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有一棵柚子树。
商洛默默地站在树下,抬头能看到枝叶间细碎的天空。
这树并非从小种下,而是直接从一个花农那买的成木,然后移栽过来,如今已很好地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茁壮的枝干与泛着光泽的叶片透出勃勃的生机。
商富年活着时,有时候会盯着这树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商洛老家屋外也有这样一棵树,那棵树是他的祖父多年前种下的。
如今他已经忘记父亲的脸,却依然清晰记得祖父的面容。
和自己总是紧抿着的薄唇不同,祖父的嘴唇是厚实的,还总是咧开笑着,显出一种憨厚又豪爽的样子,村子里的人都很喜欢他,时不时就会来找他喝酒,尤以年爷爷为最。
哪怕喝的醉醺醺的,他也不会发酒疯,而是颤巍巍地抱着年幼的商洛,一屁股坐在门前的柚子树下,漫无边际地讲着一些古老的传说。
平宁乡间的方言和城区的绵软不同,总是透出一种坚韧朴实的调子。
可用这样坚实质朴的话语,说出的故事却是飘逸而华美的,慈祥的老人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地絮叨着,从暮色四合说到满天星辰点亮无边的夜空。
故事里名不见经传的神灵,仿佛就活在诸天星辰里。
和被脚下的土地养活,又被土地死死禁锢一生的凡人不同,也和大魏官方钦定的三十三天诸神不同,他们游离于琐碎平庸的世俗之外,不受传统仪制束缚,活得肆意、奇诡又浪漫。
那些传奇在商洛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记,也激起了商洛对外界最初的向往。
后来祖父死了,门前那棵老树也死了,商洛再也吃不到那酸酸的柚子,听不到夜色里泛着清新苦香和诱人酒香的故事。
再后来,其他亲人也死了,商家村一夜覆灭。
商洛前往广陵求学时,大魏官话已经说得很好,只是仍留有一丝乡音难以去除,那时他还为此耿耿于怀。
多年后,时移世易,归来的他见故乡满目凋零,又为自己乡音难改而庆幸不已。
此后,时代的浪潮滚滚而来,一个又一个的村子渐渐衰微,一个又一个承载在乡音里的神秘传说消亡,没能在大魏波澜壮阔的历史中掀起一点点水花。
阮清宁翻墙跳进小院时,看到了商洛难得惆怅的神色,似在深深地怀念着什么。
她走到他身边,捻起一片突兀凋零的叶子,“在想你那位年爷爷吗?”
前一段时间,与其他天师交谈时,阮清宁得知了商洛家中曾有这么一位老人,也知道了这位已逝的老人在他心中有不小的分量。
商洛:“是,也不是。”
年爷爷也喜欢喝酒,但他比自己的祖父要节制的多,据说这叫克己守礼。
年爷爷也会给他说故事,他读过不少书,说的故事更多是纸上有迹可循的那些,在年幼的商洛心中,它们同样精彩。
这些书里正正经经的故事,也曾给商洛以启蒙教导。
它们呈现了世间的另一种样子,让他知人伦,辨善恶。
当商洛忙于事务时,商富年总会安安静静地坐在树下,一片一片数着树下掉落的叶子。
柚子树的叶片大而宽,半凋零的微黄状态下不再清新,只残留着记忆中深深的苦味,就像那些血色弥漫的过往。
老人的脸色看起来十分平静,鲜少有人知道,过度的沉默忧郁后,他已陷入一种半疯状态。
“囡囡已经长这么大了,”他会忽然开口,语气欣慰,“可真漂亮,一定是村子里最好看的姑娘。”
就像眼前真有他的小孙女似的。
“小洛快回来了吧?读书读了那么多年,他已经是个有学问的人了,听阿兴(商洛祖父昵称)说,他如今在城中当了先生呢!”
