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时倾,你还愿意留在抱朴守剑宗吗?”
蒋方正客气地询问,给足了苏时倾来去选择的自由。
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持消极的态度——出了这么不愉快的插曲,一众子弟将苏时倾的自尊尽扫于地。他若不想继续留在宗门里,也是情有可原。
大多数子弟与苏时倾没什么交情,心底萌生的不过是疚意。
可斐玉堂不同。
是斐玉堂亲自领苏时倾上山的呀。
更何况,斐玉堂知悉苏时倾和容情之间,兴许有或多或少匪浅的关系,那自然更不愿意苏时倾就此离去。
去与留的抉择,最终还要看苏时倾。
苏时倾听了蒋方正的问话,没多大波澜反应,神色淡淡。兴许是方才激烈又无力地挣扎过了,现在心累力疲?
蒋方正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答案。好似他的问题,和“吃饭了没有”一样寻常。
嘴口轻张,苏时倾出乎众人意料地回应:“我留下。”
众子弟听了这答案,无不惊讶,纷纷左顾右看、眼神交汇,从身边人同样滞愣的面色之中,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苏时倾峥峥而立,背上显眼的烙痕沉重,却不再能压弯他的躯身。
刻板偏见没有挫败他。他仍然记得来灵宝山晋拜抱璞守剑宗的初衷与目的。他在意的,至始至终只有容氏兄妹二人;焦灼的,无外乎有没有机会报恩。
“你可要想好了,留下来,也是继续呆在万炼成钢院子里的。”
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容许苏时倾逃避。苏时倾要留,就得直面风波。
“我想好了。”
刺激与苦楚,不是没有经历过。过去不会畏惧,今后也不会。
如此坚定的意志,倒叫冶铁班子的子弟自惭形秽了。
蒋方正最终一锤定音:“既然你愿意,那就留下。丑话说在前头,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宗门可就不是你再想走,就能撇开的了。”
有的羁绊一旦牵连,即使是殃孽,也得不断续写。
苏时倾重重点头,他心意已决。
“好!”蒋方正看上去心情不错,欣然着继续持戒训话,“选择留下来,就要遵守宗门的律例。哪怕你今日才进宗门,也不得违逆。”
“持戒师父……这过错源于冶铁班子,挨罚的理该是我们。”石皓宇想替苏时倾开脱。他是冶铁班子的领班,疚意最是沉重。
蒋方正不以为然,嗤道:“苏时倾就不是冶铁班子的一员?苏时倾就不曾殴打同门了?”
一视同仁,向来是蒋方正行事的准则。
有偏爱,却无偏袒。
“除了苏时倾之外的冶铁班子诸众,关三日禁闭,断水断食、面壁思过。至于苏时倾,罚抄宗门条例百遍,不抄完、也不得出屋门一步。”蒋方正抽出腰后别着的戒尺,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砸手掌心。
斐玉堂松了口气,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挨罚,而是替同门高兴——今日持戒师父的心情好,罚得整整好适度,没有太严。
松了口气的举动被蒋方正逮到,斐玉堂心头一咯噔。
“你一个内门的,怎么还留在这?是也想挨罚了?”蒋方正言语咄咄,似乎紧接着打算拿斐玉堂开刀。
“没没没!我来送饭的,送完了就走。”斐玉堂赶忙躲离蒋方正身侧,跑到苏时倾面前去。
将手上端着的吃食盘子递送出去,没见苏时倾伸手来接,于是,斐玉堂单手托盘,另一只手牵拉起苏时倾木然的臂膀,强行把满盘子吃喝物什转手。
而后冲着苏时倾,咧个不好看的笑:“现下不是厨房放饭的点儿,我拿来的饭菜可能稍些凉了,将就将就。改天我再来,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面对斐玉堂的关照,苏时倾并没有就此轻松开怀。
是有心结仍未打开。
斐玉堂是急着要溜跑的人了,就在蒋方正的戒尺砸打下来的前一瞬,撒开步子冲出了万炼成钢院。嘴里没忘记高声叫唤:“溜也,溜也!回见,回见——”
院子中,冶铁的炉火,到了熄灭的时刻。沸腾的滚水,也正是时候静滞。
冶铁班子的子弟诸众,在蒋方正冷厉视线的敦促下,纷纷回屋,开始闭门思过。其中,包括了苏时倾。
苏时倾归属的屋房,暂时只有他一个人独住。这顺遂了苏时倾的意愿,也避免了子弟间再起纷扰的尴尬。
苏时倾平静得反常。
进了屋之后,阖上门扉。既不开窗,也不点灯。
他就在沉沉昏暗之中,径自走到案几前,将斐玉堂送给他的盘子搁下,而后一箸一箸举筷、一口一口吞咽。
知道冼夏在旁看,却一句话都没多说。
这可憋坏了冼夏,冼夏当然希望苏时倾回到原先那副老实又有话说的样子。
金芒这一次释放匆匆,在原本昏暗的屋房内,尽可能地温和显现。
现形的冼夏开始没话找话:“时倾,今个儿的饭菜是什么?”
冼夏可以自己凑近看的,问的是完完全全是废话。
他多想苏时倾因此不耐烦、或是恼怒呢?可是,苏时倾淡漠得,仿若失了情绪。
这哪里像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冼夏心疼苏时倾,竭力劝慰:“抱璞守剑宗……外门的子弟确实是鲁莽了,这二话不说就上手的,委实欠妥当。”
苏时倾乖乖吃饭,不曾抬眼。
冼夏见他无动于衷,继续刺激道:“但是,总的来说,这些人也没坏到骨子里,对吧?”
