的客厅的沙发上,围观起海菲兹先生指教学生打乒乓。双方赢球时的欢呼声不绝于耳。
另有一些人则围住了唱片机,在旁边的一小摞唱片中惊喜地翻出张标记着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唱片,将它放进了唱片机。
如果猜得没错,那这首小提琴协奏曲应当和今晚瑰丽梦幻的舞曲出自一人之手。
守在唱片机前的人听得如痴如醉,不觉周围也渐渐有入神的听众向这边聚拢。
散落在大厅零星的人如今有规律地朝同一个方向移动,像是铁粉被磁铁吸引的本能。
文森特一行几乎是最晚被音乐摄住的人,此时这部作品已经放到尾声。比他们更晚的,只有乒乓桌旁沉浸在运动世界中的亚沙·海菲兹几人。
等他们真正清晰在靠近留声机的位置听到此佳作,演奏者落下了最后几个音符。
四人行中的三位乐手均暗道“可惜”。
正当所有人要不管不顾为这精彩的演奏致以最热烈的掌声时,唱片发出一阵“滋滋”声将他们打断。
紧随其后,是一句意想不到的人声。
“我的演奏如何?亚沙。”女声沉静、松弛,像是在与一位多年老友畅聊,绝不是在场学生平日里向老师讨教的模样。
亚沙。
而且,她喊他“亚沙”。
在场的人无一不知,这个亲昵的称谓是海菲兹先生的绝对禁忌。
这位边界感极强的演奏家,绝不允许至亲好友之外的人如此称呼他,连“H教授”和“H先生”都是对少数人的格外开恩。
众人回想一番,却没在记忆中找到这位女士的存在。
如此琴技,不应当籍籍无名;恩师至亲,不应当素不相识。
众人正一筹莫展,却惊闻海菲兹先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想,我是否可以礼貌地请诸位离开。”
事实上,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
“我们曾说好不在今晚谈论音乐。”
「亲爱的希拉,」
「我已听过你最新寄来的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录音样本。」
「它非常美妙。」
「在对比你早年间的几版录音后,我发觉此番的录音舒缓,却不显迟滞;缠绵,却不觉油腻,称得上是你的突破之作。」
「既体现了菲舍尔理念中‘甜美舒缓、温柔多情’的优势,又避免了过分婉转带来的烦闷。」
「然而,惊闻你向菲舍尔妥协的原因,我非常抱歉。」
「你长歌当哭,演绎出如此传世经典,或能告慰他的遗志。」
「它不止让我赞不绝口,还让所有人都停下脚步。」
「此乃意外,并非我刻意传播。这事还要从我的妻子弗兰西斯忽然从家中消失,疑似准备与我离婚说起。」
「为了排遣寂寞,我在圣诞节邀请学生们带上男伴女伴到我家一聚。」
「这样的派对肯定少不了跳舞的环节。」
「宴会上聊天时,一位学生的女伴——她是个知道很多圈内八卦的女明星——还主动邀请我共舞。」
「我早过了那个二十出头,爱慕明星的年纪,答应与她跳舞纯粹是出于恶趣味,逗弄一番我的学生。」
「我男学生心如死灰的模样,叫我很有得逞的快感。」
「当然,我很快把他的明星女伴还给了他。」
「而我在那之后就离开了舞池,全然忘记我精心挑选的你的舞曲合集最下面,还压着你最新寄给我的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录音。」
「我的学生们明显对你演奏的舞曲产生了兴趣,在聚会的最后时刻翻出了你的协奏曲录音。」
「如果这已经让你觉得足够可怕,请务必回忆一下此番你在录音的结尾加了些什么特别的内容……」
「总之,那晚以我将他们全都轰出门去落下帷幕。」
「你真诚的,亚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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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No.91 JH Dec 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