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从桌上轻盈跳下,明月枝将纱布收了起来。
时间已到入夜前,想是各位弟子陆陆续续回了客栈,楼下传来七嘴八舌的说话声,闹哄哄的一团。
正想下楼去打声招呼,可等明月枝从房间下来的时候,大堂里却已清静得仿佛方才在房中所闻皆是幻觉。
她垂下左手,将青袖理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问题,才看向薛灿,问道:“人怎么都不见了?”
“因为他们太想看热闹了。”薛灿挠了挠头,如实回答道。
明月枝微微挑眉,不是很理解:“才到戌时,左右好不容易下山一趟,看看热闹也无妨。”
“他们说东方道友…还有那啥红颜知己什么的…”薛灿默默哼唧了两声,吐词含糊。
明月枝没听清:“什么?”
“师姐…”薛灿挠头的频率增加了,声音也低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磨着牙,“他们想看的…是你的热闹。”
“有人说你艳福不浅,嚷着要来跟你取经。”到底是忍不住了,说完自己咧嘴“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所以一堆人跟着来看热闹了。”
明月枝:“……”
薛灿不出意外地看见自家师姐当场石化的表情,只能努力收拢嘴皮子,不让师姐继续尴尬下去。
“没有艳福。”等了半晌,才等到师姐干巴巴憋出一句。
可说完后明月枝还是觉得不对,方才只忙着否认了,这话容易解读出其它意思,遂又肃容道:“不是艳福,是朋友,朋友不可以用艳福二字所指,有轻佻之意。”
“你告诉我,说这话的人是谁。”她眉目间要计较的神色愈发认真。
脸色红得像被暖风熏着了,薛灿突然觉得好想笑——但是这一会儿她绝对不能笑,笑了才完蛋了。
所以她咬了一下唇让自己冷静,而后点头道:“我知道的,师姐。”
“所以我已经帮你说回去了。”
“我是这么说的。”她望了一眼师姐示意她认真看,大有一副大义凛然之势。
而后明月枝便见她叉起了腰,扬起了下巴,摆出一副气冲冲的表情,伸出手指将桌面叩得“咚咚”作响:“取什么经?是想取怎么被我师姐看上,也好成为我师姐艳福的经吗?”
“那你!可就要先好好掂量掂量你自己了!你够“艳”吗!能给我师姐带来“福”吗!”
薛灿就这样一边说,一边围着桌子转,旋即猛地一下往看了一眼,眼珠子仿佛要钉在某个人身上,继而重重“啧啧”了几声,语气倏然间变得刻薄起来,声音却低了几度,听起来便也像只是在对着某一个人说话挑剔。
“我师姐火眼金睛,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当不了‘艳福’的,你当蝙蝠还差不多。”
说完薛灿又捂着嘴呵呵乐了起来,“师姐,你觉得我发挥得好不好?”
“像不像谕师们上课的时候训我们的样子,你不知道,我拜师前,在我家那边的学堂里当蒙师为小孩子们开蒙,有时候他们犯了大错,要杀一儆百时,堂长就会这么训他们。”
“应该还可以吧?你是不是不用去找那人了?”她一边弯唇笑着,一边还好奇打量着明月枝,眼神里好像有某种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
到底为什么这么兴奋?明月枝神情有些无奈。
不过她确实不需要再去找那人了。
“那后来他们被你这么一说,就全部跑了?”明月枝又问。
“怎么可能?”薛灿嘿嘿一笑,“是因为他们太想看热闹了,结果不知道是谁一脚把刚刚回来的瑶音师姐给踩了。”
“瑶音训了他们?”明月枝几乎不用思考,就能得出答案。
薛灿一顿一顿地点头,得意极了。不过瑶音师姐怎么可能只是训呢…
“还让他们各自回各自房里了,让他们抄写宗门清规五十遍,明早便要交给她。不写的或者不交的回宗后便自行去寻她或者寻青山师兄单挑。”
“关键是,寂剑门的也一样要抄,那个最开始说话嚷着要取经的要抄一百遍。咱们宗门的清规有多少条来着,好像才一百多条?这样说来,好像也不多吼。”
“起初那人还不愿,说瑶音师姐一个玄微宗的凭什么管他寂剑门的,结果瑶音师姐说他不是想取经吗?这就是真经,少一个字都不行。”
“做不到她就要去与他们大师兄理论,再不济还可以请人亲临寂剑门与他们掌门理论。”
“结果那人就哑火了。”
真是越想越想笑,薛灿咯吱个没完。
等笑得嘴角都痛了,她突然想起来师姐也不会无缘无故下楼来,旋即又忙问道:“哦,对了,师姐,你是有什么事情吗?”
“寂剑门的徐师兄回来了吗?”明月枝看向门外问她。
薛灿回想了一下,回答道:“徐师兄啊,他今儿太阳落山时倒是从客栈门口路过,不过现在应该还没有回来。”
“师姐…你不问问别人吗?”
薛灿坐在桌前,捧脸笑嘻嘻,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明月枝看,仿佛要直接从她脑门上看出些什么一样。
明月枝想,这应该不是她的错觉,而是小薛的表情实在太怪,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摸摸脖子。
——所以到底是想要她再问问谁?
