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师尊放了下来,似乎只是比刚刚的位置远了一些,但还在结界的范围内。
半晌后,师尊没了动静,我偷偷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衣袖被人拽在手里,而那人就是我的师尊。
我抬头的瞬间就被师尊抓了个正着,四目相对,无言的尴尬侵蚀我的思绪,我恍恍惚惚看着在师尊手里被缝缝补补的袖子,傻傻地道了一句,“师、师尊,你还会针线活?”
师尊完全不搭理我,默不作声坐在我身边拿着绣包挑出浅色线缝补,似乎觉得我在说废话。
我白日里被划破的袖子有了着落。
我没想到她会留意到这些细节,我以为她不在乎,也不想管我的,那些要求甚高的做法可能只是对我额外的信任。有些时候我是真的没想到师尊对我的“好”。
这么一想,我想起了前世我在新晋弟子大比中落败,被药堂包好伤处后童子把我抬到霜雪峰就置之不理了。
当时的我小小一只,身上的衣物被有个恶意的弟子戳烂了我都穿不了,又暂时没去弟子执事堂领取新的门派服饰。我因为受伤只能从头到脚裹上白布。在某天我醒后,我发现自己的白布被拆了,穿上了衣物,我正要下床喝口水,刚到石床边就踉跄着脸朝下摔在地上。
我被缝补好的裤脚,不知道被谁恶意在边角处缝了几针,我左腿扯右腿摔了个结实。那之后我在地上躺了许久才被送药的童子发现救起来。
当时已经进气少,出气多。
我凭着一腔委屈和愤怒,顽强的活了下来,很长一段时日都在寻找是谁害的我。
送药的童子毫不在乎地说:“霜雪峰那么偏远,除了清寒仙尊和你在这里。谁闲得那么无聊来害你一个弱鸡弟子,省省吧,我还有丹炉要看呢。修士的脸不重要,你就这样养着吧。”
我在伤好后又躲起来一个月,就怕谁嘲笑我鼻青脸肿。
我薛云上辈子是条贱命,被父母卖掉,被牙婆欺侮,逃跑被抓,被弟子师弟羞辱。我活那么大,总想着与人为善,自认没作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可总是不尽人意。
“师尊,你缝错了。”
“我来吧。”我感觉到了师尊的僵持,微微一叹从她手里接过细针。
那细针冒着寒气,入手也硬不少,看来不是凡物。
门派弟子服饰还远远及不上法袍,做不到刀枪不入,仅仅是有基本的保持干净清洁和不阻碍灵力吸纳的作用罢了。我看师尊也不懂这些,不知道损坏后的弟子服饰就算再怎么缝补,顶多能穿罢了,里层绣的法符早已损坏。
师尊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巧手挑开那些歪扭的线条,重新缜密的缝好口子,那表情由漠然到惊喜的变化,让我觉着好笑。
“师尊看看,这样就好了。”我把针线还给师尊,抖了抖袖子,一面炫耀的神色,在夜里微光中笑了好多次。
师尊满意的看着我的袖子,总算不散冷气了。
“不错。”
我得了夸,看到师尊身上堪称上品半仙器的法袍和各种品阶品相都不低的玉簪配饰与鞋袜,心中明悟,别的长老都不如师尊有钱。
她的穿戴细节尽是低调奢华,难得师尊还不知自己是行走的灵核灵晶,多赤诚的心思啊也不炫耀。
我见师尊没说话了,闭眼调息。我在回去和留下中艰难抉择,最终决定还是回去。
师尊今日说了许多话,越来越不耐烦,定是累了,“师尊,云儿先回去……”了。
“去哪?”
