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梅一曲寄故人(上)
永济七年二月,秦淮烟雨茫茫。
京郊白屏山外一座园子里,老丁一早起身,推窗看了眼天色,去隔壁屋催促:“都忘记今日是什么日子了吗?快些起,那一位过会儿就该到了。”
老丁是这园子里掌事的,军籍出生,早年在岭南领过兵,当过总旗,后来受了伤,被调回五城兵马司做吏目。
景元二十三年,太|祖皇帝因为士子案或杀或罚了不少兵马司的人,老丁受牵连,被发去做劳役,直到两年后,他在京郊意外遇见了归京的镇南王——那时还是十二殿下的朱祁岳,才被免了劳役。朱祁岳虽是皇子,难得一身江湖气,见曾经跟过自己的老丁落魄如斯,便去跟当政的朱沢微讨了个人情,让他来看守这所梅园。
其实梅园也不是真正的园子,而是朱祁岳的生母淑贵太妃的墓地。淑妃生前不喜张扬,人亦十分娴静,去世那年,礼部建议追封为“贵妃”,迁入皇陵,景元帝却说:“罢了,她是个淡如菊的性子,择一处清净地吧。”
以至于头衔里一个“贵”字,都是晋安帝继位后冠的。
镇南王朱祁岳虽仁贤,却是个福薄的皇嗣,儿时十分不得宠,十五岁跟着曹将军游历,后来便在岭南扎根,除了十七岁回应天府迎娶王妃,直到景元二十四年深秋才重返故里。
那时的朝廷已经很乱了,夺位之争愈演愈烈,景元二十五年,太子朱悯达惨死昭觉寺的半年后,朱祁岳也跟着他的七皇兄在皇陵升仙殿**而亡。听说尸体抬出来的时候,已焦黑枯槁,晋安帝还是凭着他腰间的青崖剑将尸身区分开来。
因此老丁做了梅园的掌事后,朱祁岳也仅在景元二十五年的二月来探望过一回淑妃,是与他的十皇兄朱弈珩一起来的。后来朱祁岳殁了,每年到了淑妃的祭日,便独朱弈珩一人过来。
屋子里的吴六撑开眼皮子,睡意惺忪道:“丁掌事,那个新来的糟老头子不是说了吗,今年开春后朝政异常繁忙,十殿下累得病倒了,起不来身,今日大约是不来了吧。”
老丁道:“怎么不来?孝为纲常之首,当年晋安帝御驾亲征,十殿下在宫里养伤长年不出宫禁,但每逢太妃祭日,也是要强撑着过来拜祭的。”又催促,“总之先去园外候着,即便殿下不来,咱们也不算坏了规矩。”
几人在园外站了一阵,天色蒙蒙亮,一辆阔身宝顶的马车便自烟雨里驶过来了。
车前的小厮撑开伞,从车上扶下一人。
来人身披裘袄,腰间玉扣嵌着一枚浅翠玛瑙,玛瑙气泽温润,成色极好,可与佩戴着它的人一比,却相形见绌。
老丁迎上去:“恭迎十殿下。”
朱弈珩看他一眼,没应声,径自往祠堂里去了,跟在身后的随侍从腰囊里取出一锭银子:“丁掌院辛苦,殿下赏的。”
老丁自是又叩拜,自淅沥沥的雨声中,隐隐听得朱弈珩的咳嗽声,心道万幸祠堂里已点了炉子,否则凭十殿下这身子骨,也不知受不受得住初春的寒气。
诵经最少要一个时辰,雨水细了些,老丁几人在雨帘子里候了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前日新到梅园的那个糟老头子终于睡醒,趿着鞋过来了。
糟老头子姓梁,原先在宫中值卫所当差,是一名低等侍卫,前阵子犯了事,被逐出宫禁,几经辗转,最后被发来梅园。
他望了一眼梅园外停驻的马车,与老丁几人并站作一排,低声问:“那位已经到了?”