门外的小猫阿狸“喵呜”唤了几声,明月枝不想再这么尴尬下去,只好面不改色地说了一声“我出去看看”,便拂袖走出门去。
而此时客栈的另一侧,檐上几声“嗒嗒”叩动窗门,好似夜风拂过,窗页自动打开。
皎月从夜穹中漏下几点银白,轻轻撒在窗沿上。
“少主?”
没有点灯,房间里有些暗,鸣笼眯起双眸,试图借着月色打量自家少主究竟坐在哪里。
首先,桌边的椅子上没有人;其次,临窗的罗汉榻上也没有人;最后,一丝不苟得像被人熨过的床上也没有人。
整个房内空荡荡的,所有东西都放得十分方正整洁,仿佛从一开始这间房里就没有人进来过。
“难道走错房间了?”窗边响起一道略显疑惑的女声。
鸣笼用爪子挠了一下耳朵,嘀咕道:“不应该啊。”
一条狐的鼻子可能出错,两条狐的鼻子难道还能出错?
“滴咚…”
幽静房间里一声轻响,月下有狐狸被这兀然出现的声响吓了一跳,尾巴毛都差点炸开。
“少主?”鸣葭这下总算发现少主在哪里了,她将自己的手臂从一双比开榛子果还要大力的爪子中挣出来。
径直跃进房间,几步走上前去。
而听清是水声后的鸣笼正假装无事发生地将炸开的尾巴放下收拢,并将自己被甩开的爪子收回,继而转头看去。
在这屋子里东面靠墙的地方,有一口大水缸。
月下缸中正有水波轻漾,波光银白,仿佛向天攫了一段月华,其间隐约有曜蓝星光璀璨。
又是一段水声过后,室内亮了起来。
鸣笼抬头,只见自家少主已经端坐在房间临窗的罗汉榻上,手中骨扇微动,那小几上的红泥炉便燃了起来。
烛与火照亮了苍黑的夜色,也照亮了东方既白眉目间还未褪却的苍白。
“少主,你的身体?”鸣笼与鸣葭看清室内情形后,皆是一惊,而后迅速反应过来,即刻肃声道,“我立马动身去请卜师。”
“不必,症结不在体肤,卜师医不好我这旧疾。”东方既白淡淡制止二人,语气无甚起伏。
炉火上的茶水很快沸起来,从壶口冒出的茶雾缭绕而上,将他苍白的脸氤氲得愈发朦胧。
“将你二人所查之事一一报来。”
骨扇不急不缓敲击在桌缘,声音穿过袅袅薄雾,依旧沉稳有力。
二人松了几口气,鸣笼率先禀告道:“少主,如您所测,白水城果然有异。”
“白水城法场受刑之人并非池御峰,他被人提前劫走了。我循他的气味搜寻了一段时间,线索断在琉璃城往寂剑门方向三百里处的芙蓉镇外。”
“所以属下尚不能确定池御峰为谁所劫。”
“不过属下能确定此事的确与仙门有关,就是不知道池御峰身上藏了何种隐秘,值得仙门中人出手。”
东方既白轻叩了下小几,并未对此发表意见,只继续问道:“我让你去探池府,可有收获?”
鸣笼从乾坤袋中掏出一物:“少主,这是我在李夫人房中搜出的东西。”
鸣笼打开木盒放在小几上,盒中放有两枚蜜丸。东方既白垂眸扫了一眼,其中一枚蜜丸已经被拆开,另外一枚完好无缺地保存在蜜蜡之中。
鸣笼继续道:“目前已证实,这是鬼饕餮夺舍他人身体所使用的**散。”
“具体成分尚待卜师详加勘验。”
“不过我们初步试验后发现,此物功效十足,能使人神魂动荡,多次服用后,便可使神魂离体。但据试验结果来看,此物只对没有修为的普通者奏效。即便是普通者,如能及时服用还魂草,此物便也不起效用了。”
说完这些,鸣笼又顿了片刻,眉心紧紧皱着,似在斟酌该不该说。
“还有什么发现?”东方既白瞥了他一眼,旋即倒了一杯茶。
“直说便是。”
鸣笼沉吟片刻,语气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但还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少主,我觉得这**散中有一味很奇特的香。”
“可与卜师说过?”
“说过,这蜜丸质地十分坚硬,手挫不裂。卜师本想让我用灵力破解,不过后来还是改为以热油烘之。我是在他跟前将其中药物取出的,当时我们二人都在面上覆了密绡纱以防万一,但那股异香还是透过密绡纱传了进来。卜师嗅感不如我,他并没有闻到,但我很确定,我在那一刻嗅到了一股香味。”
说着他的声音又小了起来:“不过后来我拿给其它狐狸闻,它们却也都说没闻出来。”
东方既白将视线转向几上两枚蜜蜡丸,不知在想什么。
鸣笼有点后悔了,方才这种含混不明的答案多么损耗他那严谨的形象啊?天知道在顶头上司面前刷出一份完美履历有多么难。
“嗯,我知道了。”东方既白移开眼,淡淡应了一声。
旋即转向鸣葭,直问道:“一月之期未至,你与鸣笼一同前来,可是青方少君有了下落?”