“坐下调息,为师明日要检查你的修为进度,就算来了万兽谷你也不能懈怠。祁风的徒弟太嚣张了,你不能示弱。”
师尊斩钉截铁的话让我不敢再提离开,连忙正色“是”,旋即跟着师尊在原地打坐。
其他的修士因为白天第一次接触险恶的妖兽,兴奋又惊惶,导致用力过度,累觉沉睡,很多人在长老们看守下打坐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心中七想八想许久,从盘腿到入定,足足花了一个时辰。
等我感知到外界的灵气不论属性的涌入体内,正要引导着火属性的灵气进入经脉去往丹田,把其他属性的灵力喂给魔气吞噬,忽然感觉到身边有了动静。
“砰。”师尊又一言不发的睡着了,她倒在我肩上,等我焦急的收功去扶她,她又不安分的抱住了我。
我稍稍愣神,不慎顺着她的力被压倒在地。
我仰躺着,双手和上身被抱住,压得死死的。地表的土味和草腥灌入鼻息,目光从师尊的发顶看向星河夜空,虫萤纷飞,星光沉寂。
我这才发现今日的夜色确实很美。
树影婆娑,兽鸣起伏,绕过几棵大树的不远处就是众多弟子的休憩地。
缠绵的青山兽谷,宛如落下九天的星坠,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①,明明是使人心经气清的时刻,我却沉迷不清。
师尊囫囵不清的说起了梦话,把我抱紧了。
“我、我来晚了。长陵……你非要这样吗……”她越发难过,眼角润着泪,脆弱的双肩似乎一捏就会碎。
师尊的声音如泡影,明明是个大人,修行了千载,却趴在我一个小孩子身上感到委屈的哭。
“……它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那么做……”
我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大不忌的摸了摸师尊在磨蹭乱动不安中散落的长发,也苦笑道:“那个叫长陵的,对你而言又有什么好的。”
叫你做梦也想着。
“师尊,你能只看着我一人吗。”
“可是,你做不到吧。”我用脸颊靠了靠师尊发顶,那短暂的温度,比我的心更暖。
后半夜,师尊松开了我滚到了一旁,怀抱我的道袍蜷缩着边呢喃边发抖。
“长陵……长陵……我很想你,不要抛下我。我只有你了……求你不要走……”
“……只有我最懂你……你为什么视而不见!”
我听了一夜的“长陵啊”“不要走”,头一次觉得强大如斯的师尊也好脆弱。难道这就是爱慕,爱之切,求之深。
苦心孤诣,不如心上人归来。
可要我彻底死心,我又不甘心。
师尊的偏执就是那个叫长陵的人,不过是个梦中人,莫不是真有其人?
那也比不得我离师尊更近!
万兽谷中妖兽迁移迅速,抚仙宗弟子每日都有人受伤,负责清扫谷外逃逸的妖兽,我们遇到过的最强的是一条千年修行元婴期圆满的蝰蛇。
蝰蛇正在被长老们围攻,镇山印砸塌了好几个山头,金字杀印也遍布整个空域。
长老们结阵的样子气势恢宏,师尊凌空掐诀,天虹剑化作鎏金,飞入蝰蛇七寸,将其钉死在谷外的蝰蛇老窝湖泊中。
我们修为不够的弟子都被提前移到了更远的山头,许多人没见过师尊的风采,如今也蛰伏不已。
“不愧是当世第一人,那轻描淡写的一剑,毫不费力就让蛇妖灰飞烟灭!”
“这是自然,清寒仙尊为何仅凭修士凡身就被修真界冠以“仙尊”之名,就是因为仙尊的真实修为已经达到了半步飞升的地步!”
……
“什么?你说仙尊仅是大乘修为如何飞升?笑话,古来至今飞升之人仅有数几,很多天资卓越的修士不都是大乘期就能飞升了吗?”
“至于渡劫期的传说,大伙也不过就图个九阶修行圆满罢了。真正愿意成仙的修士,人肯定老早就在大乘期走了。”
有人明悟,“原来如此。现在修真界低阶修士太多,高阶修士又仅到元婴化神,清寒仙尊定是放心不下我们,万一她飞升到了仙界,修真界又出现个什么厉害的妖物和种族,人族倾覆就在顷刻间啊!”
