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枝带着弟子们刚刚回到牡丹镇,远远便见镇口有一人在不停踱步,近了才发现是徐闻嫣。
见到他们回来,徐闻嫣立刻上前,神色透着几分焦急。
“明道友,你可知晓我师兄一行人现在何处?”
明月枝见她面上神情急切,料想是宗门有急讯,便忙回她:“昨日听观姹道友说他们要去另外几座山峰查探,夜里未见他们归来,想是仍在山中。”
“多谢明道友相告。”徐闻嫣转身便往外走。
红色发带在空中划起一道虚影。
明月枝抬手拦了一下:“闻嫣道友。”
“山中林深树密,你不知你师兄一行人具体所在,不如暂时先候在客栈,他们办完事情自会归来。”
她将话迅速说完,又补了一句提醒:"山路复杂,你独自前往,万一迷失方向…"
这话说得在理,徐闻嫣果然停下脚步。
她低眉思忖片刻,心道二师傅的事情干系重大,若她万一真如明月枝所说不慎在山中迷路,反而误事。
况正因此事干系重大,她一个人无法决裁,才不能贸然透露给外人。
否则她倒是愿意留个口信给明月枝或者客栈,万一与师兄他们走岔了,还能托她们帮忙转告大师兄。
也罢,二师傅虽然神志不算清晰,但以他的能力,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想到这里,徐闻嫣还是决定听从明月枝的建议,便跟着她一行人回到了客栈等待。
只不过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
夜幕垂纱,琼钩半上。
鸣葭与鸣笼两条狐狸四仰八叉地躺在屋顶上晒月亮。
“少主让你干什么去了?给你累成这副样子?”鸣葭盯着天上的星子道。
秋夜织星明亮,自云河深处徐徐移转,此时此刻正好悬在他们头顶之上。
躺在她旁边鸣笼正瘫着四条腿,一脸的萎靡不振,活似被晒蔫的狐尾藻,连须子都耷拉在檐上。
“买东西去了。”他拖着长音道。
“买什么?你没买到吗?”鸣葭随口接了一句话。
她在脑海里默数了一下,再过几日便该是鸣玉生辰了。
今年她估计是没办法回丰沮玉门陪她过生辰,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哭鼻子。
翻身时又想到今年她在卜师身边,也许不会觉得孤单。
“这是什么东西?”
将翘起大长狐腿放下,鸣葭坐起来。
从鸣笼扔在旁边的乾坤袋里翻出了一堆方才她就嗅到了气味的盒子。
她略微分辨了一下,至少有十五种不同的带有各色香味的脂膏。有略带清苦气息简约如艾草广藿、也有香甜湿漉似雨后桂花的,还有厚重的沉水檀香,冷寂的雪中松柏,甚至连辛辣似麝,甘甜如龙涎都囊括在内。
不知道是不是打算把山林水泽的气息都收罗个遍,已经大体上有了个行走香料铺的模样。
“你是去买这些了?”
鸣笼本还闭着目,听到动静才打开一只眼,摊开的狐狸饼里冒出一声叹:“是啊,差点没给我累死。”
“少主也不用这个吧。”鸣葭拨弄几盒打开嗅了嗅。
气味纯郁,几乎没有杂质,是极上乘的品质。只是若用在人的身上,便过于浓郁了。
“这不是给少主用的,不是…这都不是给人用的,这是用来保养刀剑的。”
“从琉璃城到白水城,我可是将脂膏铺子翻遍了,才寻出这么十五盒一等一的可以用来保养刀剑的脂膏,由本大狐专业鉴定,必属臻品。”
鸣葭踢了踢他一自我吹嘘就忍不住乱扫的尾巴,颇有些不能理解:“少主既然要,那你就近去哪个城池买一盒不就行了?为何要买这么多?又何苦一个下午跑遍两个大城池,不累你累谁?”
“啧…”说到这里鸣笼倒是来劲了,立刻起身来同她辩说,“你看看这你就不懂了吧?少主没说要哪一种的,那么作为少主心腹与肱股的我,难道不应该替少主搜罗齐整吗?”
“可是我猜你买这么多,但少主选的肯定是雪中松柏。”鸣葭边说边一一嗅去,发现这里果真只有十四盒,先前她曾嗅到过的雪中松柏并不在此,只有淡淡余香残留。
鸣笼奇道:“你居然能猜得到?”当时他满载而归,还以为少主会难以抉择,结果没想到少主很快便选好了。
鸣葭也奇道,她没想到一贯会揣测上意的鸣笼居然想不到。
“这有什么猜不到的?少主自己又不用这个,何况你说这些脂膏都是用来保养剑器的,那肯定是用来送人的。而且我猜还是用来送少主那位好朋友的,那姑娘我贴身跟过,她身上并不用香。她自己既然不用香,现下又需要脂膏,推及此处,你觉得以少主的性子,难道还会送她别的味道吗?”
