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时倾的双腿还未直立、臀腿还未全然离开小木凳子,就被三五个子弟围堵住了周身出路。
前后左右都有人,又不想坐以待毙,苏时倾只能强硬突围。
此刻没有什么理智,只像被猎人盯上的猎物一般,想逃脱。
苏时倾撞向堵在前方的子弟某,见到缝隙就瞎蹿乱钻。毛毛躁躁的模样,失了体面。
毕竟是只身一人,加上慌张了阵脚,自然敌不过三五个子弟的围制。
一把子被攘回,再不能前进一步。双手亦很快被弯折到背后反剪,整个身躯被毫不客气地按捺在地。
苏时倾的心绪不稳,话虽然没说,但起伏的喘息暴露了激动难抑。
这副模样,让冼夏想起了,苏时倾被夺走血玉玉佩的那愤怒时刻。
甚至,更为过之。
这一份不屈服、不低头,彻底招惹了冶铁班子上上下下。误以为是苏时倾孤傲摆架子,轻视鄙夷抱璞守剑宗。
“你不想脱衣,我便偏要让你脱!抱璞守剑宗虽然宽仁,但终归是讲规矩的地方。不懂先后辈分,今后还不反了天?”将苏时倾攘回原位的那位子弟发了话,说出了所有在场子弟们的念想。
石领班默许着,没再好声气替苏时倾解围,是也觉得苏时倾该受教育。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实在没辙子了。
苏时倾潜于识海,求冼夏出手:“你帮帮我,好么?我不能被制住……”
冼夏疑惑不解,认为当下并非危急,没有出手的理由。
就在冼夏斟酌如何回应的间歇,一切事物如风雨般侵袭而至,不给周遭人丝毫停顿犹豫的时间。
苏时倾上身的衣物,被强硬剥落。甚至不是一件一件层层扒的,是粗糙生茧的大手揪着领口,从锁骨前向肩颈后那么一拽一拉,强行撕扯开的。
腰带受不住强力,也变得松松垮垮。
衣物掉落在院子内的青砖上,捂不热青砖的透彻凉意。
所有人都呆愣在当场,鸦雀无声。
因为他们看见了苏时倾褪去上衣之后,赤|果后背上的猩然烙印——一个象征着曾经是大梁奴隶的烙印。
苏时倾站着不动。
他不动,没人敢再冒犯地说一个字。
一时间万炼成钢院子里,寂静无人声,只留刃片“滋啦滋啦”焦热的动静。
奴隶?怎么会是奴隶?
大梁的奴隶旧制,不是在先祖时期,已经废了吗?
就算是新贵族偷摸训养的那一批,不也在五六七八年前,随同已故的章王世子,一起殉葬了吗?
怎么还有活着的奴隶?
苏时倾垂目,看着地上从自己身上被剥落的衣物,并没有即刻捡起来穿。
不想被外人看到的印记,已经暴露了。再穿上遮掩的衣物,也无多助益。
冼夏目眼八方,金芒粒子能出离躯壳,自然也看到了苏时倾的背。
他是重天之上的神尊,或许不太了解凡间大梁的历史过往,但是也明白——寻常平安的百姓,不会平白无故背上有个烙印。
冼夏有些后悔,后悔方才苏时倾央他出手的时候,自己选择了旁观。
一切已然发生,再智迟生悔,也无用。
苏时倾憋着气。憋着股十数年前就闷在心里,到现在仍不得通畅的怄气。
思绪迷离飞远,回忆起之前被拼命掩藏的过去。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甚至,苏时倾还约莫有一点点印象,在他童年时候,苏姓氏族是曾有过一段辉煌的旧史的。他是华中这一族支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也过过几日小少爷的日子。
只是好景不长,族中行商的堂舅得罪了京都的章王府。
年纪小的苏时倾不懂得什么叫得罪,只知道某一年开始,自己便不能在苏家老宅子里住了。府兵的首领举着章王旗帜,穿戴着甲胄的人一个个提着刀,将他和母亲驱离了自家屋房。
苏氏的男子个个傲气,都不是愿意低头的脾性。得罪了权势滔天的新贵族,却上上下下齐心,要硬碰硬,为了一句公平道义而不服输地顽强抵抗。
于是,苏时倾也没躲过罪责连坐。
那时候的衣裳也被扒开了,他怯生生地害怕,抱紧母亲的右大腿不肯松开。
士兵觉得小孩哥难缠,只想速战速决,连提醒的话语都不吭一句,便将烧红的烙铁贴上了苏时倾那稚嫩的肉背。
苏时倾眼泪夹着涕水,疼得“吱哇”惨叫,痛得只想抓挠。
母亲当然也挨了这一遭罪。烙铁炙烫体肤的时候没哭,是见着苏时倾撕心裂肺吼喊,才落了泪的。
母亲竭力钳住苏时倾的双手,要他强忍疼痛。
他在哭。母亲在哭。
旁看的老章王和章王世子,却得意忘形,乐呵在笑。
烙铁是火热的,火热折曲了时空,将旧事今事遥遥相连。苏时倾的心却是寒冷的,寒冷冻结了心潮,让故人新人统统隔绝。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苏时倾过得悲惨而凄苦,与母亲相依为命。
他以为自己不会迎来光明。在无尽的劳役和鞭笞中,偷生残喘。
直到,遇见容情和容错。