推门而入时,商洛听到这样的话,愣在了原地,半只脚迟迟没有踏入门槛。
“囡囡见到他,一定会喜欢的。我已经和阿兴说好了,到时候就让你们俩见一面……”
商洛忽然泪流满面。
他急忙用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搭在门框上,浑身失去了力量,只好佝偻着身子。
哪怕紧紧捂着,依然有几丝抽噎不受控制地流出,他立即用牙死死地咬住了手背,眼泪鼻涕就这样无声地浸湿了袖口。
老人的灵魂困在将要衰败的躯体里,而记忆则困在了过往的岁月,那种虚假的对未来的期待中。
事实太过残酷,强撑着活到这把年纪,他已不堪忍受。
多年前,在决定去赵家村求助,以挽救商洛的生命时,商富年设想过自己可能会因此死亡。
然而世事难料,他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与自己的骨肉至亲天人永隔。
一想到临走前自家孙女看他的眼神,那种恐惧、懵懂中带着深深关切的眼神,商富年就忍不住老泪纵横。
可他不能自暴自弃,眼前还有一个孩子依靠着他。
虽然商洛不是他的血脉,但在他眼里与家人毫无区别。
于是他只好苟延残喘着,努力将他养大成人。
不少人说商洛是天煞孤星,克死全村,可商富年不这么觉得。
人心何其残酷,这个孩子本就遭逢不幸,世人饱含偏见的眼光,残忍程度却不啻于鬼物。
无非是恶鬼凶厉,而孩童弱小可欺。
商富年从未怨恨过他,相反,还十分珍爱他,珍爱这个唯一活着的亲人。
死前他曾有过片刻的清醒,看到商洛焦急地跪在床前,紧紧握着他干瘦的手,泪痕湿透脸颊的样子,想要张嘴说点什么,可最后只发出了“啊啊”的两声,语不成调。
自己死了,这个孩子以后怎么办啊?
他那么天真,善良,脾气还那么犟,可怎么办啊……
商富年的手从商洛手中无力地垂落。
自始至终,哪怕到死,这位老人也没有责怪过这个孩子。
一丝一毫也没有。
有关商富年的无数回忆碎片,不停地在商洛脑中盘旋,最后画面定格在树下那一幕。
一阵阵强烈的悲痛涌来,让商洛心口窒闷,喉中腥甜。
他陷入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痛苦,也做出了和记忆里类似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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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清宁看到突然弯腰扶着树抽泣,神色悲苦到不能自抑的商洛,微微出神。
她想起了阮府婚房中初见的那幅画,想起了和商洛映着火光,喝过的一杯又一杯的烈酒。
原来,你也会感到痛苦吗?
会为另一个人那么那么痛苦?
像品酒一样,你也能品出痛苦的滋味吗?
阮清宁知道,商洛成为三品天师回到平宁县后,调查了很久很久,没有放过一丝蛛丝马迹,可依然没查出当年斧鬼之祸的真相。
很难说,那起鬼灾是否真的别有内情。
当年前往商家村调查的天师,换了一拨又一拨,但最后他们统一得出了结论,此事的的确确是一起意外。
怎么看,那只凶残的斧鬼,都只是偶然游荡到此地,然后临时起意折磨屠杀无辜的村民。
平宁县那么多年没有发生大规模的祟事,商家村纯粹只是运道不好而已。
的确很怪,也有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解释不清,可那又能说明的了什么?
平宁之外,像这样的案子还有很多很多,每一个都去纠结,还要不要做事了?
对于平宁县来说,恶鬼的破坏力是有限的。但灾荒、疾病、瘟疫还有盗匪这些灾祸带来的伤害,却是难以计量的。
看着官府户帖上逐年减少的数字,想到平宁县近几十年来死亡和流失的人口,连不理俗务的天师也感到怵目惊心。
上至天师与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所有人都陷入到了一种无形的恐慌中。
该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纵情痛饮一番,今朝有酒今朝醉呗!
阮清宁摇了摇头,又想到了斧鬼。
那起祸事距今已近二十年,相关的卷宗,如今封存在平宁县天师府的卷宗阁内。
它被搁置在最里侧的老旧木架上,叠放在众多无关紧要的卷宗里,显得毫不起眼。
如今,一只修长的手探入其中,将这尘封多年的卷宗取出。
阮清宁拂去其上尘埃,多年前那起疑点重重的诡案,也像是跟着被拂去了岁月的灰尘一样,终于再现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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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洛锁好自家院门后,又在门口默立良久。
“之前这房子被拿去抵债,多谢你帮我赎回。那些钱,我会尽量想办法还给你。”
“还什么?就当是我付给你的工钱了。”阮清宁毫不在意地挥挥手,“离开此地以后,你得帮我驾车,替我做饭,还要帮我抓鬼!”