“我想如果不是少主自用的柏子香是名品熏香,并无脂膏,他肯定更愿意送自己用的那一款。”
“……”鸣笼悻悻收起原本乱扫的长尾。
鸣葭翘起长腿,拿起手中几盒脂膏抛了抛,谑笑道:“可见你这自诩的心腹当得还不够合格,做了一把子无用功,连少主此举的弦音隐曲都没摸索明白。
但好歹没漏了柏香,定是叫少主满意了的,你也不必沮丧了。”她提腿踢了踢趴在地上的狐狸饼。
“……”鸣笼摊着四足,边叹气边磨爪挠地。
哪里不用沮丧了,早知道…
他直起狐狸头,仰天长叹,早知道就问问了!
亏得他忙来忙去,还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原来没有功劳只有苦劳啊。
片刻后,许是恢复过来,他也翘腿谑道:“怪哉怪哉,的确是我没想到这上头,主要我也没见过少主弹琴啊。”
“还想送同款的香,啧啧啧…”
他抵眉作怪似的看向鸣葭。
“这弦音隐曲埋得可够深,怪只能怪我们这等俗人…哦,不…俗狐不能闻弦音而知雅意了,就是不知道那姑娘…”
“啧,你又不着调。”但他话还没说完,鸣葭便一甩尾巴敲在了他头上。
她尾巴梆硬,便是敲起铁盆来也是梆梆作响,这一下给鸣笼敲得脑子嗡嗡叫。
他吃痛捂头,嗔骂道:“你这催心肝的狐狸!你是不知道你尾巴敲人有多疼吗?”
又见她面上严肃,知道她老毛病又犯了。这个妹妹哪里都好,就是为人太慎重。他们是在少主手下当差不错,但少主又不是尘界那等盘剥下属的黑心东家,不是说成了山使就得在少主面前变成一尊闭口藏舌的傀儡木偶。
他捂着头嘟哝:“你瞧你,这么拘谨干什么?平日里跟我说话轻轻松松一个模样,一说到少主或者一跟少主说话就僵着个脸,还动不动就觉得天塌了。少主又不是多严苛的上司,叫你这做派衬得,我还以为少主是个压榨下属克扣月俸的扒皮呢。”
“哥实话告诉你,若有朝一日咱们全都成了噤若寒蝉、僵若木偶的模样,那少主才要疑心我们究竟是死还是活了。”
“所以敞亮点,敞亮点,做狐敞亮点!修行之狐,何必自困自扰。”他提起前爪拍拍她的肩。
鸣葭被这话噎了一下,慢吞吞把尾巴从他头顶收回来,淡着一张脸道:“我没想你说的那么复杂,我的意思是,有些人跟事少主可能容你调侃,但有些不可以,你自己要有分寸。”
鸣笼愣住,回过味来,知道鸣葭在说什么了,不禁轻笑,吃吃几声嗔怪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你不要怀疑你哥的工作能力跟职业嗅觉好不好?”
他又不是缺心眼,当然知道有些话题不会允许任何人涉界。更何况,谁有胆子跑少主面前调侃啊。
“你知道就好。”鸣葭低声嘀咕。
今日秋老虎威力凶猛,余热还未褪去的瓦片下面长着些许嫩草,草间下的螽斯偷偷出来活动,发出滋滋嘶鸣。
“对了,这是鸣玉今年的生辰礼,你记得帮我带给她。就说事出意外,今年没办法陪她过生辰了。”
鸣葭摸索着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小锦盒。
“干什么不等你后面回去了再亲自送她?”
话是这么说,鸣笼还是接过锦盒,单独放进了一个贴身的乾坤袋中。
“她每年就等着这个时候收礼物,你又不是不知道。”嫌他明知故问,鸣葭叹气。
又道:“不知少主跟悬光仙尊商量得如何了?”
说罢,二狐从檐顶埋首低头看向客栈后院。
夜色阑珊,被月光剪碎的树影斑驳撒在庭院中,那梧桐树下正站着…不对,只站着一个人。
“悬光呢?”鸣笼吃惊道。
他跟鸣葭方才统共也没说几句悄悄话,怎么眨眼人就不见了。
鸣葭用左爪指了指晃动的竹帘:“走了。”
“嘶,那看来事情是谈妥了,不过咱们少主在干嘛呢?”
鸣葭凑头过去,只见少主正垂着目光,好似在凝视着某一处。
“下去看看?”
鸣笼从屋檐上借力跃下,鸣葭紧随其后,皆是四足稳稳落地。
“少主,您在看什么?”鸣笼知道少主那双曜目的神通,此刻既见少主面无表情,神色也变得严肃,准备随时听从吩咐。
须臾,便见一点火光飞出,照亮了一处,本是先前悬光站着的地方。
鸣葭也看向火光飞去的地方,探鼻嗅了嗅。
两人都是狐狸,嗅感出奇,很快发现了异样。
“这是?锈迹?”
鸣笼卧足,用爪尖扫起一点落在那树下石桌旁的微末粉尘。
“少主,哪里生锈了?”
