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陈生跟钱三两人坐在树下,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最后还是钱三打破了沉默。
“大师兄,你知道吗?”
“师傅捡到我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冬日。”
陈生默然的听着,并不答话。
钱三早就习惯他这样,所以也自顾自说下去。
“我记得那时候,山下下了好大的雪。”
“庄稼都被淹没,家畜都被冻死。”
“没有食物,那大家要怎么活呢?”
钱三看着陈生,在对方要回答之前打断了他。
“我的邻里邻居,眼看离春日遥遥无期,吃掉了自己的孩子。”
钱三想起那个场景,即便现在已经是修士,仍旧忍不住发抖。
肉香飘荡在村子里,那时的钱三已经饿在床上动不了了,只记得,他苍老的父亲带着孱弱的娘亲,出了一趟门。
回来,却只有爹一人。
爹手里捧着一碗肉走到他身旁,钱三瞬间扑了上去,将那碗肉连肉带骨狼吞虎咽了个干净。
连碗底的肉渣他都细细舔过。
他爹苍老的手抚摸着钱三的头,钱三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力气。
“爹,娘去哪了?”
“她啊,她回你外祖家了。”
小小的钱三没法理解他娘此时大老远回家的意义,只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想着刚刚吃掉的那碗肉,然后急切的看向父亲。
“爹,你吃过了没有?”
钱父拿起钱三小小的手,按在自己大大的肚子上。
“放心吧孩子,爹吃的可饱了,等冬天过去,爹就去接你娘回家。”
钱三不知道这时候父亲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大一碗肉,家里有多少粮食他自己是清楚的。
他冻得皲裂的手指绞着破损的衣裳,“爹,孩儿下次不会吃那么多了,都留给爹吃。”
钱父又没忍住摸上他的头,“没事的,想吃多少吃多少,爹就是死,也不会亏待你的。”
钱三声音细如蚊蝇,“爹,咱家哪来那么多肉啊。”
钱三看不见他爹难看的笑,只听得见他故作开朗的声音。
“你隔壁王叔家前几日刚好杀了几头猪,爹刚刚用家里积蓄买了不少回来,肯定够咱们父子俩过完这个冬日了。”
“不过后面的日子肯定要拮据些了,你可愿意啊?”
钱三抬起头眼神亮晶晶的,“放心吧爹,孩儿以后要挣好多好多银子,以后再也不让爹娘挨饿了!”
钱父大笑起来,瘦的不正常的脸颊都凹陷下去。
“好好好,我儿有这份心,我死而无憾啊。”
后来的日子,钱三每日都能喝上一大碗肉汤。
但每次想分享给爹时,爹总会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拒绝他。
钱三想,隔壁王叔其实可讨厌了,又抠门又小气的。
是不是家里的积蓄买下来的肉,只够他一个人吃呢?
钱三手里还有些平常爹娘零零碎碎给他攒下的银子,他打算趁爹还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偷偷去找王叔买点回来给爹吃。
他一步三回头的溜到隔壁,刚想敲开门。
却听到房门里女人的哭声,带着绝望传进他耳朵里。
“你好狠的心啊,他是你我的孩子啊,你怎么能说杀就杀。”
一声闷哼响起,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踹倒在地上。
一个恼羞成怒的男声吼道:“你莫不是想喊的全村人都听见不成,这也是老子的儿子,你以为老子不心疼吗?”
他放下狠话,“有本事你别吃你的宝贝儿子,就饿死在这里。”
门内女人的抽泣声慢慢消失,钱三脸上的血色也是。
他跌跌撞撞的回到家,他靠在床沿边扣着自己的嗓子眼。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直到听到响动的钱父赶来。
他大手拍着钱三的背,看着他的样子,就知道瞒不下去了。
钱三嚎啕大哭的拍打着父亲,“我要娘,我不要你,不要你。”
钱父眼眶湿润,已然瘦的形销骨立。
“孩子,你娘他不会回来了,但是你要活下去!”
钱三绝望的哭喊着,一遍遍喊着娘,但记忆中那个温柔秀美的妇人,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了。
很快,他爹也永远消失在了他生命中。
知子莫若父,他知道钱三不会再吃肉了。
他从厨房里搬出一袋子碎肉,在院子里埋了起来。
钱三就站在窗户边,流着眼泪,看着他爹将那些碎肉埋到地下。
最后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
爱妻,钱氏之墓。
钱三讲到此处已经是泪流满面。
这是他心里最大的痛,是他永远无法忘却的阴影。
他擦了擦泪水,看向一直沉默的陈生。
“大师兄,你知道吗?”
