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崖路,没有金芒照映,苏时倾花了比预计更久的时间。
天色已经彻底昏黑了,幸好还有野生的莹虫绕身,才让苏时倾不孤零零地觉得寂寞。
他有在尝试着呼唤冼夏,可冼夏却了无踪迹。苏时倾的识海平静无波,仿佛刚刚经过的只是一场幻境。
待到只离崖底平地半丈远的地方,苏时倾松开手脚,用不太危险的姿势跌了下去。连连翻滚了好几个周身,才安然仰躺草丛里。
还活着。真好。
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山野空气,体会到了与万物共生的美好。
虽然身上挂了彩、受了伤,可相比起死亡,这些都是小事。
多重的伤,都能痊愈。唯有只一次的命途人生,他得吝啬些,不能失去。
心情好极,忍不住低吟又唱冼夏教他的曲子。气运周身、丹田盈满,苏时倾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发生在自己身体上的变化。
疲累与疼痛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散,攀爬时候酸楚发麻的部位此刻重新有了刚硬的力道。兴许是通过《清心曲》洗心褪变,苏时倾拥有了锻体的法门。
就连满身流淌的汗水,也没觉着黏腻酸臭,反而余剩清新爽利之感。
苏时倾就这么仰躺着,有一句没一句唱着歌,痴看野外的漫天星辰。
从重天上来……哪一颗星辰,会是他的居处呢?
呀!
冼夏存活于他的识海之中,岂不是他苏时倾思什么想什么都会被那尊神感应?苏时倾不禁忧虑又惊心,后知后觉地生畏惧。
识海里仍旧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只不过,在苏时倾惊惶之后,身体各处开始蔓延安慰似的暖意。
是了。
冼夏是战神,重天之上的神族什么没见过?什么不知晓?凡人种种,不过笑闹。
心有邪祟,自然生忧;
心若坦荡,何惧窥探?
想到这里,苏时倾不禁莞尔,再又摇头,笑自己多心。
夜晚的深渊峡谷不可知的危险太多,苏时倾不敢逗留,察觉体力已然恢复六七成,便从草丛里坐起,准备踏上归家的路。
才刚刚站起来,却被不远处的动静吓得一缩身!
那里好像有光。
苏时倾以为是野兽,但野兽总不可能燃了灯火来吃人,于是又很快排除了这个可能性。
“什么人?”双方异口同声。
看样子对面也在探究这边的动静,听语气,惊讶的程度不亚于苏时倾。
苏时倾壮大了胆子,站直,而后往前走了两步。
才发现光的来处,是火,又非火——几张黄绢符箓悬浮于空中,无需借力也稳稳飘动。黄绢符咒燃了蓝色的火焰,以正正好的亮度,照明了一丈方圆里的事物。
燃符火的,应该就是眼前人了。
一位矮小的长髯老人。
这位老人也在上下打量着他,甚至驱动燃着的符咒,前来照映清楚苏时倾的面容。
“你,你能看得到我呀?”老人问得诡异。
苏时倾点头。
“奇了。真是奇了。”符火跃动,和老人的心绪一样不淡定,“明明只是凡人而已,怎么也能见着我了?”
说罢,摸了摸不太周正的头顶冠饰,又敲了敲不太灵光的脑壳。
苏时倾问道:“老人家,夜半三更在这深渊此处,做什么呢?”
“我?”老人家提了提右手的秃鹰,“我察觉渊底有神力波动,所以探查来了!”
说得本分老实,没有随意敷衍的意思。
那只秃鹰已经死透了,可不就是方才半山崖袭击苏时倾的那只?眼白尽翻,摔得骨节断错、歪歪扭扭。身上有密密麻麻的金色洞孔,是金芒粒子穿透留下的痕迹。没有血迹,还算干净。
“你见过这只秃鹰?”老人个子矮,秃鹰也没能提多高。
“见过,它险些要了我的命。”苏时倾指了指那面悬崖峭壁,表示自己刚刚从鬼门关闯荡回来。
老人猜忌着苏时倾,有些不相信后者的实话。
“老人家,你不是凡人?”苏时倾见过神族了,再遇到什么别的族,也不吃惊。
“老身……乃是管束山头的地仙应狩。”
猜到了。想必是因为冼夏用神力杀死了秃鹰,才引来地仙查探。
苏时倾知悉了应狩的身份,可不代表应狩全然信任了苏时倾。
说时迟那时快,应狩扔开在手的秃鹰,从怀中捻出四道符箓向天空掷去。
“‘天罗地网’,急急速去!’”待应狩念完符诀,根本来不及让苏时倾反应,四根铁索便从四道符箓中具象飞出,像有了生命力一般,朝苏时倾的手脚束缚而去!
