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这次再来稻草村撵在了白天,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四处明亮,没有风也没有高大的树木遮挡,视野十分开阔。
小幼崽爬到镜枫夜肩上,两只爪子搭在眼睛上面,看向远方。
“阿爹,稻草在村口,已经看到我们了。”小幼崽赶紧转头看燕洵,“我要不要跟他挥手?”
“他什么表情?”燕洵问。
小幼崽又赶紧转头看向村子那边,“像我第一次捕猎的豪猪……”
当初小幼崽第一次捕猎豪猪,还是燕洵带着村里人第一次进林子挖红薯,那头小山一样的豪猪轻易就能撞断拦腰粗的树,不但力大无穷,而且十分狡猾,以为小幼崽个头小就是最弱的,便想立即置小幼崽于死地。
那豪猪脸上的表情,绝对不是友好。
“备战。”燕洵低头看了眼怀中无知无觉的稻草幼崽,果断道。
小幼崽立刻从镜枫夜身上跳下来,一马当先地跑在最前面,原本跑在最后面的罗青越过燕洵和镜枫夜上前,紧紧地跟着小幼崽,狼石微微后退,同样跑在小幼崽后面,跟罗青并驾齐驱。
镜枫夜和燕洵在最后,几个人速度非但没有减慢,反而更加快速的靠近稻草村。
稻草村打眼看去还是离开时的样子,茅草屋错落有致,外面几乎看不到人,远处的稻田有一部分稻穗已经采摘完毕,剩余的部分还是燕洵当初离开时那样。
大片大片的稻田散发着稻米特有的浅淡香味,尽管稻穗并不那么饱满,但这么大一片稻田,依旧能收获很多很多稻米。
但是,稻草村的人却并不去收获。
“稻草!”跑在最前面的小幼崽已经靠近稻草,“你怎么突然变了?”
“变了的是你们吧?”稻草准确地越过小幼崽,看向燕洵,“你们不该带来那个东西。”
小幼崽顿了一下,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前跑,“稻草,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如果有事情,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商量……”
回应小幼崽的,是稻草举起来的骨刀。
‘砰’!
两把同样坚硬的骨刀相撞,几乎迸发出实质性的火星。
小幼崽和稻草同时后退,同时攥紧骨刀,又同时冲向对方。
罗青解开胳膊上的布条,和狼石一起冲上来帮小幼崽掠阵。
三对一,稻草瞬间落于下风。
小幼崽爪子里的骨刀顺利扎进稻草的胳膊,直接扎透,稻草趁机抓住小幼崽的脚,把他扔向远处的石头。
小幼崽放弃扎在稻草身上的骨刀,顺着巨大的力道飞向石头,拼着一只脚粉碎的代价,踩向石头改变方向,再次冲向稻草。
“你上次没有使出全力。”小幼崽再次拿出一把藏在身上的骨刀。
“你也没有。”稻草拿掉扎穿胳膊的骨刀,扔到地上。
他那条被扎穿的胳膊,拿掉骨刀之后,并没有像寻常人那样流血,甚至是伤口看着也只是一个细长的口子而已,没有皮肉外翻,甚至是根本看不见皮下面的血肉。
“我是不如你的。”小幼崽只剩下一只脚能灵活行动,他便手脚并用地上前,再次扑向稻草。
稻草躲过狼石,一脚踢飞罗青,再次抓向小幼崽,“你胆子很大,就不怕我拆了你?”