商洛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可以。”
见他如此爽快,阮清宁有些惊讶,想了想,她补充道:“其实我还有一点小小的要求。”
商洛看了她一眼,以目光询问。
阮清宁清了清嗓子,“其实吧,长夜漫漫——”
话还没说完,就被商洛急忙打断,“多谢阮小姐抬爱,不过我没有出卖色相的打算。”
想什么呢?
只是想问问你,晚上闲着没事干,能不能帮我去开垦一下荒地?
毕竟你看起来,是十分爱劳动爱干活的一个人!
两只恶鬼倒下一只,还有一只精神状态过于美妙,她现在严重缺乏劳动力,只好将主意打到了这位天师身上。
不过商洛此刻明显一脸“我不想听你狡辩”的表情,阮清宁只好悻悻地放弃解释。
某位天师因此错失了,查探阮清宁机密的一个机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慢悠悠地走过了平宁县的大街小巷。
不知不觉中,他们竟走到了阮府门口的那条长街上。
不知看到了什么,商洛停住了脚步,愣在了原地。
他怎么最近老是发呆?难道因过于劳累提前衰老了?阮清宁唏嘘不已。
阮清宁:“小洛啊,你可要保重身体!”
她学着长者的样子,一脸关切地看着他,惹得商洛满头黑线。
他咬牙切齿地说:“多谢!我很好!”
阮清宁不再多言。
商洛不知想到了什么,默默掏出了代表三品天师身份的玉牌。
温润的青色中有一条细细的血渍,怎么擦也擦不掉,白天看起来十分明显。
一想到要把这个随身携带多年的东西还回去,他就有些不舍。
而且他隐约有一种预感。
他可能,这辈子再也找不到十三了。
心中略微伤感。
和平宁做最后的告别时,没有见到故人,其中滋味很难说清。
阮清宁:“你的辞呈快写好了吧?”
商洛点了点头。
这个决定意味着,他此生将和大魏正统天师界无缘了。
那么多年的追求,那么多年的执念,就在这一刻随风消散。
而前途在哪里,还未可知。
失落是有的,然而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难过,更多的,竟是如释重负。
阮清宁:“我觉得可以以你为主角,去写个话本,名字我也想好了。”
商洛:“哦?你竟有如此才华!”
阮清宁丝毫没有被回旋镖扎中的尴尬,她自信十足地开口,“当然,我看着不就是才华横溢的样子吗?还有,你想不想知道?”
这问题很无聊,他不喜欢说些没营养的废话。
但是为了配合一下自己的债主,商洛还是用拙劣至极的演技,假装出了一丝好奇。
“嗯,我很想知道。”
“太好了,我就知道。”
阮清宁故作高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吐出十个振聋发聩的大字。
“重生之我在大魏当野人。”
说完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商洛,想看看他会有怎样激动的反应。
商洛:???
“你在说什么鬼话?我什么时候要去当野人了?”
阮清宁道:“你不当天师,还能当什么?种地你会么?”
商洛:“……不会。”
“那你只能当个野生天师了。这不是野人是什么?”
“……倒也不必如此极端。”
玩笑间,时间悄然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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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平宁天师府,命灯阁。
每一位天师在正式入职天师府后,都会被取下一滴精血和一根发丝,再配合生辰八字以秘法制成命灯。
这东西与天师的生死息息相关。
天师活着,那么命灯就会静静燃烧;天师若死去,那么命灯也会相应地熄灭,多年来从未出错。
一旦有天师意外亡故,命灯熄灭,那么命灯阁则会启动紧急程序,低鸣以示警。
在阁中,一排排命灯按天师的职位高低,从上到下有序地排列着,无声地散发着明亮炽热的光。
而在灯架的最高处,代表府主的那盏灯,正居高临下俯照群灯。
平宁之外,无数天师府中,一盏盏命灯总是新旧交相更替。
平宁县内,天师府的命灯阁,则总是安宁平和的。
然而今夜,这安静平和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平宁命灯阁,竟骤然生变,最高处的那盏命灯遽然熄灭。
还不待命灯阁低鸣示警,阁主那盏熄灭的灯猝然异变。
没有任何人点灯,那盏灯却兀自燃起幽幽的黑色火焰,不详的光芒散落在阁中,笼罩群灯,似投下一片浓重的黑影。
燃着燃着,那灯中的黑渐淡,片刻后成功伪装成与其它命灯一样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