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郭嘉 第16章 016 胜败说

春暖花开的日子，司空府传出曹操与丁夫人和离的消息。

鸟雀在枝头啼鸣，不知谁家的桃花、梨花、杏花……散发出阵阵的幽香，飘扬到琼酿轩，提醒正在柜台后面算账的纪禾，又到了一年之初酿花酒的时候。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算是对丁夫人终于有个好结果的放心。

盘珠却是担忧地说：“可是，丁夫人一走的话，司空府的内宅事务会很忙乱吧，毕竟不是谁都懂如何掌权治家的。”

纪禾则是觉得她担心得有点多，好笑地抬眸望她，回答：“盘珠啊，你要知道这大户人家的小妾也是无所不能的，走了一个丁夫人，马上就会有十个八个丁夫人顶上。”

这不，很快，司空府又扶持了新的主母。

据前来酒肆买酒的张二婶家表姨姐的堂弟说，这位新主母乃是曹操次子曹丕的生母卞氏。

卞氏除却育有曹丕外，还有二子曹彰、曹植。

她的这三个儿子可都是一个赛一个的出类拔萃。曹丕与曹植善属文，其中曹丕还剑术了得，曹植又才六七岁，已足见文采。曹彰好武艺，是年纪轻轻就能以一当十的少年天才。

用郭嘉的话说，除非曹司空还能生出一个更人精的，否则这未来的新少主就在这三人中间了。

转眼到了三月末，盛开的繁花渐渐飘零。曹操挫败于宛城张绣的憾事也逐渐被人遗忘，众人也都习惯了司空府的新主母姓卞。

这时北边的袁绍发来一封书信。

书信是专门寄到曹操手中的，大致的内容写得是：曹孟德，你挟天子以令诸侯，对国不忠，事君不义，乃是奸佞。吾今自立为大将军，欲集结天下仁义之师，清君侧，除国贼。

说来，你也是丢人现眼，打宛城张绣那种小鱼小虾都能失败到牺牲儿子和麾下猛将，这下连正妻都丢了，不得不重新扶持个伶人，真是让我笑掉大牙，哈哈哈哈……

这封书信的前半段，还算是冠冕堂皇的讨伐之语。后半段则是不加任何遮掩的嘲笑和讥讽。

曹操看罢之后，怒火中烧地将信纸撕了个粉碎，扔得议事厅内通往主座的两三级阶梯上满是碎屑，骂骂咧咧地说道：“袁本初这狗贼竟然以此为谈资笑话我？我曹孟德与他势不两立！”

他豪气干云地说完这些气话，坐在宽大的主位上想的却是丁夫人与他请求和离的模样。

那向来端庄、冷静又自持的妇人哭着，几近哀求地告诉他，“阿瞒，算我求求你，让我同你和离吧。我与你再多待一刻，便是对自己多一刻的煎熬。我不想再看见你，永远都不想。”

那一瞬，曹操明白，他是再也留不住丁氏了。

曹操怅然地揉了揉眉心。这时，底下的谋臣、武将们开始认真地思考，他们的主公所谓的“与袁绍势不两立”，是否可行。

有一白衣青年卒然起立道：“禀主公，此时与袁绍撕破脸，万万不可啊！”

“虽然主公有建立宏图伟业之心，而这建功立业之路终将是要踏平青、冀二州，吞并袁本初的。但是如今我军宛城新败，军心不齐，民心涣散，朝中更有人言主公乃是奸臣。反观袁本初，四世三公，实力强盛，与之作对实乃以卵击石。”

“还请主公三思。”

白衣青年此话一出，既联系天时又分析人和，说得有理有据、顺理成章，顿时引来了无数文臣的赞同。

一时之间，座下文臣纷纷拱手作揖，附和道：“还请主公三思。”

十来个人异口同声，言辞恳切又铿将有力的，可想而知声音有多么响彻。整个议事厅都在回荡着。

曹操被惊得吓了一跳，险些从座位上站起，而后徒然回过神来，没好气地揉了揉耳朵，不满地说道：“三思就三思，你们那么大声干嘛？”