“怕。”小幼崽很干脆的承认,他举起骨刀扎向稻草的眼睛,“不过我阿爹和爹都在,所以,尽管我实力不如你,却也有依旧能拼尽全力。”
因为燕洵和镜枫夜就在旁边看着,这是对小幼崽的试炼,也是他提升实力的机会,他可以毫无顾忌的往前冲,而不需要考虑以后。
稻草抓住即将扎向自己眼睛的骨刀,小幼崽却又突然拿出第三把骨刀,迅速扎向稻草的额头。
“你说过我们是朋友,朋友是不能这样的。”稻草抓起小幼崽的脑袋,把他整只扔出去。
小幼崽再次失去一把骨刀,爪子里还剩下一把骨刀,好在这次他是整只砸入土中,身体并没有继续受到损伤,只是整只幼崽都变得灰头土脸的。
他从土坑中爬出来,伸爪子抹了把脸,“稻草,我应该也跟你说过,当你变了的时候,我们之间的朋友关系,也会是变得。就好比现在,你想杀我,我自然不会再把你当成朋友。”
“你不该带那东西来!”稻草拔高声音。
小幼崽却轻轻摇头,“我们之间的朋友关系很简单,你变了,所以我们不再是朋友。别的事情是别的事情,你不要混为一谈。”
因为稻草变了,所以他们之间不再是朋友。
就这么简单。
稻草却像是被激怒了似的,“你为什么要带那东西来?我要杀了你们!”
“小少爷!”罗青眼睁睁看着小幼崽再次被甩飞,方向是坚硬的石头,他再顾不上其他,赶紧冲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石头。
小幼崽砸到罗青身上,迅速弹起来。
罗青闷哼一声,‘哇’地吐出一口血,心中震撼不已,他没想到小幼崽被甩飞的冲击力那么大。
狼石自知实力不足,并不直接冲向稻草,他看准机会捡起地上先前被稻草夺走,又随手扔到地上的骨刀,扔向小幼崽,“小少爷。”
“好。”小幼崽嘹亮的喊了一嗓子,一只爪子接住一把骨刀,另外一把骨刀在飞来的时候,用仅剩的那条腿接住,再次冲向稻草。
三把骨刀全部回来了,小幼崽在半空中挥舞地像个刺猬。
“我要杀了你!”稻草扑上来。
“你杀了不了我!”小幼崽迎上去。
‘砰砰’!
三把骨刀断裂两把,碎片落到地上,溅起小片小片的尘土。
最后一把骨刀终于成功扎进稻草的右眼,全部没入,刀尖从后脑勺冒出来。
“啊……”稻草捂着那只被扎穿的眼睛,不管不顾地扑向小幼崽,比之前速度更快,力道也比之前更大。
小幼崽在半空中没地方借力,要逃脱不了了。
“小少爷!”罗青扑过来,打算用自己的身体替小幼崽挡一下,他不敢想象小幼崽如果被抓住会有什么后果。
尽管小幼崽看上去身体全都是木头零件,但罗青和狼石其实都知道,小幼崽的木头脑袋里面,还有胸腔里面,是有活生生的,跟寻常人一样存在着的大脑和心脏。
如果这两个地方被破坏,毫无疑问的小幼崽会彻底死去,再怎么修补他的木头身体也无济于事了。
木偶人似的小幼崽,其实比任何人都要脆弱。
“来不及了。”罗青才刚刚爬起来而已,但饶是如此,他仍旧想尝试着扑过去。
但有人比罗青更快。
在半空中没地方借力的小幼崽,肉眼看不清的就到了燕洵怀里,而稻草的动作像是静止一样似的十分缓慢地靠近。
燕洵伸手拿掉扎穿稻草眼睛的骨刀,看了眼依旧干干净净,并没有沾染血迹的骨刀,轻轻叹了口气,“果真如此,你不是普通人。”
扎穿的胳膊、扎穿的眼球,都没有血液流出,甚至是都完全看不到血肉组织,就像是稻草这具漂亮的皮囊下面,填充的并不是骨骼血肉,而是别的什么不会流血的东西似的。
“坐下,好好聊聊。”燕洵按住稻草的肩膀,把他缓缓按下。
燕洵也同时坐在他对面。
“好了。”
话音刚落,稻草便猛的用力,想要扑过来撕碎小幼崽,此时的他心中无比惊慌,因为小幼崽明明无路可逃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体突然动作很慢很慢,而燕洵让他坐下,他竟是完全反抗不了。
燕洵坐着没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稻草。
“你对我做了什么?”稻草想扑上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完全不受控制,根本动弹不了。
这时候小幼崽才轻轻松了口气,“多亏有阿爹,要不我方才是不敢就那么冲上去的。”
“好好聊聊。”燕洵说。
稻草怒目而视,暗自用力,尝试着挣脱,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挣脱的可能,他不禁有些泄气。
这时候罗青和狼石才来得及过来守在燕洵身后,小幼崽也从燕洵怀里跳出来,单脚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稻草。
镜枫夜守着带来的红薯等东西,以及燕洵递给他的稻草幼崽。
稻草的视线触及稻草幼崽,瞬间缩回来,压抑着怒气道:“你们为什么要带那东西回来?他是灾难,是让村里人不能吃稻米充饥的罪魁祸首!你们带来红薯,换稻米回去,不是已经很好了吗?为什么要带那东西回来?”