我听着众修士难得沆瀣一气,这些正义敬佩的议论,心中也道:莫不是师尊不能飞升,除了那爱慕之人,还有就是想要守护修真界?
清寒仙尊不再是她一人的称谓。
这个冠名附加在她身上的,也是如山峦的责任。
入世修真,当为世表。
在其身,冠以名,承其责。
万兽谷一行,经历一年兽潮暂时平息、师尊单独布下结界封住谷口为终极。
而我又长一岁,身骨抽条,原本粉嫩的肉身也变得没几两肉的样子。
薛兰与我差不多,每日跟着长老和师尊斩杀妖兽,宛如挑着衣物的竹竿,肉眼可见的柴瘦,回到抚仙宗后将水惊玉心疼得不清。
曲天意正是丰满之时,仗着自己颜色好,骗了不少师叔师伯的欢心,就连师尊也会指点他几句,让我忍不住酸心。
‘师尊还真是什么都不在乎。薛云,你说咱们的师尊知道她这一年里做了多少梦,又叫了多少声长陵吗。’
我看着最前方御剑而飞的师尊,默默道;‘两百二十一声。’
“其实不算多,白日里我犯险救人,师尊气急败坏叱责我的次数也不少。薛云二字,比长陵更上口好念。”
‘你就骗骗你自己吧。你连我这个心魔都骗不了,难过就直说,什么时候想毁天灭地我帮你。’
我无言以对。
“……不会有这一天的。”
我刚从飞剑上下来,正思考是径直回霜雪峰,还是在叱咤峰等等看祁风有没有要留下弟子们说的。
“弟子们刚回来,都累了,解散吧。有事明日再议。”我看着面前的师尊开口就对着迎上前喜气洋洋的祁风怼道。
心中暗笑。
祁风吃瘪,被自家师姐说得不敢言,满腹长篇大论被迫回炉。
“都散了。”
“就如清寒仙尊所说,明日再议万兽谷症结一事。”
所有人都散了,那些长老们更是跑得飞快,也没人敢在叱咤峰御剑,都乖乖的走石梯。
我正要离开,却被一个与我相熟的长老叫住了。
这位金丹期的长老白须白眉、眉眼柔和,他并不是这次跟我们一起去万兽谷的人,却在迎接我们的人之列。我认识他,是因为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在我跑藏书阁最繁忙的时候,总是这位长老在看守藏书阁。
他道号“须眉子”,我唤一声“须长老好”。
“长老找我有事吗?”
藏书阁分了九层,越往上的藏书越珍贵,玉简占了功法的大部分,传世已久。寻常弟子只能到一二层,且有进入次数要求翻看初级功法和凡书玉简。更高层的,则需要一定的身份或者掌门御令。就好比我作为亲传弟子入门当天去挑选的高阶功法。
之后我凭着亲传之名,最高也只去过六层。须眉子负责看守藏书阁,防的就是有人盗书偷书。
他抚着浓须,款款道:“薛云啊,你之前让我帮忙找的修真界最全的史册我已经找到了,这次回来你有空就去看看吧。”
须眉子无奈道,“藏书阁的书无故不得外借,不然我肯定拿过来给你。”
“我就喜欢你这样爱钻研功法和道法,又博学广读的孩子,看着就讨喜。哪里像之前来我阁里捣乱的曲小子,书简卷轴只看最强的修士遗留下的,哪里知道广读不泛读,才能修养自身。”
难得我从大字不识一个,进入修真界后还能被长者欣赏“爱读书”。
我有些惭愧,上辈子我修炼无门不敢请教师尊,在发现藏书阁后将其当作了救命稻草,刻苦研读许多前辈的心得玉简,和曲天意也是差不多之辈。
这辈子却是为了解上辈子的惑。
我欣然虔诚地道:“薛云多谢长老,若不是长老肯帮忙,云儿肯定也只能怀惑困顿不得其解。”
“我现在就无事,我随长老一同去藏书阁吧。”
二更。
注解:文中①“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引用自[宋]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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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