“那日我爹娘带着全部家当,只求一碗肉给我,但最后家当被抢走,那人甚至想侮辱我母亲。”
“我爹直接带着我娘亲离开了,哪怕他说会给我们家两碗肉,我爹还是离开了。”
“我爹想,生同穴死同寝,我们一家三口一起死,倒也算是圆满。”
“可我娘上吊了,她无法接受我和爹死在她面前,她逼我爹和我吃下她,换取活下来的机会。”
“但最后我爹还是死了。”
钱三死死捏着自己的手,逼自己去想那时候的惨状。
“那时我才知道,他死都不愿意吃掉自己的妻子,他大着的肚子里,全是树皮,还有土。”
钱三几乎是不解的看着陈生。
“大师兄,你说为什么呢?”
“他不愿意吃掉相濡以沫的妻子,我就愿意吃掉生我养我的娘亲吗?”
“他们都想要我活着,可他们有没有想过,这个活着的方式,真的是我所需要的吗?”
陈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沉默。
钱三扭过头去不看他,“后来,师傅下山无意间捡到了我,把我带回了宗门,收为弟子。”
似是回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钱三嘴角带着笑。
“大师兄,是师傅给了我再一次活下去的机会。”
“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钱三看着陈生腰间的剑,抓住剑柄。
陈生身体瞬间做出反应想要打向他,但理智盖住了直觉。
钱三拔出剑,然后站起来挥了两下。
他背对着陈生,声音怀念。
“那年你就是这样,只此一剑,挡在我们师弟妹面前。”
“这一挡,就是许多年。”
钱三盯着剑喃喃自语,然后猛的一挥,剑尖直指陈生咽喉。
他脸色是说不上来的奇怪,又似愤恨。
“大师兄,你根本不是什么金丹元婴是不是。”
“你至少有合体期对不对,不然你怎么能在那女妖手里活下去的同时又杀了她。”
陈生站起身,剑尖也随着他的动作跟着他。
“你想说什么?”
钱三手在微微的颤抖,脸上表情似哭似笑,“大师兄,自从爹娘死了以后,我最在乎的人,便是你和师傅师妹了。”
“可如今,我能说上话的,却只有你了。”
“大师兄你知道吗?”
“师妹为了打开大门,宁愿自爆,我也一样,救命之恩,我也愿以命相抵。”
从前奇怪的记忆在钱三脑海里显现,是陈生检查心魔时细微的紧张,是陈生有时对师傅奇怪的态度,是他明明强大却要隐藏起来的力量。
“大师兄,师傅,是不是你……”
后面几个字在钱三嘴里难以启齿,他怕问出来后得到的答案,会让他就此疯魔。
他只能流着泪,盯着陈生的表情。
“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
陈生看着他明明知道答案,却妄图自欺欺人的样子,泪水毫无征兆的滴落在地上。
钱三仿佛被这滴泪镇住了,他放下剑,失魂落魄的转身离开。
陈生叫住他,“师弟,师傅死了,我很遗憾,所以我打算离开宗门了。”
钱三停住脚步,“你要去哪?”
陈生笑着看着钱三的背影,“我在战斗中丹田受损,我听说妖族有一位名医,我想去看看。”
钱三停在那里,等着陈生说完接下来的话。
“师弟,宗主的位置,就交给你了。”
钱三突然想起之前陈生问过他,倘若有一天他不在了,那该怎么办。
明明不过是几日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却仿如隔世。
“我知道了。”
钱三离开,陈生收起剑,对着某个方向喃喃自语。
“他会是很好的宗主,也会带领宗门走向辉煌。”
阿飘看着陈生脸上恍惚的神色,罕见的没有催他离开。
短短几日,宗门死的死,伤的伤。
曾经说要永远在一起的三人,如今也已分崩离析。
陈生回屋躺在榻上,闭上眼睛。
“明日便动身离开吧。”
“嗯。”
离开宗门的时候,陈生能感觉到后面有人在看他。
等他走的更远,感受不到视线时。
陈生脸上的容貌变回了原样。
他一身青白色,带着一顶竹编斗笠,手中抱着一把剑。
他不再带着那张普通的面貌,山下众人看着他的脸都忍不住惊叹。
郁生垂下眼睫,快步离开这个他待了许久的地方。
从此,世上再无明巅宗大师兄陈生,有的只是江湖散修,郁生。
阿飘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
“立春了。”
郁生深黑色中透着青的眼睛看向路边长出花苞的桃花树,轻轻嗯了一声。
他声音清冷,淡淡移开视线。
“……可惜宗门的花,早已凋零。”
锁月篇到此结束[猫头]能看到现在的大家可能会觉得节奏过快看的迷迷糊糊,一切都要等结局才能揭晓,第一次写长文难免不足,无法更多剧透,但是看下去绝对不会失望,求收藏,让我有点更新的动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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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