东方既白没有回答,他微蹙眉,看向方才悬光离开的方向。
“不对,这好像不是一般的锈。”
……
两狐在绕着树下那点微末粉尘嘀嘀咕咕。
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家少主已经离开了。
***
明月枝坐在窗前擦拭长寂剑,旁边一盏温水里化着一盒用来保养剑器的脂膏。
她下午在街上逛了许久,几乎寻遍了镇上所有的杂货铺子,也没能寻出一盒可以用来给刀剑做保养的脂膏。
牡丹镇气候适宜,风水养人,这里的人一向很少在脸上涂抹脂膏,更别说特地开个脂膏铺子,里面还能有特供器具来用的膏脂。
原以为就要这么空手打道回客栈,没想到刚出门便遇上不知在哪处闲逛的东方少主。
时间掐得极准,叫她差点以为东方小少主是见她在外头许久未归,专程出来寻她的。
不过也就这么自作多情地想想。
明月枝脸皮不厚,不至于特地问出来。
从东方少主那里得了盒上好的脂膏,只消低头便能嗅见清香,像冬日大雪覆盖松柏时,从林间走过的味道。
对东方小少主动不动就能掏出一点东西这件事,明月枝如今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面色坦然地接过,只想等再过段时间,若是她手头松些了,也许能小小给东方少主还个人情。
但若是手头一直不松,那就…就再等等吧。
总有松的时候,她不会一直没钱的。
两人一起回到客栈,明月枝先用温水将脂膏化开,再将一块干净得见不到一丝杂质的细棉布浸入其中。
好歹在地下埋了千余年,虽说这神器的颜色黑得叫人看不见反光之处。
此处巧合也许能够证明神器的确有神器的荣光,至少仅仅依靠其难以窥测的外表便很有效地达到了净尘的效果,即常人压根没有机会看清上面是否有灰尘。
但作为一把重见天日的剑器,该有的仪式感还是得有。
明月枝如是想。
所以她特意焚香净手,准备为这多年未见天光的神剑好好拭上一拭。
只是手忙心就闲,这般重复地拭着擦着,思绪难免放空,也难免想到其它事情上。
明月枝看向放在桌上的锦盒,里面躺着一块璞玉。
大师已经仙逝,江寻舟的事情她却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也没想好怎么与他交涉。
她并没有跟大师说起两人此前的恩怨,所以目前的问题是,即便她能够接受大师最后的嘱托,但江寻舟此人却未必愿意忍受她的安排。
她起身搓洗手帕,在水声与棉布摩擦的混合音中,门外响起敲门声。
明月枝打开门,楼下的声音涌进来。
“师姐回来了。”明月枝先朝门外笑了声,然后有点尴尬地颦起眉。
南清骊站在房门外,同样无奈耸肩。
“你在看什么?”还是没忍住,明月枝一脸无语地看向正孜孜不倦用视线打扫她房间的姜瑶音。
“没什么。”姜瑶音答得若无其事,视线却并没有收回,仍旧肆无忌惮往房间里探,好似全然不觉得这个动作冒犯别人。
明月枝索性将门大敞,自己则抱臂倚在门上。
“你要进来吗?”她干脆道。
视线豁然开朗,姜瑶音终于发现房间里的确唯明月枝她一人尔,只睨她一眼便撇下嘴角,依旧是一出声就呛人的模样:“你的房间,我为什么要进去?”
“那就先让我进去吧,阿瑶。”南清骊似是无奈地轻笑。
腰杆左右晃了两下,步履依旧黏在原地。
“我也突破了。”她昂首,忽道。
像是上一瞬还在用长喙啄人的孔雀这一瞬突然抖开了翎羽。
转折得没有理由。
但嘴角下拉,下颌上抬,还是她一贯的作风。
在炫耀。
明月枝点点头,轻轻颔首“哦”了一声。
“我结丹了。”对方又道。
所以呢?明月枝抿唇,眯了眯眸,又想了片刻。
难道是…
“噢,恭喜。”她倚在门扇上淡淡客套一句,春山眉轻挑着,好似连漫不经心都表现得不是很走心。
南清骊已经将下裳一把捞起,正预备迈腿从姜瑶音侧旁跨过去。
只是怕自己不小心踏在她身上,遂轻轻拍了拍姜瑶音的肩膀。
直到两人面对面,她才弯起唇,笑容温和,同样道了一句。
“阿瑶,恭喜。”
姜瑶音顿在门口,看两人一唱一和,如出一辙。
目光定在两人身上,她嘴角撇得更下了,过半晌紧闭的牙关里突地似笑非笑地吐出一声气音:
“切…”
而后便见她将广袖一甩,偏矜剑柄上的流苏如流虹一般在明月枝与南清骊二人眼前旋过。
这愠怒同样来得没理由。
等两人眨眼,视线再度变得清晰时,姜瑶音已经大步流星走远了。
南清骊与明月枝面面相觑,唇角抿起的弧度仿若牙疼,终究还是不约而同将胸前那口凝住的气深吸长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