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既然还是学生,那就先学习,”邹之馨说,“不过我早就想好了,等结束了,化妆美甲染发一个不会少。”
她探头过来:“你呢?”
“随便吧,你不是说男生清爽一点好看吗?”
“那也要打理打理吧,不过现在说这些太早了…欸,你卷子做完没有。”
死亡证明只有一张。
薄薄一张纸。
邹之晟看着母亲捏住那张纸。
空气都变得稀薄。
他的大脑里还有姐姐残存的影相,可很快就被这张纸替代。
姐姐死了?
盖着白布的姐姐。
被活活溺死的姐姐。
想在高考结束后和朋友去逛街的姐姐。
总是和他斗嘴的姐姐。
在外人面前会装的像乖乖女的姐姐。
多奇怪,他还想笑。
可水珠——眼泪,那些是眼泪,眼泪从眼角渗出,一滴滴滚落,最后砸在地面。
他控制不了这些来自某些思绪的水珠。
姐姐死了。
无数次对未来的畅想中,绝不可能发生在目前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像一个劣质笑话,没经过大脑思考就说出口的话语,深深扎在小小的家庭中。
母亲强撑精神,父亲夜中低泣…
“馨馨也希望你好好的,”母亲头上的白发刺眼,但她还是勉强扯出一抹笑,“别担心,妈妈在,就算天塌下来也没事。”
邹之晟拉住母亲的衣袖,低声说:“宁愿是我顶着。”
宁愿死的是我。
母亲没说话,拍拍他的头顶:“我们小晟也长大了。”
返校时,是家里人开车送的。
一袋满当当的水果压手,塑料袋的提手勒得手指发疼。
在学校的每一天,都变得那么漫长,他期盼某一天听见杀人凶手的消息,也期盼那个混蛋被五马分尸。
一天,两天,三天…
日出,日落,月升…
理智按压不甘,可愤怒的喧嚣太大。
控制不住的岩浆在他心中迸发,一粒粒带着火星子的石块在他的心头滚动,原先柔软的,被得僵硬,被磨出茧子。
真的能抓到吗?
真的能报仇吗?
他不确定起来。
那本书的出现恰如其分。
那是一节阅读课,偌大的图书馆并不是邹之晟喜欢的去处,从前不喜欢,现在依旧不喜欢,只是想起姐姐,他又觉得自己该看些书。
姐姐喜欢阅读,正巧我可以帮她看完那些没看完的作品。
邹之晟想着,走进大片的图书迷宫。
学校的图书馆藏着不少书,有一部分是学生捐献的,也有一些是学校去外面淘回来的。
不同于一般地方,书籍的光鲜亮丽,这里的书多少有些灰扑扑,抽出时没有灰,也会带着点霉味。
邹之晟就当自己是邹之馨,以她的角度去找一本合适的书——
那是一本薄薄的,看起来年代久远的书册,它似乎在这里放了许久。
邹之晟把它抽出,被灰尘呛的咳了两声。
书的封面是深蓝色的,没有书名,邹之晟草草往后翻,才发现这是一本全手写的手札。
是谁落下的笔记吗?
名字也看不清楚…
一种莫名的直觉吸引着他,他合上书页,在原地静止几秒,又重新从第一页看起。
“恭喜你,打开了来自过去与未来的潘多拉魔盒,我会让你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
一阵风过,将邹之晟吹得睁不开眼。
他用力晃晃脑袋,重新看向书册——在风的作用下,它翻到了正中间的一页。
“…人们认为,大部分失魄是因为执念留于世间,偶尔需要承认人类难得的灵光一闪,毕竟在这点上他们认知清晰。
这些无法被正常人类看见的存在就算闹出再大动静也不过是风过就散,实在可惜,为什么不能让这些生前不幸的家伙得到一些正常人类无可匹敌的能力呢?
作为人神的我,为何不能继续进行一些有意思的伟大实验?
当然,没人会阻拦我,只要我能为他们带来利益——说到底,人类不就是自私自利的物种吗?我不也是其中一员吗?”
他避无可避地看向最后一行字。
“我强留下一个不愿留下的魂魄,因为我,他得以残存在世间。
我将为他打造一个属于他的世界,那会是一个摘取于回忆中的世界,为他而运转的世界。
绝对的天才之作。
我会记录下我的心血,这将是史无前例的伟大创举。
后来的人啊,翻开这页书,表明你已经心动,那就去做吧,去实现吧,去将自己的构想重现于现实吧。
贪婪,**…创造了无数词汇,也同样是这些词汇化身的人类,本就无需掩藏。”
自然晕开的墨是纯黑的,经历不知多久的岁月还是如新,邹之晟大口喘气,一时间口中、鼻腔内都是一种酸涩且刺激的味道。
“荒谬。”他说。
他再一次重复:“荒谬!”