他吹着胡子，瞪着眼，不用多说什么，也让座下众人感到不寒而栗。

文臣们立即噤声，不久，又有武将开始交头接耳，你一言我一语的，先还是窸窸窣窣地小声，而后越说越大，说到后来，惹得曹操更是不悦地道：“你们想说什么说就是，何须藏着掖着，元让，你与我之间难道还有什么顾忌吗？”

曹操突然点了一个人名，叫作“元让”。

这元让不是别人，正是与他一同出征宛城、作为先锋的夏侯惇。元让是夏侯惇的表字。夏侯惇坐在右下首位，穿着一身厚重的铠甲，面容粗犷的脸上，左眼只有一团肉结，狰狞恐怖得不见眼珠。

他无畏地也站起来说：“我瞧着他们这些文士说得不对，什么宛城新败，军心不齐，民心不稳，有我等在，绝不会有一兵一卒敢生二心。既然如此，怕那劳什子袁绍做什么，真要打起来，未必就是我们输。”

说着，他猛地一攥拳头，一副准备好随时与袁绍干仗的架势。

他甫一说完，武将们又纷纷附和，“就是，夏侯将军说得对，袁本初羞辱我主，我们难道还要忍气吞声不成？大不了就是与他战个你死我活，我不信偏是我们输！”

武将的声音比文臣的更是高昂。

曹操却只觉得耳朵痛。其实，他先前也就是那么随便一说，对手拿他失去的夫人和孩子嘲笑他的失败，他总不能也像对待朝中的无知大臣一样，一笑置之，只能怒骂了不是？

但是怒骂完，众人讨论起来，他才真的觉得确实要思考自己和袁绍的关系。

北方中原不过方寸之地，一山不容二虎，他和袁绍是不可能长此以往和平相处下去的。早晚他们会打起来，不是袁绍灭了他，就是他灭了袁绍。但是眼前的局面，无论天时、地利，还是人和都仿佛在向袁绍那边倾斜。

他唯一胜过袁绍的便是，手里还有个年轻的天子。

天子在手，可挟天子以令诸侯，确实不错。但是，当初董卓不也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最后却还是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董卓的死，有他的一份功绩，而他并不想成为下一个董卓。

曹操觉得头更痛了。

他想想丁夫人，想想死去的曹昂、典韦，又想想如今嘲讽自己的袁绍，目光开始来回地在座下众人身上打转，企图可以找到一人来解决自己的烦恼。

他向来是信任荀彧的，便先问荀彧道：“文若，我与袁本初之间，你觉得应当如何？”

而荀彧也正在和别人附耳交谈。这个别人还不是真的什么别人，而是言笑晏晏的郭嘉。郭嘉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嘴唇急速地一张一阖着。

郭嘉边说，荀彧边点头，点完头，又听到曹操唤他，荀彧从容不迫地在下方小力地推开郭嘉一点，侧身正视着曹操。

郭嘉则是龇牙咧嘴的，好像荀彧的力气很大，推疼了他一般。

他这副做作的表情落到曹操的眼里，曹操不甚满意地眯了眯眸，目光带着危险和警告。

荀彧有些担忧地回头瞥郭嘉，而后见他不为所动依旧顾自地玩闹，又觉得他活该地从容回答：“以某之愚见，袁本初是完全比不上主公的。虽然他出身好，兵力强，名声不错，但实际上，他心胸狭窄，任人唯亲，不能知人善用、明严法度，实在是难成大事。”

荀彧笼统概括地说完，而后，再次看向身后的郭嘉。

郭嘉正在好整以暇地抱手闲玩，盯着自己衣袂上的一根线头，既是捻又是扯的。

郭嘉是他推荐的人才，也是曾经在袁绍麾下做过事的，如今议及袁绍，没有人会比郭嘉更懂袁绍了，而且这也是郭嘉在曹营出头的好机会。

荀彧想也没做多想地便道：“具体的，主公不如问问奉孝，奉孝广知天下人心，袁本初的也不例外。”