那是后话了,此刻的苏时倾回忆得已经够多。
眼前的世相终于从过往恢复到如今,他看清周遭一张张慌慌茫然的新面孔。纵使知道导致这番情形的初衷不是恶意,可仍旧郁气于心。
苏时倾很冷静,但是冷静不代表不生气。
他就赤条条着上半身,让背后的烙印充分接触久违的冷气。缓缓转身,与剥落他衣服的那位子弟四目相对,盯得那位莽然冲动的子弟心生怯悔。
然后,动作快过迅雷,一边手揪紧那位子弟的领口,另一边手攥成拳,拳骨招招朝那位子弟脸上施打。一下又一下,呼呼带风。
那位子弟不叫也不嚷,承挨着苏时倾的怒火,眼底流泻苏时倾最看不得的怜悯之意。
苏时倾揍得更狠了。
一个人,可以代表很多人。
足够多的怜悯,会化成足够多的隔阂,叫苏时倾和众子弟的距离,更加遥远。
苏时倾是想一直打下去的,他毫不留情。
冶铁班子的其他人怀疚、没有干预。哪怕是石皓宇石领班,也没有过来拉架。
这出闹场最终停歇,还要托持戒师父蒋方正的福。
蒋方正的到来,是突然的,没有事先知会任何子弟。他零星听到传闻,传闻说萧铎不合时节纳新,所以过来万炼成钢院看看,究竟是什么样资质的子弟能够得持艺师父如此青眼。
结果刚到院门,就目睹了新来的苏时倾卯足了劲在打人。
“干愣着做什么!?是站着等,也想挨拳头?”蒋方正风风火火跨进院子,两边宽袖甩起又甩落。
苏时倾听到了蒋方正的呼喝声音,却没有抬头。
蒋方正的出手很利落,一记手刀,朝苏时倾抓拽子弟领口的那只手劈落。
手刀恰恰好劈在了手腕关节处,苏时倾才不得不放过被打的那人。
“就没一天不给我惹事儿的!”蒋方正并不刻意针对苏时倾,他将院子中的众人都浑浑骂了个遍。
苏时倾站在中央,某个角度,刚好能被蒋方正看到侧背。
蒋方正没有多问,凭老练的眼力见,猜出了纷争的前因后果。
众子弟不知是畏惧蒋方正,还是有其他芥蒂,都不应声。其中的大多数人低头看着靴子,像是要硬生生将白靴的靴尖儿看出个洞。
蒋方正的面色没有变,连片刻停滞都不曾有。
他向来一视同仁,对哪个子弟都一样,只把抱璞守剑宗的戒律当圭臬。
苏时倾曾是奴隶也好,曾是天王老子也罢,来到了宗门里,都是一样地该受训就受训、该挨罚就挨罚。
苏时倾的怄气,浅浅淡了些。只自觉是打人打得累了,没有深究缘由。
本来所有人等着蒋方正的惩戒,不曾想有个小小插曲——
斐玉堂好巧不巧,这时候赶来了:“时倾,时倾!你可好运。厨房还有吃食,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
早在院外就扯着嗓子嚷嚷,结果一到院门口,见到这番情形阵仗,霎时被吓得哑了声。
“……方正师父,也在啊……”不再嘻嘻笑笑,稳稳端好吃食盘子。
斐玉堂余光瞟到苏时倾那个焦点方向,本想抛个讨好的媚眼,下一秒却看见苏时倾的烙印,当即讶异非常。
蒋方正毫不客气,怒斥道:“斐玉堂,你这是第几次被我逮到不去练武了?”
斐玉堂思路繁杂,还在考究苏时倾,自然回应得欠妥失当:“方正师父,我是领苏时倾进门的。”
“这新子弟有手有脚,我看打人的气力也足够,哪里需要你的照拂?”一句话贬了两个人,堵死了斐玉堂想要帮苏时倾开脱的话。
苏时倾没想过要任何人替他开脱,他就默默等着,等着他的惩戒。
刚到宗门第一天,就打同门打得只剩半口气。虽然情有可原,但也确乎是过分了。
无论蒋方正打算如何惩戒于他,他都是会领受的。
石皓宇开口说话了,想替苏时倾求情。
可是求情的话还没说完整,就被蒋方正犀利回堵:“有你说话的份儿么?早干嘛去了?人被扒扯衣服的时候,你不出头;打人打个半死的时候,你不出手——现在事情了了半截了,想起来要说两句?”
讥讽得毫不留情面。
蒋方正却不是在替苏时倾出头。
“你叫苏时倾?”刚刚斐玉堂叫唤的声音挺大的,蒋方正不会没听见。
“是。”这一声利落应承,也让冶铁班子的其余人都记住了他的名姓。
蒋方正似怒非怒,怨道:“宗门里不能打人。”
苏时倾点头,表示知道。
无论是抱璞守剑宗,还是什么别的宗门,打自家人总归都是不对。
“在想好怎么惩戒你之前,我先要问问你——”
苏时倾听得仔细。
蒋方正像是真的好奇:
“你还愿意,继续留在抱璞守剑宗吗?”
*时倾的自卑有历史原因..
*得心身都足够强大,才能勇敢地追求所爱,不是吗?
*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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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奴隶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