谁会相信这些啊,这些…这些小孩过家家一样的话,这些像是小说里摘录出来的话。
乱七八糟的,全是疯子的胡言乱语,谁会信,谁会觉得是真的。
他用力合上书,把它塞进书柜的最深处。
“无聊的摘抄而已。”
也许真的这么认为,也许只是为了安抚蠢蠢欲动的心,邹之晟又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真是奇怪,平时背课文时什么文字都不进脑子,可那些不规范的文字在墨水的加持下一刻不停歇地钻进他大脑的空隙。
蝌蚪一样的文字在他眼底扭曲着异化,等回过神,他才发现那本书又回到手里。
我心动了吗?又或者,我可以确定自己没有一点心动吗?
“姐姐…”
他喃喃。
像是要将书塞进体内一样,他死死地按着,将薄薄的书按在心口。
是潘多拉魔盒还是救命稻草,他会自己辨明。
有时邹之晟会觉得自己疯了,就算没成为真正的疯子,也离彻底疯魔不远了。
那些不规整的字迹,那些看着怪异的文字,像是汲取营养的藤蔓,一点点榨取他的理智。
邹之晟记不清那天为什么会取下这本书,也记不清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但就算要喊停,也来不及了。
午夜,三更天。
邹之晟将书塞进口袋。
这是五十一中附近的小溪。
他盯着平静无波的溪水,听见水花打在石头上发出的声响。
这里就是那天发现姐姐的地方,他蹲下,用手指捏起一点溪边的湿土,揉碎开来。
“人类偶尔能看见失魄,分明已经不在一个世界,但眼睛就是如此神奇的东西。”
无需翻动书册,他就能回忆起其中的内容。
能看见吗?
他抬眼望着溪水之上的位置。
乌云散去,月光激着溪面波光粼粼。
小小的玻璃瓶内,装着血色的药水。
“姐姐?”
他轻声呼唤。
“姐姐?”
他伸出手去。
似乎有人听见他的声音,草丛忽然动起来,刷啦啦的带着青草的气息涌入鼻腔。
是谁哼着曲子,是谁在唱歌。
唱的是他熟悉的歌谣。
散发的少女用脚面拨动溪水,凛凛的月光映在脸上。
已经逝去的人听见亲人的呼唤,又回到世间。
脚踝没入溪水,指尖也染上湿意。
可邹之晟停不下来,他想要跨过这条小溪,去试探眼前的是否只是虚妄。
“姐姐,我们回家吧。”
他痴痴地说:“我们回家吧,大家都等着你回家呢,我们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一点冰凉落在邹之晟的额间。
“我已经死了啊,”姐姐格外包容,就像曾经的每一次,看见他做傻事一样:“犯什么傻,死人是不能进入活人的世界的。”
她说:“你要学会接受死亡。”
“生老病死,世事无常,人总是要学会向前看的。”
“别再做这种事了。”
风带着邹之晟重新回到岸边。
可他不甘心:“为什么?我都能把你带回来了,为什么不相信我能做更多?”
“因为这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做到的事情,你会后悔。”
少女飘过来,用手掬了一捧水泼到邹之晟头上:“你就是大脑发热才会这样,冷静一下好好想想吧。”
“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吗?”
邹之晟往前走,拉住她的衣角:“我们可以找到他,姐姐,你知道我们做得到…有人和我提起过一家侦探社,据说无论是什么奇怪的委托都不会被拒绝。”
邹之馨缓缓转头:“不是说我们做得到吗?还要去委托侦探?”
“……这点事情我还是拎得清的,”他嘟哝了一句,“要是随随便便就能被找到,那家伙早就该被毙了。”
女生“噗呲”一声笑出来:“试试也不是不行。”
她的眼神忽的柔和下来:“不仅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更多无辜的人。”
“我没法在这里停留太久,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她轻灵地漂浮起来,像是被月光牵引着向着天空,但她留恋地点了一下弟弟的头发:“但除此之外不要做多余的事情,死去的人就该死去,你要学会接受离开…”
“姐姐!”