不知道苏时倾能不能尝得出饭食里的味道?
这人的善恶本心,和饭食类似,也是靠品尝才能得知味道的。
“他们也都挨了罚,蒋方正挺公允的。你还要和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的日子,总该轻快些,别闷坏了自己。”
缓缓言劝,心底却急。
快些恢复如旧吧。冼夏如此期许。
苏时倾保持着默默,仍旧只是吃饭。冼夏候了好久,终于等到苏时倾细嚼慢咽,吃喝完盘子上最后一粒米、最后一滴汤。
盘子被撂在了一边,苏时倾用抹布擦干净案几,而后起身。
冼夏目光不离,也跟着身形飘近,看苏时倾动作。
苏时倾走到屋房内书架前。
书架上垒垒堆积了许多书册,江湖小说、宗门日志,应有尽有,是每一位子弟都需要熟读的书籍类目。自然,戒律条例也在其中。
苏时倾择出蒋方正说的戒律条例书册,重新摊布在案几之上,又寻来白纸,准备本本分分誊抄。
还是冼夏帮苏时倾燃的灯。金芒粒子摩擦生热,点着了烛芯。直到此刻,屋房内才升腾起零星温热。
零星光热堪堪明目,不能温暖人心。
苏时倾提笔沾墨,一字一字、横竖撇捺抄得工整。
冼夏无意观摩苏时倾究竟抄的什么内容,满怀担忧着后者的心境。
识海里暂无风波,那是苏时倾掩藏得太深太秘。
焦灼了这躯重天的神尊,金光轮廓在屋内往返踱步,竟想不到一丝解开心结的办法。
“叩叩。”
静谧的死寂,终于被一阵敲门声打破。
冼夏好似盼到了救星。没忘记念诀遁形,敛了金色光芒,后观苏时倾的变化。
“叩叩。”
敲门声再响。门外的人和冼夏,都那么渴望苏时倾的回音。
苏时倾却似乎没听见似的,沉浸在自顾自书写的心流中。
门外的人没有强求苏时倾回答,稍候片刻之后,朗声报上名号:“时倾。是我。石皓宇。”
石皓宇是等蒋方正走远了,才偷摸前来的。在禁闭三日之前,有些抱歉的话一定要说。
“你今日刚来宗门,本该是高高兴兴的……却发生了这么不愉快的事情。给你带来困扰,实在对不起。”石皓宇的语气诚恳,不似虚情作伪。
苏时倾的笔顿了顿,落墨失衡,重了一笔画。
石皓宇不知道苏时倾的心绪在波动,兀自言说:“传闻都说,大梁的……奴隶,都殉葬灭迹了。我们实在没料到,实在对不起。”
屋房内还是没有回应。
石皓宇和冼夏看不见——苏时倾大意落笔,已经写错好几个字了。
愧疚的歉语仍在吐露:“时倾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们力所能及,一定会帮的。实在对不起。”
连道三声“对不起”,石皓宇尽力表述了心意。带着遗憾,离开苏时倾这厢屋房,回到自个儿的住处开始面壁。
苏时倾自始至终,没有搁下笔。
冼夏看得气闷,对苏时倾再次开口时,声线未免冷冷的:“我原以为,你至少会应答一句,或是去开个门。”
该有些反应的,不应当冷情至斯。
苏时倾的隐忍无处发泄,被冼夏的斥责激惹。他也生气了,暴露了倔强和脆弱。倔强得不讲道理,脆弱得惹人叹息:“我知道,你也可怜我。”
对峙得何其幼稚?
迷茫的人,为何总放不下往事?
冼夏心急,化作疾风逼近到苏时倾面前,竖出双指,狠狠戳后者前额脑门。这一狠戳,将苏时倾的元神推回神识识海。
在识海之中——在湖心岛的绿茵草地之上,冼夏将苏时倾的双手反剪,用蛮力强硬压制他伏地。
恨铁不成钢道:“是我可怜你?还是你自己瞧不起你自己?”
苏时倾被压制,脸面贴地,不甘心地想反抗起身,却力不能敌,啃了一口生草。
“口口声声说要报恩?却只识大恩情,不明白小恩惠?”冼夏在气头上,一句一句锥打苏时倾的内心。
“‘容情容错的救命恩、救心恩’是恩?‘斐玉堂送饭食、石皓宇的道歉关照’,就不是?”
岂有此理!
苏时倾反抗的力道,渐小;内心的冷漠决绝,渐淡。
他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是心结太紧、心渊太深。
冼夏见苏时倾不再反抗了,语气也变缓和:“听好,时倾。我们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什么?”总不可能是一样的奴隶。苏时倾还想不明白。
冼夏劝解道:“一样的生灵。就算是我与豕猪相提,也平等无差。何况你我?”
劝慰的话语,半锐利、半怀柔,像无形箭矢,穿刺进苏时倾内心的柔弱处。
这一份疼痛感既酸又麻,由心间传递到躯身,是苏时倾未尝过的滋味。
腐烂的创口受中伤钝痛,钝痛之后,重新被滋养愈合。
苏时倾在哭,却不出声。
内心尘封的压抑,终于破土而出。绿茵地底,徐徐升起瘴气黑烟,黑烟散绘成墨画,隐隐约约看得出,尽是苏时倾过往挨受过的苦痛回忆。
不再一味忍耐了就好。
冼夏终归是心疼苏时倾的,哪里还有残剩的嗔怪?
手掌一下一下轻拍苏时倾后背,默默安抚。直到苏时倾哭得累了,缓缓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