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他们便过上了世俗的日子,
至于那一刻的迟疑,二人缄口不言。
身上的银子不够,他们便寻着方法挣钱,二人生的俊朗非凡,一冷一温和,站在外面比画还好看。有一次楚惕清路过街角想买点绿豆糕,可惜没有钱,又恰巧旁边有画者重金求人,
就是当个模特。
他摸了摸下巴,挤了进去,毛遂自荐。
然后在此枯坐了一整天,最后拿到银子之后,绿豆糕已经是人们买剩下的了,还剩一块,他便买了下来,走着走着,他又看见一个玉簪样貌极好,想买下来给杨谨遇,可是他难过的发现钱又不够了,楚惕清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四下已经没有他可以做的活儿了,他捧着一点儿碎银子,想了想,且再攒攒吧。
等回了家,他们就一同在星夜下吃饭,他捧着那一块被碾碎的绿豆糕出来,颇有些羞赧,但杨谨遇没说什么,率先伸手捻了一点儿尝了尝:“还不错。”
楚惕清也试了试,含糊道:“这也太甜了……谨遇。”
但他一抬眼,杨谨遇的目光是那样的专注与入迷,楚惕清怔怔的,脸却红了。
楚惕清还喜欢抱着孩子们讲鬼故事,不过他的鬼故事特别的普通,那时候杨谨遇就安静地坐在小台阶上看着师兄和孩子们玩闹,
“从前有一座山上,山上有一只很丑但很善良的鬼,有一天一个会法术的老婆婆路过这座山,发现了这只鬼,便说,我可以给你绝世的容貌,但你要做我一辈子的仆人。你们猜,这只鬼最后同意了没?”
小孩子们皱着眉头想,一个小女孩胡乱猜道:“没同意!同意了!老婆婆要杀了这只鬼?!”,小男孩还皱着眉头沉思,另一个小胖子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旁边的糖葫芦摊子,拉着楚惕清的衣角说:“哥哥,我想吃那个。”
楚惕清无奈地说:“猜对了哥哥就给你们买糖葫芦吃。”
但小朋友们就不干了,一个又一个地哭了起来:“呜哇哇………”,楚惕清不会哄孩子,坐在那里一脸无措,突然,眼前突然出现了五根糖葫芦,他有些难过的仰着头,杨谨遇便用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头,然后将三根糖葫芦分给了小朋友们,
等小朋友走后,杨谨遇就坐在师兄的身旁,将余下两根都给了师兄,然后问他:“师兄,那这只鬼最后同意了吗?”
他问的认真,楚惕清愣了愣,缓缓摇了摇头,他低下头咬了一口糖葫芦,舔了舔上面的糖,杨谨遇就把他揽在怀里说:“那这只鬼可真是一只值得敬佩的鬼。”
糖葫芦的果肉便不再酸涩了。
有时候夜里,木水镇万家灯火,杨谨遇和楚惕清就坐在路边的椅子上数着周围有几处亮光,夜里凉风习习,树叶簌簌作响,还能传来几声犬吠,楚惕清靠在杨谨遇身上说:“谨遇,不如我们也养条狗吧,猫也行,都可以,鸡鸭鱼鸟的要养吗?是不是太多了。”
他只是随口一说,随性一提,说完了立马又摇了摇头:“还是算了。”
他们的寿数有些长,最终总要离别。杨谨遇暗自盘算,想着哪一日去给师兄找一只灵宠来。
世俗的日子似乎挺有趣的,楚惕清觉得一日又一日过的挺快,那日隔壁的林婶生了孩子,小孩子刚出生就长得极为好看,煞是可爱,二人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小朋友添了点儿小玩意,等到回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家已经没有米了,
楚惕清又无奈又好笑,趴在杨谨遇身上笑个不停。杨谨遇也没忍住,后来不知怎么的,二人就玩闹到了屋内,吹灭了蜡烛,半黑的屋内缓慢浮起了一层暗香,从门隙中飘了出去。
然而又某一日,楚惕清出门溜达的时候,几个小孩子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腿上,没来由的,楚惕清心里一慌,他把小朋友们扶住,又取了糖果放入小朋友的手心:“来,告诉哥哥,大家这么着急?”
小朋友含着糖:“有,有神仙哥哥说,马上有妖怪要来,妖怪好恐怖,会吃人,哥哥快点跑!”
楚惕清一愣,小朋友就从他身边跑走了,妖怪?
不是签订协议,两不相犯吗?
他猛地望向天际,
一道惊雷劈过,
杨谨遇放下刚煮好的粥,一瞬间飞了出去,
楚惕清眼尖的看见,天穹上渐渐开了一个小口,迎着“木水镇”,无数的精怪飞出,下一秒,各大仙门的弟子迎头而上,在木水镇上方开了一个巨大的天幕,
有人喊到:“快跑!”