梅园一年到头统共就这么一桩大事,竟还有来迟的,吴六几个年纪轻,沉不住气,说起风凉话:“梁大人这是嫌咱们梅园不够好,装不住您这尊大佛,想早日被发出去,到外头的广阔天地闯荡闯荡,也敢甩脸子给十殿下看了?”
老梁听出这话里的揶揄之意,并不在意,吊儿郎当地应道:“十殿下便是知我迟了,他下头的人一查我的根底,自不会找我麻烦。”
不过区区一名低等侍卫,有何根底可言?吴六等人听了这话,纷纷嗤之以鼻。
老梁道:“是没什么根底,但我二十年前在十四殿下身边当过差,那时随宫里是个什么光景,你等可知道?”
莫要说随宫二十年前的光景,便是老梁提到的这位十四殿下亦早在晋安年间被贬为庶人,到如今下落不明了。
是以老梁这么一说,吴六几人纷纷起了兴致。
老梁便也不吊胃口,说道:“那时十殿下还小,跟九殿下一起被养在皇贵妃娘娘宫里,过得不太好,我等几个跟着十四殿下的低等侍卫,为十殿下九殿下挨过不少棍子。”
“宫中的殿下还有过得不好的?”吴六奇道。
天潢贵胄,出生荣显,不该是从小锦衣玉食到大么?
“何止不好?皇子也分三六九等,宫中不得宠的皇子,连重臣侯爵之子都比不过。”老梁道,“怪只怪太|祖皇帝子嗣太多,立朝之初,宫中诸事庞杂,难免有冷落的,宫中诸皇子,若说从小锦衣玉食的,除了嫡出的一支,便只有当年的四殿下,就是如今的永济陛下了……”
雨水沥沥浇下,朱弈珩带来的随侍都站得远,听不清老梁几人叙话。老梁人粗,嗓子也粗,融杂在这沙沙的雨声中,竟意外合乎时宜,连娓娓道来的往事都似蒙上一层秦淮的烟雨。
朱景元称帝很晚,称王却要早些,皇贵妃一早便跟了他,可惜一直无所出,定都应天府后,朱景元便把九皇子朱祐樘交给了皇贵妃抚养。朱祐樘生性温吞,人也不大灵光,并不被皇贵妃所喜。后来一年,淑妃的生父获罪,淑妃因此被殃及,自也养不得皇嗣,宫中的嬷嬷便将尚未足岁的朱弈珩抱去了皇贵妃宫中。
朱弈珩生来聪颖,模样更是精雕玉琢的一个小人儿,皇贵妃起初十分喜欢他,将他悉心将养,奈何到底不是自己亲生,及至怀上了朱十四,渐渐便生了嫌隙。
倒不是因为朱弈珩如何不规矩。
身在天家的人,总要比常人多一番计较,皇贵妃本就心比天高,对朱十四自也寄予了非一般的厚望,她见朱弈珩天资如此之高,生怕他以后跟十四争抢。
是以到了朱弈珩该进学的年纪,皇贵妃借口不舍,将他与朱祐樘一起困在了重华宫中。
那已是景元朝开朝第五年的事了,彼时沈拓调任刑部,举家迁往应天,沈府公子聪慧的名声刚在世家子弟里传开;杭州柳家的公子自小便有声望,孟老御史提了几回,说想将他接到应天来。王朝初立,老一辈的士大夫无不盼望着能建立一番功绩,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早就将目光放在了世族中的小辈上,却错过了那个被皇贵妃因一己之私藏在深宫里的遗珠。
朱觅箫大一些的时候,朱祐樘与朱弈珩便彻底沦为他的随侍,人前还好些,倘在人后,朱觅箫稍有不顺心,便拿他这两个皇兄撒气。但朱祐樘与朱弈珩到底是皇子,时而棍子落下来,朱觅箫身边的侍卫看不过眼,只好拿身躯帮两个小皇子挡去一些。
后来一回,朱弈珩受了伤,奈何寝宫中的金疮药已用完,他不愿向皇贵妃讨要,便自去太医院取。
那日朱昱深也在太医院,他是习武出生的皇子,身上小伤不断,太医院是常来的,但还是第一次,他在这里遇见朱弈珩。
朱昱深与朱弈珩交集很少,印象中,他这个十弟一直沉默寡言,总与老九一起跟着十四。
朱弈珩见是朱昱深,也愣了一下,上来揖道:“四哥。”
行的居然是个臣礼。
朱昱深没说什么,只问:“你怎么到太医院来了?”