曹操本就想找郭嘉的麻烦，不仅是因为他刚才在堂下恣肆放纵，更是由于丁夫人在他寄居之处喝完酒回来，突然就提和离了。曹操气不过，忍不住迁怒，便故意作出一副姿态严肃的模样，凝目盯着郭嘉。

“奉孝。”他嗓音森冷地喊，“如今，袁本初拥冀州之众，青州、并州俱从之，地广兵强，且数次对我出言不逊，我欲讨伐他，却感慨实力不足，你觉得我该如何做？”

郭嘉闻言，不明就里地抬眸望向曹操。

他看得出来，曹操的态度不善，甚至那双虎目里阴沉得仿佛若乌云密布。但是，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回答不上来。

他为了这个答案，已经准备了很久。

他又看了看荀彧。他明白，荀彧提他是好意。他来曹营已经半年，还没有什么大的建树，如今对袁本初一事，正是他机遇。他必须牢牢地把握住这个机会，而荀彧正在把这个机会推给他。

他对荀彧灿然一笑，杏眸了然地眨了眨，而后又对曹操扬了扬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自然是不必太将袁绍放在眼里。”

“想来，宛城这一败，主公已经吸取到足够的教训，那么只要不为美色所惑，掉以轻心，就没什么好担忧的。”

边说，他边不徐不疾地站起来，对曹操拱手，像一个真正的谋臣一样，礼数周全，接着道：“曹公战之于袁绍，是必胜。而这必胜有十，相应的就有袁绍之十败。”

“一则，袁绍礼仪繁多；而主公顺应自然。此之为道胜。”

“二则，袁绍无天子，名为清君侧，实则悖逆汉室；而主公有天子，奉天子以为尊。此之为义胜。”

“三则，汉之政败在于法度宽松，袁绍以宽松救宽松，不能震慑群臣；而主公能纠察以猛，使上下都明确法度。此之为治胜。”

“四则，袁绍表面宽容，内心对人却多有忌惮，好猜疑，任人唯亲戚子弟；而主公表面简单，内心却机敏，用人不疑，唯才是举。此之为度胜。”

“五则，袁绍谋划多，但难下定决心施行，失败在后续应对上；而主公有了计策就立马施行，且能随机应变。此之为谋胜。”

“六则，袁绍因为家世出身，喜欢喜欢用高谈阔论之类的表面空话俘获人心，投靠于他的也多是溜须拍马之辈；而主公待人以诚，不为虚美，以俭率下，对有功者不吝啬褒奖，这才吸引了无数有志之士前来投靠，譬如我。此之为德胜。”

“七则，袁绍见人饥寒，只在表面上体恤，不能思虑具体的解决之法，这不过是妇人之仁；而主公虽小事偶有疏忽，但在大事上能恩披四海，思虑周全，无所不救。此之为仁胜。”

“八则，袁绍之臣属互相争权，谗言惑乱主上；而主公御下以道，使谗言不行。此之为明胜。”

“九则，袁绍是非不分；而主公进之有礼，退之守法，赏罚分明。此之为文胜。”

“十则，袁绍此人好虚张声势，不得领兵之要领；而主公常以少克众，用兵如神，军人恃之，敌人畏之。此之为武胜。”

一时间，这偌大、宽阔，人人交相接耳的议事厅静得只剩下郭嘉一人低脆的嗓音。嗓音从他的口中发出，绕着梁柱、屋顶盘桓，更在每个人的耳边盘桓。

就犹如古琴的铮铮鸣响之声。

郭嘉最后又说：“如此之道、义、治、度、谋、德、仁、明、文、武十胜，何愁不能完败袁绍？我观主公分明是大势所趋。”

他这一句说得格外的坚定，望着曹操绽开的自信笑容，犹如拨开云雾的春光，让曹操眼前一亮。

郭嘉：下面有请我发表获奖感言。我要感谢荀彧，感谢曹操，感谢大家给我这个机会。

曹操：差不多得了。（内心：卧槽，至宝啊！！！）

……

注：文中十胜十败说取自《三国志》（裴松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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