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梁珊珊这么一说,陆伯卿一时有些局促,这番局促体现在他揪着衣衫的左手上。
不过片刻之后,陆伯卿便松开了,冲梁珊珊的背影正色道:“梁大夫,上次我被你救了,但是送佛送到西,我总要知道我体内还没有余毒,我的身体有没有好透,所以我今日前来其实不全然是为了药的疗效,也是来找你复诊的。”
“复诊?”
梁珊珊在心里思忖片刻,不太相信他所说的。
“正是。我给你的金锭子你收到了吧。”陆伯卿大步走到她身边。
梁珊珊扰扰头,心下想着陆伯卿定然是觉得这医药费给的不值了,那毕竟是两锭金子,所以便借着药效不佳再加上复诊的名义来看病赚回来。
可这也不合逻辑啊。
正要回一句,又听陆伯卿问了一句:“我给你的致谢信你也收到了?”
“收到了。”梁珊珊点点头,并补充一句,“颇有文采,果然是书院的夫子。”
“你没念过书也能看的明白。”陆伯卿如此说道,同时还点头露出一副欣慰的神色,而后抬眼看见梁珊珊错愕的神情,忙抬手解释说:“你别误会,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当时写的时候习以为常,写的过于书面,所以感慨你虽习医却比我那些学生还聪慧。”
“看的懂几行字不算聪慧。”梁珊珊此刻才觉得是自己敏感。
只因初见陆伯卿时对他确实没什么好印象,对他唯一的好印象还是建立在他给的金锭子的基础上,所以总觉得这些酸儒话里有话,张口闭口孔圣那一套,说话没一句中听。
“既然复诊,那便随我来医馆吧。”梁珊珊兀自向前走去,到医馆后坐在诊椅子上,见陆伯卿跟进来,便对他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陆伯卿坐于梁珊珊对面,将宽袖往胳膊上搂了搂,然后把手心朝上平放在脉诊上。
他看着梁珊珊抬手,将食中两指指尖轻搭在自己的脉搏,触碰处忽然有种痒感丝丝缕地传来,他忍不住道:“男女授受不亲,要不落个丝帕。”
梁珊珊医者仁心地说道:“医患本是救人与被救的关系,行医治病无关男女,你们这些读书人惯会设立框架将自己框进去,圣贤书没读多少,大道理也讲不明白,倒会固步自封。此外,术业有专攻,腕上若搭上丝巾,难免影响诊脉结果,岂不知治病救人丁点误差便足以用错药误了病情,严重甚至害了性命。此法无非是那些重名不重命的人家研磨出来用在自家闺秀上的。我只觉得轻重倒置,迂腐封建,陆夫子认为呢?”
梁珊珊抬眼看着陆伯卿,叫他眼神凝滞,神色间似有一些诧异,想来他这种酸儒也不会认可自己所说的话。正想收手,告诉陆伯卿他没什么事,再将人请出去,却见陆伯卿这方十分有礼地起身与她作了一揖。
“梁大夫所言让不才受教,你此话可做一篇诊脉论。”
这回轮着梁珊珊惊诧,她一时不知怎么应对陆伯卿的态度,那么毒舌高傲的人突然受教于她,她怎知做何姿态。
索性便没再继续什么“诊脉论”的话题,只说起陆伯卿病情:“你毒素本就被我吸去差不多,余毒更是在药物的作用下化解了干净。陆夫子刚来这里不久,我提醒夫子一句,此处地属中原,秋冷山暖,虽已是深秋,蛇鼠虫蚁却是不少,以后莫要一个人再去深山里。”
梁珊珊不直接送客,而是对陆伯卿多言了几句,就是为了让陆伯卿觉得自己的两锭金子花的值得。钱到病消,两锭金子虽过于多了一些,也是不能管一辈子的。
下次来该论什么价就是什么价。
陆伯卿直了直身体,负手而立,低眸看着梁珊珊认真的模样,“多谢。”
“只是。”陆伯卿作为难状,“还希望梁大夫能帮我一个忙。”
梁珊珊顿时耷拉下眼皮,心中暗诽,果然如她预料一样。她啊,想跟陆伯卿做一锤子买卖,一手交钱一手治病。陆伯卿是想多认识一个医师朋友,以小博大,多多白嫖。
“我想请梁大夫去一趟我的学堂,为我那些学生们也诊诊脉。他们一个个的,年纪不大,上课却总是打盹,一下课就睡觉,空乏体虚,注意力难以集中。虽是书生,可没有健壮的身体,读再多书有什么用。”陆伯卿说罢,认真瞧着眼里写着不想管三个大字的梁珊珊,微微屈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价钱好商量,比上次只多不少,毕竟人多。”
梁珊珊顿时眼睛放了亮,看来陆伯卿此人不光有钱,还人傻。此等人傻钱多的大客户,嘴毒一些,酸腐一些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过,她又转念一想。自古以来,治病救人是医者的初心,无论哪家医馆都只会写“盼世上再无伤病”等字。她方才竟有一种坑病人钱越多越好的想法,实在有昧良心。
“呃……”梁珊珊抬眸,“夫子有没有想过,他们其实只是——懒。”
陆伯卿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来,将扇骨敲在手心,“是或不是,梁大夫怎么能妄下定论。”
既然陆伯卿话说到这里,梁珊珊自没有不去的道理,至多学子们无病的话她便只收个问诊费,也不会昧着良心乱开药,故而这便应下来,随着陆伯卿一块往书院去。