他颇有些歇斯底里,说出来的话夹杂着无边的仇恨和愤怒,他并不觉得那是一头活着的幼崽,而称之为‘东西’。
“他跟你有什么关系?”燕洵问。
“你很无理!”稻草愤怒地看着燕洵,“我凭什么回答你?”
“我这次带了更多红薯来。村里的人没有足够的能力打猎,也没有足够的能力挖红薯,只靠吃野果野菜,现在应该已经很饿很饿了吧?”燕洵指了指镜枫夜旁边堆成山的红薯,“有了那些红薯,很多人就能吃饱。而且……说不定我还会告诉你们种植红薯的法子。”
如果村子能改种红薯,那么粮食问题就能直接解决了。
“我为什么要为他们着想?”稻草对此嗤之以鼻。
村里的那些汉子说他是怪物,而他在村子里并没有属于自己的草屋,甚至是某种意义上,村里的人并不是认为他是属于村子的。
“如果红薯不能交换,村里那些人会有些人忍受不了饥饿,可能会生病、受伤,因为没有巫医,他们很有可能会死。村子的人口会慢慢减少,到最后整个稻草村都会直接消失。”
“只会剩下你一个人,你没有人说话,听不到别人说话,又不能离开村子,最终只会被困在这里。”
困在这只有大片大片的稻田,偶尔会有野兽经过,草屋会因为没有人居住而慢慢消失,长出杂草,逐渐变得跟荒地一样,再不能辨认出这里曾经是稻草村。
而作为唯一一个或者的稻草,就真正的成了孤家寡人。
“他曾经是我的躯壳。”稻草恶狠狠地看着燕洵,因为害怕心中一片荒芜的孤独,便不得不听从眼前这个狡猾的人类的吩咐,说出自己跟那个东西有关的一切。
“以前的躯壳。”
他着重强调。
“很久以前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我逃了很久很久,终于到了稻草村,看到了这里活生生的人。他们一个个都饿得面黄肌瘦的,有很多人都饿死了。”
快要饿死的人聚集起来,决定进行‘打猎’。
并不是去林子里冒险打猎,那样对于虚弱的他们来说,无异于送死。
大家要进行的‘打猎’,是互相的:一部分虚弱的人变成猎物,一部分尚且有些力气的人变成猎人。
就像是被逼入绝境的狼群一样,因为食物缺少,狼群为了延续生存下去,就会有一部分虚弱的狼主动献身,成为另外一部分强壮的狼的食物,从而让狼群继续有延续下去的机会。
村里的人就是这样想的,他们互相狩猎,赢者,活下去;败者,助赢者活下去。
突兀出现的小家伙就是现在稻草幼崽的模样,那么点儿大,长得水灵灵白白胖胖,看着就十分的肥嫩多汁,又跟村子里的人并不认识,便瞬间成了大家认定的‘猎物’。
“很惨烈。”小幼崽捂着嘴巴,定定地看着稻草,他实在是难以想象当时的惨烈程度。
在很多时候,其实人类都是极其自私的,不,或者说每一个活着的生物,为了活下去,都会变得极其自私。
当食物缺少,面临不可战胜的绝境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想尽办法,不择手段的活下去,这是印刻在基因里的本能,没有对错,只有‘活下去’这一个究极目标而已。
“是啊,很惨烈。”稻草表情平静,语气却有些哽咽。
“他们很容易就抓到我,我是第一个猎物。”
“血肉撒了一地,只剩下一张完整的皮。”
“他们都要饿疯了,眼睛变成了红的,话也不会说,看上去跟那些野兽没什么区别。他们一个个瘦骨嶙峋,身上没多少肉,像是一个个行走的骨头架。我那么大的身体,平均分给他们,也只有很小很小的一块而已。”