“宫中的金疮药用完了,我过来取。”朱弈珩道。
朱昱深正借药房歇息,已将此处的药官屏退了,朱弈珩独自在药柜上找了半日,迫不得已,回到朱昱深跟前,低垂着双眸:“敢问四哥,哪个是金疮药?”
药柜上的药匣上都有标识,金疮药在何处一目了然,朱昱深一眼望过去,愣了愣才恍然道:“你不识字?”
他们这一辈的皇子,大都五六岁进学,至晚也该七岁,朱弈珩已快九岁了,怎么连字都不识?
朱弈珩仍垂着双眸,声音安安静静的:“皇贵妃娘娘说,我与九哥、十四弟一起长大,合该一起进学,一起念书认字。十四明年才六岁,我与九哥等着他。”
这事朱昱深倒是听说过。
他微颔首,站起身,拿了个药瓶,步去金疮药的药匣边,舀了些药粉进去,递给朱弈珩。
朱弈珩接过药瓶,却并没有立时离开,他见桌案上搁着笔墨,从腰囊里取出一本小册子,将药匣上“金疮药”三个字一一抄了上去。
朱昱深不由问:“你在做什么?”
“我不识字。”朱弈珩道,一顿又说,“但我想识字。”
朱昱深拿过朱弈珩的小册子一看,上头除了“金疮药”,还抄着例如“螺子黛”,“软烟罗”,“桂花酿”等物件的名称,大约都是他从标识上看到,尔后默下来的。
朱昱深顺势考了他几个,但凡是出现在小册子上的字,他竟全都认得。
常人识字是由简入难,朱弈珩却是全然打乱了章法,凭空认,凭空记,还能丝毫不出差错,小小年纪实在难得。
其实深宫里的那些弯弯绕绕,朱昱深都知道,皇贵妃何以将朱弈珩进学的年纪推迟两年,朱昱深大致也能猜到,但他实在幸运,虽非故皇后所生嫡系,母家却是戚家,实在体会不到这种长于矮檐之下的辛苦,直至朱弈珩一行一行稚嫩的字迹撞入眼帘,朱昱深才五味陈杂地意识到,原来这深宫里的皇子,有时候尚不如寻常人家的孩童自在,日前所见沈家公子,那般人品,那般潇洒,真是叫人歆羡。
其实单论模样,十弟较之沈奚何惶多让?却生生被这深宫缚住了。
朱昱深本不欲管这闲事,不知是否是朱弈珩字里行间的倔强触动了他,还是他的那一句“我不识字,但我想识字”于他心有戚戚,朱昱深问:“你每一日,可能抽出两个时辰到值卫所来?”
朱弈珩定定地看着朱昱深,没有答话。
皇贵妃不喜他去翰林院,但是值卫所……应该是可以的吧?
朱昱深道:“我这几年随军,也落下了不少功课,前日跟父皇请旨,父皇指去年春闱的状元邹历仁邹先生教习于我,下个月初便开始,就在值卫所。你近日若有空闲,先到值卫所跟着我学识字,待下月初,你若跟得上,我便请邹先生一并教你论语五经。”
这篇番外主要为补全恰逢雨连天里朱弈珩、钱月牵的线,分为上下两篇,明天更新下篇,沈柳苏会出来打个酱油。——2020.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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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折梅一曲寄故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