因着书院已经走过一回,梁珊珊也算轻车熟路,与陆伯卿一同走时觉得他步履缓慢,便自顾自地迈着腿往前走。
陆伯卿跟在梁珊珊身后,看着她不拘一格的走资,又想起她在医馆里说的那番话,竟是忍不住扬起嘴角缓缓笑开。
当初,他又何尝不是自诩口才出众,于朝堂之上据理力争,推动土地改革,打击土地吞并,将农田分给贫民,可惜权贵士族永远以利为先,不像今日的他这般能听取不一样的声音。
此后几次矢言,朝堂排挤,层层打击之下,他也变得像如今这般畏手畏脚,如梁珊珊所说一样固步自封,生生成了一个被磨平棱角的酸儒,偏安一隅。而现在的她就像当初的他一样,积极努力心怀理想。
如今的他,就算京中之人鞭长莫及,再也不能给他施加压力,他也把自己框了进去。君君臣臣,男尊女卑,士农工商,这些东西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虽然未曾在梁珊珊面前表露太多,但他知道只要他活着一日,就注定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可梁珊珊与他不同,她还年轻,尚有大好年华,他相信未来,以她的医术,一定会有更广阔的四方天地。
“陆夫子。”梁珊珊已经快到书院大门,回过头来顾虑地说道:“你们那是学堂,只能男人进去的地方,我若进去被轰出来可如何是好。这事儿又没得说理的,毕竟大家肯定说轰的好。”
陆伯卿向前几步,走在梁珊珊前面,淡然道:“我带你进去,他们不敢说什么。”
“那可不一定,有的人为了维护秩序,尊师重道都忘了。”梁珊珊脱口而出道。
陆伯卿顿了顿,恍然想起了自己的老师,他本是老师的得意门生,颇受老师的器重。
出师那年,亦是金榜题名时,那年他风光无限,是高官贵人座上之宾,他们认定的乘龙快婿。
可惜,他锋芒太露,只有满腹经纶,却不懂人情世故。三年之后,他的同门师兄弟们各个在官场混的风生水起,广结官缘,他却一贬再贬,成了朝堂上的边缘人。最终甚至被调离京城,贬到丰县当了个夫子。
从那时起陆伯卿便与老师断绝了往来,他心中自是明白老师并不是刻薄之人,只是不喜欢他这种锋芒外露的性格,时常担心他会在朝堂上说错什么话,招来杀身之祸。
因此老师劝过他无数次,他人微言轻又不懂权术,若横冲直撞,只会被人当枪使,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那时他信誓旦旦地说要维护秩序,天真地以一己之力整治官场黑暗。
谁知奏折上了一本又一本,全部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后来他才意识到所有一切都在万人之上那人掌控之中,所谓治国本就不以善恶为准。
“梁大夫,进来吧。”想着这些往事,不知不觉陆伯卿已经走到门前,伸手推开门,露天学堂里的学子们依旧认真规矩。
陆伯卿怎会不知他们各个都是耳朵好使的,远远估计就听见他们走过来的声音了,所以等他俩进门时,个个都是正襟危坐的好学生模样,不过当下没捉住把柄,也就不好发挥,叹一声后将梁珊珊请了进去。
一名年纪稍小的学子站起来:“夫子,你怎么将一个女人带过来啊,女子不能进学堂的,这是书院的规矩,你为人师表怎么自己打破规则了。”
“行了。”陆伯卿严声道:“你倒是好意思与我讲规矩,全学堂就你最不讲规矩,要真论规矩,就先论你的。”
陆伯卿食中两指并拢指向那位学子,只一句话便将那学子噎得说不出话来。
那小学子悻悻坐下,枪打出头鸟之后,自然而然没人再敢说不是。
“今日,我请梁大夫过来是为了给你们诊病的。”陆伯卿站上讲台道。
“诊病”二字一脱口,底下的学子们议论纷纷:
“诊病?我哪有病啊,我身体好着呢。”
“我自个家里便养着大夫,我有病没病我还不知道吗。”
“就是啊,我没觉得我哪里不舒服。”
……
陆伯卿拿起戒尺在跟前的柱子上敲了敲,“静一静!我是为了你们的健康着想,大家放心,诊病的钱我出。现在请梁大夫上座,你们排成长队,一个一个来。”
人群中再次沸腾:
“要一个女人给我诊脉,我咋觉得这么奇怪。”
“你是怕她查出你肾虚?”
“放屁!”
……
陆伯卿再次用戒尺敲击柱子,嘈杂之声顿时静下来,他将梁珊珊请到他的位置坐下。
梁珊珊摆好脉诊,而学子们你推我让一阵后终于选好第一个人。
便是李圆愿的弟弟,她弟弟在学子们中年纪最小,脾气也最好,平日里其他学子都拿他当挡箭牌,闹归闹,真出了事都让他背锅。
梁珊珊只当是走过场,因为看起来这群学子确实一点病症都没有,可当她将手搭在这第一位学子手腕上认真诊脉时,却眉头一紧。
脉搏虚浮,萎靡不振,虽不体现在表面上,却有此脉象。她沉思了一会儿,好像意识到什么,朝右偏头看去,学堂外的花坛中正栽着几株快要残败的夹竹桃。
近日风大,还是东南风,正吹着学堂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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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