可是能跑到哪里呢?人怎么会有妖快,妖从天上来,人只要在这个世界,又怎么能完全避开,
来不及多想,楚惕清赶紧飞了上去用灵力修补正在被妖冲撞的天幕,缝合被妖冲裂的裂缝,杨谨遇一手拿着剑迅速斩杀了已经冲进来的妖,救下了之前楚惕清抱过的小女孩,然后迅速飞身来到楚惕清身旁,一手极快的向上打了一根钉子,
有此灵钉,这些妖便冲不进来,
之后二人一同飞向了弟子聚集们所在的方向,
天穹开,儒门必是首当其冲,
二人的身影飞快穿梭,
只是终究迟了一步,他们到时,陆衍明浑身是血,陆承昭身上的洁白衣衫已满是血色,
儒门不擅使剑,他们平日里喜欢向内钻研,钻研功法,甚至是旁人不屑的符道,门外三千符阵护着丰都一方百姓无虞,却很少人知道,儒门其实也是用剑的,
铮铮铁骨,如何不爱剑呢。
无涯先生手持着一秉破剑,剑身已弯折,他被一团泛着混浊的五色光晕裹挟着,光晕一撞,他的身上便多一道伤痕,很快,脸上,胳膊上,腿上,他都依然撑着没有跪下,
楚惕清握剑上前,一手灵力翻天与混浊光晕相对,杨谨遇帮陆衍明与陆承昭清扫了周围,几人一同发力,却也不是那光晕的对手,模糊之间,
面前光晕飞升变幻,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透着暗暗紫色,随即一面镜光闪过,妖王好整以暇的撑着下巴似笑非笑的看着这个世界,眸底有几分玩味,
他修长的双手向内一闭,口中轻道:“一群蝼蚁”,紧接着,陆衍明一声极为痛苦的尖叫:“师父!!!”
无涯一口鲜血喷出,灵脉被生生从体内抽出,当着众人的面消散成了齑粉,然后妖王一指轻轻一动,灵脉便彻底消散了,他张口发出“桀桀”怪笑,
又有些无趣“不自量力。”
从后方赶来的清雅先生见到这一幕,觉得内心被震碎一般,他提剑上前,被妖王一下掀飞,再也没有起来。
妖王动了动,镜面又大了一些,他的眼对上楚惕清恨恨的双眼,颇觉有趣:“楚道长,许久不见,想不到再次相见,我已是妖王,而你”话间,他朝着楚惕清一指,楚惕清便被罡风掀的往后一退,若非他早就恢复了灵力,这一指便能要他的命!
妖王道:“哈哈哈哈哈哈,居然这么废物。人界第一尚且如此,你又要如何再保人界平安呢?”
他眼里的漠然一瞬而过:“既然如此,看在老相识的份上,一同瓜分这个世界如何?道长,你不是也觉得万物有灵吗?觉得我的提议如何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说是提议,几乎不给楚惕清选择。下一刻,镜面似乎有些波动,但很快又稳了下来,
妖王扭头朝旁边一看,伸手一弹,楚惕清似乎听到了石块和石块相互碰撞的声音,他皱了皱眉,镜面里妖王又坐了回去,看着像是与他们拉开了很远的距离,
陆衍明恨恨朝镜面一击,几乎是用尽全身的灵力,妖王对对付他这种蝼蚁并不感兴趣,
楚惕清神色微动,无涯还没有完全倒下,显然还留着一抹灵力在无涯身上的妖王也察觉到了,妖王嘴角一抽。
这戏快要演出漏洞来了。
他伸手像是在画着什么,然后凝空一指,
楚惕清却比他更快一步,流白色在空中与妖王的灵力相撞,激起一片火花,他几乎是瞬间移动到无涯的身旁。但下一秒,妖王的武器破空而来,从他右耳方向狠狠刺下,他近身战斗尚且还有缺陷,只能凭着强大的灵力堪堪躲过这一击,但他不退反进,立马提剑蹭过妖王的飞剑,下一刻,楚惕清一脚踏在一把飞刀之上,扬手飞起了漫天的符咒,
伴着妖王的轻笑声,
用袖中弩与符网将那团东西恨恨的包裹了起来。
他头脑十分清晰,一定有什么禁制让妖王不能亲临这个世界,而要通过镜面,
那一瞬间,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楚惕清不放心的又补了几下,他回过头来,陆承昭与陆衍明已经飞奔卧在了无涯的身旁,
楚惕清伸手,温润的灵力缓缓遮盖住无涯的全身,
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灵力是主人的感官,也可以是主人的眼,他看见无涯全身上下的皮肉枯朽,看见皮肉之下,无涯身体里的鲜血几乎干涸,他的丹田静寂一片空洞,里面的另一个无涯也干瘪的倒在地上,像是死了许久一般,
楚惕清原本以为无涯只有元婴的修为,直到现在,
他眼神有些哀伤,看见一抹绿白光缓缓在无涯身上闪烁了几下,最终消逝不见。
他想,原来,不愿飞升的不止是他一人。
无涯抬起了手,混浊的眼望了一眼陆承昭,又抚了抚陆衍明的头,他知自己无力回天,早已穷尽寿数,
他只是有些遗憾。无涯先生原名孙叔平,他的祖上曾是人间的儒学大师,直到他生下来,虽然乱世漂泊,然而家族之学终不可没,在没日没夜的奔波之中,
孙叔平地父亲孙起总会抱着残卷教他念字,乱世漂泊,他问父亲,“读书识字有什么用啊?”