快要饿疯了的人们,几乎只剩下活着的本能。
他们抛掉所有的良心,抛掉所有的同理心,变成无知无觉的野兽,凶狠地对着‘猎物’下手了。
“其实那时候我没死,只是身体动不了。”
“我觉得其实只要能活着,能让大家都活下来,其实也没什么。”
所以他并没有如何反抗,几乎是顺从的成了‘猎物’。
但也正是因为他没有反抗,反而让这些化身为无知无觉的野兽的人,自始至终都无法跑掉内心深处‘生而为人’的认知。
曾经长得十分告状,力大无穷的壮汉如今瘦的只剩下一副高大的骨架,他低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身体不住的颤抖,他摇摇晃晃地跪下,爆发出婴孩一样撕心裂肺的哭嚎,“我吃不下去,我吃不下去。他还那么小,那么小……”
就像是在自己怀里活生生饿死的儿子。
“对不起,对不起。”
“他还能活过来吗?”
“我们用自己的血肉喂养他,别让他死。”
“我们究竟在做什么?打猎不是这样的。我们应该去林子里……”
“对不起。”
完全疯狂了的人们,从无知无觉野兽一样的极端,瞬间到了另外一个极端:想起了自己生而为人,内心最为柔软的部分。
他们痛哭流涕,趴在地上发出野兽一样的哭嚎,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自己的残忍无情。
他们终于想起自己是人,跟林子里的野兽是不一样的,即便是不得不活下去,也可以去吃草、吃土,吃能吃的一切,但就是不能去吃那个已经被他们残忍杀害的,以为完全陌生就可以下得去手的小家伙。
大家都颤抖着撕咬开自己的手腕,试图让已经血肉模糊的小家伙活过来。
疯魔了一样的祈求,疯魔了一样的痛恨着卑鄙的自己。
那些人残忍、嗜血,毫无感情的表情还历历在目,但眼前又飞快的重叠了他们泪流满面,愧疚、难过,疯狂的想要弥补,疯狂的后悔自己做的事情,那一张张脸逐渐重叠,扭曲的不成样子。
“我没死,我跟他们不一样。”稻草说,“但我也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我感觉自己身体里有很不同寻常的力量,我尝试着引发力量,成功的在众多杂草中发现了长着稻穗的稻草。”
最初的稻草并没有多少稻米,干瘪、瘦小,几乎收集不到多少粮食。
但是稻草的能力十分特别,他可以让那些稻穗变得粗壮,稻米变大,成片成片的稻草很轻易的就能发芽长大开花结出沉甸甸的稻穗。
“稻草大丰收,只是大家吃了却并不能填饱肚子。我尝试着去打猎,猎来一些不错的野兽,让他们都活了下来。”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我都差不多忘了。”
“大概是因为稻草是因为我的血肉和力量才能生长,所以他们才不能吸收其中的营养。不过这都过去多少年了,稻草其实也不过是很普通的杂草而已,当年的那些人也已经老了,有些孩子慢慢长大了,可他们依旧不能靠稻米充饥。”
即便是吃下去,也填不饱肚子。
就好像,当初的人们太过后悔,以至于永久的诅咒了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