“我该走了,”她歪了下头,弯着眼睛笑出来,“能再见一面已经很不错啦,对了,帮我和妈妈爸爸说一句,我爱他们。”
被亲人引回的失魄再次离去,邹之晟什么也没留下,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可玻璃瓶里只剩下最后一点血色的底子,头发上也沾着水珠。
邹之晟有些出神。
“那封信是我送去侦探社的,你们比我想象中来的更快,但是…”他垂下头。
“但是还是不够快,对吗?”助手小姐的眼底带着点漫不经心,她略略侧身,侧过来的半张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你没听她的话,还是做了多余的事情,外面的一切就是最好的证据。”
“你做了什么?”
噼里啪啦的声音中,被视线钉在原地的男生握紧拳头。
“我…我引来的不仅是姐姐。”
邹之晟狼狈地撇开脸,不敢看她们的眼睛:“在寄出信后,我又试了一下…我以为回应我的还是姐姐,但第二次我用的太多了…引来的是姐姐,但不仅是她。”
一切都乱套了。
被那个人杀死的女孩们抓住姐姐的脚,冲破无形的屏障。
喧哗的,骚动的…
不甘与恨意肆虐,那些可怕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那庞大的怨念的钻进他的眼睛。
他差点疯了。
“快跑!”
邹之馨喊。
“快跑!别回来!”
他碰不到姐姐,更拉不住姐姐,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推开,踉跄地冲出河水的束缚。
艰难保持理智的姐姐化作无数光点,拧成绳拦住想要复仇的人们:“找出来,帮帮我,帮帮她们,让所有人安息…”
乌云笼住月光,那些恐怖的黑影像泡沫一样消散了。
“但我知道那不是梦,”邹之晟抹了把脸,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哭,“我做错了…就必须弥补。”
“所以你打造了这个世界,把怨念困在这里。”
她笑了一声:“以自己为祭品稳定这个世界,拉住邹之馨的神志让她不至于崩溃,牺牲自己成全他人…英雄之举。”
玩家隐约觉得助手小姐的语气带着点嘲弄,但垂着脑袋的小男生已经抬不起头了,她决定暂时不落井下石。
等等,作为无辜被扯进来的路人她好像有幸灾乐祸的权利吧?虽然说主动选择这个章节的玩家也不算多无辜啦…
没等玩家纠结完,邹之晟出声了:“我没想过会把你们扯进来,这点我无法推脱,这是我的错。”
司晨“哦”了一声,不太在意地接话:“难道你能把我们送出去?”
“…不行。”
司晨撇撇嘴。
想想也是,怎么会有侦探在没查出事情的真相前就离开片场。
邹之晟抿唇:“被困住的怨念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出凶手报仇雪恨。只是我的猜测,找到真凶,大概能把你们送出去。但作为这个世界的锚点,何况在姐姐的记忆中,我不该出现在这里,顶替身份的你们是唯一的突破口,抱歉…”
玩家摸摸下巴:“找到真凶倒不是问题,但说到底,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水月镜花,就算在这里找到真凶,也无法对现实生活产生影响。”
“没错,可这里已经不完全隔离于真实之外。”
邹之晟不安地握紧拳头:“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似乎和真实世界有了联系。”
司晨想起助手小姐带进来的那些论坛截图。
好吧,看来这个副本的设计比她想象中更有意思一些。
不过为什么要设计成这样?时间限制?
“那本手札里没提到这点?”助手小姐冷不丁发问。
邹之晟愣了一下:“哦、哦,那本手札…那本手札里只写了方法。”
玩家皱眉。
怎么觉得那本手札好熟悉,好像在哪里接触过?
哪里呢?
司晨板着脸想了会也没有头绪,便爽快地把没想出的来源往后挪了挪。
大不了等出游戏发个帖子问嘛,只要不干扰目前游戏进程,谁管官方是在埋什么彩蛋。
“所以在这里对凶手的惩戒也会反应在现实中,”助手小姐笑得玩味,“但我们的目标只是找到真凶,其余的事情就交给你咯。”
天光乍破,金色的光撕破天空的一角刺入茂密丛林,季声声推开窗子,用手捞起一缕光,对玩家轻轻眨眼。
世界变得扭曲,像万花筒一般碎裂成一块块碎片,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力,司晨只来得及抓住助手小姐的衣角,却很快头晕目眩——
指针飞快回转,很快停滞在某个节点。
“咔哒、咔哒”
司晨睁眼。
她与助手小姐重新站在五十一中的校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