铁索扎住了苏时倾手脚,一时间再动弹不得。
“地仙老人家,你为何、为何捉拿我呀?”苏时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别狡辩了,妖孽快快现形来!”应狩大喝,怒意满容。
妖孽?哪里又来的妖孽?
“寻常人肉眼凡胎,是见不着我这地仙的。你既说从渊顶逃生下来,又说秃鹰生前拿你作饵为食。当我三岁小孩,好糊弄?也不自己听一听,可信不可信?唯一的解释,就是你为妖族匿形假扮。想骗我,还早着呐!”
铁索越束越紧,苏时倾只觉得手脚快不是自己的了。
“还不现行?!”应狩又催一道“现身咒”,符箓飞来,贴在苏时倾的胸口。
呔!
金芒终于又一次大盛!
不过这一次,冼夏并未成虚影外显,只是从苏时倾身上蹦出了寥寥几道金色。
“大胆应狩!”
声音从苏时倾的口中说出,声腔音色却全然和苏时倾原有的不一致。
是真实的战神冼夏的声音。
应狩听出了怒意威严;苏时倾听到了疲乏虚弱。
苏时倾的瞳目变作金色,直勾勾瞅着应狩。一个是战神,一位只是地仙。位阶上的差别、神力上的差距,叫应狩战战兢兢瑟缩,再不见质问的神气模样。
铁索松了不少。但可能是应狩被震慑得懵了,还没记得收回去。
于是冼夏又催力道,金芒通过铁索延连到起源处,伤毁了四道铁索符箓。符箓作碎片飞灰,紧接着铁索才消失不见。
冼夏没有多余的话了。
应狩以为冼夏还在气头上;苏时倾却知道,冼夏行作已是勉强为之。
这一套显神威,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但却是冼夏真诚的好意,希望苏时倾不被任何人轻视。
应狩跪伏在地上,瑟瑟不敢抬头多看一眼。连蓝火都跃跃抖动得弱力,没了起初烈焰的嚣张。
苏时倾回复了原样,揉了揉手腕酸麻的地方。知道应狩的恭敬,不是对着他的,而归属那位叫冼夏的真正神族。
应狩惶恐。苏时倾也惶恐。
苏时倾走到应狩面前去,搀起老人的手臂,要老人莫再跪他。
看得出应狩在疑惑,疑惑为什么此刻苏时倾身上神族的气息又消失不见了。但应狩不敢问,怕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冼夏的怒火,可不是区区地仙承受得起的。
“应狩老人家……”苏时倾不知道这么称呼对不对,尽量表达了尊重,“你还好吧?”
“好!啊,我很好!”应狩才抬眼,这会儿不敢再对苏时倾大呼小叫、呼来喝去。
有心朝着苏时倾谄媚,于是反过手拉拉扯扯,不给苏时倾轻松挣开:“我看你身上有伤。哎,从那么高的崖壁上下来,一定很辛苦吧?来,我带你去我的府邸。”
压根没给苏时倾拒绝的机会。
苏时倾就这么被应狩拉着行走。结果,却是走到另一面石壁前停下。
不是要去府邸么?苏时倾正想问。
应狩却没给苏时倾问出口的时机。
这一回催动的神奇变化,连符箓都节省了没用。应狩面对着这面石壁,凭空画了一道印纹。印纹在画完之后才浮显蓝光,而后深深嵌到了石壁里头去。
看上去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石壁还是那道石壁。
“这又是在干什么?”苏时倾今日遇到的怪奇之事,真是足够多了。
“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
话音刚落,应狩顺势一推苏时倾,朝着的是蓝光浮显的方向。
苏时倾做好撞头的准备了,眼睛紧闭得严实。不过想象中头破血流的场面并没有发生,等了好一会儿,他重新睁开双眼——
周围的环境已而大变。
不见石壁,所处的位置哪里还是悬崖?
连片的药圃从眼底绵延到不知穷尽的天际,左手边是一座矮屋。苏时倾猜到一半是幻象,但是手垂落的位置刚好磨蹭到草药的枝叶,虚假之外多了三分实感。
“这药圃,都是你种的?”因为母亲常年卧病,所以此间有很多名贵的药材,苏时倾认得。
“是。”应狩毫不虚掩,引以为傲。
“能不能送给我一些?你知道,我受了伤,需要些草药。”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有愿望诉求,就要大胆地和地仙说。
应狩此时还不知道苏时倾的小算盘,答应地爽快:“没问题!此间药圃,任君采撷!”
苏时倾弯身便采摘,挑的尽是罕见的名贵品种。
想不到苏时倾是半个行家!
应狩来不及再反悔阻拦。苏时倾每一回揪采,都像揪在了他的心窝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