“不是…少主,属下是被一群仙门弟子追杀,逃离至此。”鸣葭低头回答,似乎是羞愧,不敢抬头。
东方既白微蹙了眉,沉声道:“何故?”
鸣葭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属下与一干狐在澹州按照少主指示继续调查青方少君踪迹时,偶然发现也有人在暗中调查我们,似乎是在调查我们滞留澹州的目的。”
“属下放了几个饵,在一日深夜,抓了此人现行。但此人狡猾得很,很快被其逃脱。我只能暂时吩咐其余狐继续留在澹州寻找青方少君。我自己则循着气味搜寻那人踪迹,最后同样在芙蓉镇附近失去了气味线索。”
“但此时芙蓉镇传言说有妖作祟,致使山民连续被害。有群仙门弟子负责调查此事,我那时碰巧在他们面前现了身,现在他们都认为是狐妖作祟,在山下残害百姓。”
“仙门人数众多,我被他们发现,一时不好脱身,只能与他们打将起来。其中有人被我打伤,我亦受了伤,这群仙门弟子便联合起来对我设阵,本来险些被他们捉住…”说到这里,鸣葭简直羞愧得要说不下去。
鸣笼只好替她接上:“幸好那时我也已寻到了芙蓉镇,收到鸣葭的信号便立刻赶过去,这才从那群仙门弟子手中将她救下。”
鸣葭紧蹙眉头,面色无不懊悔:“少主,我现在回头去想,我想我大概中计了,那人当时肯定知道我在跟踪他,并故意引我在芙蓉镇现身。”
“而那群仙门弟子,也极有可能是他引过去的。”
“或许是想借仙门弟子之手对我瓮中捉鳖,亦或者想看鹬蚌相争。”
“抱歉,少主,当初您说过让我们务必低调行事,鸣葭没有完成任务,不慎在仙门处露了行迹,还请少主责罚。”说罢她垂首,将手中令牌交至头顶。
“是鸣葭太过轻敌,不配执有此令牌。”
乍一听她这话,鸣笼毫无心理准备,转头便怒揪了她一把:“你疯了?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
“就是你阅历不够而已,吃一堑长一智便是了。”
能拿到这块山使令牌的人都是过五关斩六将通过层层选拔的。他又不是不知道那段时间鸣葭吃了多少苦,她才十九,还是条很年轻的狐。只是失误了一次就要交出令牌,那才会让少主失望。
早知鸣葭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次与少主复命就不该带她来。
说完后才想起自己失态了,他忙又低头请罪:“属下失态,请少主恕罪。”
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见心跳声。
“你考虑清楚了?”苍夜下东方既白面无表情,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鸣笼紧绷着腮,手指抓了一下鸣葭的衣摆,暗示她现在赶紧说话。
但鸣葭依旧沉默,头垂得很低,似乎是因羞愧连人都不敢看了。倒是说句话啊!急死他了!
“少主…”气氛肃静得过分,鸣笼忍不住搭腔。可他抬头观察了一下少主的反应后,还是默默选择了把话咽回去。
下一刻,便听见小几上响起不轻不重的茶杯杯底被扣下的声音,旋即一道冷漠不带起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好,你既自觉担不起这山使之责,那你明日便启程回丰沮玉门,以后便与鸣玉一道在卜师手下学习医术吧。”旋即骨扇轻点,一道灵力挥出,令牌应声而动,那内部刻有鸣葭二字且由她应过誓的山使令牌正在一点一点被销毁。
鸣葭的双手颤了颤,指腹从令牌纹路上抹过,她能清晰感知到令牌正在自己手中被渐渐粉碎。
“怎么?不舍?”东方既白半垂眼帘,看着按住令牌的人,冷声道。
“少主,我…我…”鸣葭看着不断从令牌上掉落的粉末,将正在闪烁着光芒与她名字的令牌紧紧握住,好像这样就能阻止令牌消失掉。
但只是徒劳无功,她眼眶红了一大圈,头垂得愈发低了,终于组织出一句话,近乎是喊出来的。
“请少主再信属下一次。”她的头还垂着,背脊却挺得笔直。
“少主,鸣葭她一看书就想睡觉,连话本都看不下来,更别说医书了。让她去跟卜师去学医,那不是误了卜师嘛。”鸣笼适时出声打圆场。
“请少主容我以功抵过。”鸣葭握紧令牌,缓缓抬首,眼神坚定道。
东方既白双眉微拢,扫她一眼:“记住你今日的选择,下一次,我不会再给你犹豫的机会。”
“属下知道。”拭去已经被粉碎的令牌玉石表面,鸣葭将已经露出了刻着她名字的玉芯擦净,收好。
“退下吧。”东方既白挥了挥手。
鸣葭与鸣笼对视一眼,却没有离去。鸣笼抿了一会唇,才道:“少主,还有一事要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