孙起一张脸古板至极,只木讷的重复着一个答案:
“生命不息,则知识不熄,信仰不熄。世间学者生生不息。”
孙叔平知道,那是他祖父总挂在嘴上的话,可惜老人家儒家风骨,却最终惨死妖兽之口,父亲纵有传承,一生却古板至极,诸多不许,最终病中枯骨,
还张口说着传承。
后来,人间人妖平安共处,孙起平终于又回到曾经的居所,一下一下的将地底的古籍全都抬了出来,他慢慢研读着,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见过曾经人族辉煌的历史,被父亲祖父灌输着世儒的观念,他打算将此作为一生的信仰,
时势变迁,斗转星移,无论多少轮回,曾经存在世间的东西并不会完全消磨,譬如眼前力主传承的微弱信仰,哪怕弱肉强食,世道飘摇零落,哪怕新的时代来临,旧泥该埋入底,他们依旧残存。
再一次将要消亡之前,孙叔平想起很久之前的往事,只觉得仙道漫长,人生诸多执念纷纷而又易散。然而一开始的岁月却又那般清晰,他不知道自己能为世人留下什么,天穹又裂,他总觉得大道无情,也不知道后人能否承其遗愿,能再度济世。
他很想要留下点什么。无涯枯瘦的肩膀被陆承昭扶着站了起来,他努力挺直脊背,不爱用剑的手紧紧握住了剑,楚惕清甚至听到了一声声骨裂的动静,陆衍明呆愣的哭出了声,他向前几步,凌空于风中斩下八个大字,
“承前启后、继往开来”
他终于知道,这应当是本门最该有的信仰。
天地为纸剑为笔,雨做点墨。到了此时此刻,他才若有所悟,可终归也止于这八个大字,然而他的彻底身死,瘦削的身影茕茕孑立,宽大的袖袍垂落风雨中,纤细的手腕再也握不住他生平挚爱的笔,然而他的嘴角却带着笑意,
因为他知道,自今日起,后来者将会在他的尸骨上踏出一条新路,一条,融合、贯通的新道路。
史官载笔,愿的是秉笔直书,流芳千古。
而他们这些人,曾经也以忠诚死谏作此生信仰,临死前,他的手指微微蜷缩,似乎想触手抚摸心中的道义,但终归放下。
眼前,八个字似乎还在,瘦骨嶙峋中散发着微潮的湿气,触之即寒,风骨中,那位该被景仰的前辈连同灵魂一同碎入尘埃,从此山海千万里,
他总会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陆承昭的双手抖着,他走过去握住师父的剑,陆衍明擦了擦眼泪,喃喃道:“师父没了……”
而且是魂飞,魄散………
“我等愿以经学救世,这是我等的信仰,大道三千,殊途同归。”楚惕清还记得最开始来儒门的时候,有人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发着豪言,但是那时候的他以为那样的世道还很远很远,谁料,似乎一夕之间,竟真的能物是人非,
他想起儒门有人曾言:儒学,传承至今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学问”,而是担起了一群人活下的勇气,这样的向前看似以卵击石,事实上也确实微不足道,然而微不足道就该被嘲笑吗?就该被忽视吗?”
楚惕清想,原来看不清的,一直是自己………
他低头,
杨谨遇走了过来:“他还活着。”
楚惕清愣了愣,陆承昭握紧了手:“杨兄说的不错,师父还活着。”
生命不息,薪火相传。
他握紧手中的剑,扬剑一指,剑风所至,荡的云雾飘散,林中叶落,
天地间纷纷落了一场无声的雪,忽而盖住了整个山门,
楚惕清愣愣的想:不知不觉,竟到了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