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初是被疼醒的,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熟悉的床幔,外面淅淅沥沥正在下雨。
江州这里一直干旱,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了。
纸纱窗透着暗淡的光,应该是白天,烛光已经熄灭,屋子里很黑,他仿佛还能看到周遭都是怨毒的眼神和狰狞的笑,环绕四周的枯树上挂满了哭泣的人头,阴森可怖。
门吱丫一声,光透了进来。
“主子。”是小白的声音。
万俟初想开嗓子,发现喉咙也干的不像话。
“国师今天还在赵潼村处理小龙山的尸体。”小白把万俟初的身子扶起,又利索的点燃了烛芯,光跳动着,屋子瞬间明亮起来。“您昏睡过去三天了,把我吓死了,您好端端的怎么把虫子放眼睛里面去干嘛,太危险了,这个虫子进了眼睛以后会耗费人的心神,如果是普通人,估计已经被它们给寄生了,还好国师在您身边救了你,国师说他拦不住你,对你还很生气,等会他回来了您一定得去道歉。”
真不要脸,在外面装慈眉善目的大人,也不看看是谁先把虫子塞在眼睛里的,他有什么资格生气。
万俟初被服饰着喝了一口水才道:“那个小三眼呢?”要不是当时丢脸的晕了过去,他有一大堆话要问烟奴,阴曹地府竟然真开人间了。
小白哐当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一次一次的把头磕下去,额头上沾满了血。
万俟初咳嗽了几声,五脏六腑都被绞在了一起似得,他忍着痛让小白起来,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你把他给杀了?”
小白道:“是属下的错。”
万俟初道:“抬起脸来,看着我。”
小白从他七岁的时候就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边。
刀削的轮廓,眼上挑,目不见睫,一眼望去就知道此人肯定心如铁一般坚硬。小白留的是短发,他觉得这样利索干净好清洗,《孝经》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反正他父母已经死了也就无所顾虑了。
他第一次见到小白的时候,那是一个雪夜,万俟初被师簌清领着去阴门找鬼。
人有五道,神道、人道、畜生道、鬼道和地狱道。
阴门就是是修鬼道的,人有三魂七魄,人死魄散,唯有魂存。这三魂就是天魂、地魂、人魂。一魂归阴,一魂归家,一魂守尸,其中天魂又叫做“往生魂”,是人的主魂,人死后天魂归天,负责投胎的也是天魂。
和人族修仙只有三条路不同,魔族的路子很广,其中有一种是整日与尸体为伴的阴门,修炼阴气,勾走人族的天魂以滋补自己的神魂,他们信奉无生鬼母,认为她会助自己成仙。
小白的双亲便是阴门内的人,当时万俟初见到他的时候,小白跪在雪地里,雪埋到了他的咽喉。
万俟初央求师簌清救了他,那时候他们才知道,鬼道的进补方式只有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
万俟初还记得小白坚持自己走,他的脊背有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佝偻,脚步沉重,等他坚持不住昏倒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他浑身都是五花八门的伤口,被割肉、烫伤、灼伤、冻伤、压伤和内伤等等,血淌了一地。
他那会还不太懂事,只觉得触目惊心,后来才知道小白身世的来龙去脉,他是阴门的药引,药引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当的,需要的是上古妖兽白虎的血脉,再配上龙涎草,吃了的人功力会一日千里。
他爹娘就做成了药引,他为了给自己的父母报仇,夜里谋杀鬼主,可惜力量太薄弱被反杀了。
鬼主当然不会想要他死,因为他还指望小白传宗接代,生生世世的子孙都变成药引,供他享用。
阴门的人为了功力手段过于狠辣,在他们眼里小白全家就是用来传承的丹药。
小白对他们的仇恨也是深不见底。
后来只要见到魔族的人,小白就和疯魔了一样,杀红了眼,手也变得血红。
万俟初从冗长的回忆里回神:“你做的很好,小白,他杀了太多的人,确实该死。”
小白还是不起身:“属下以后会控制好自己。”
世世辈辈兄弟手足与先祖被进献的仇恨,不是一句话就能烟消云散的,设身处地,如果是万俟初身处小白的处境,他也不会轻易原谅他们。
这也是他不好,只要师簌清一出现,他就失了分寸,脑子根本没有办法冷静,像得了失心疯了一样。
万俟初索性转移了话题:“阎王爷攻过来了,师簌清打算怎么做?”
“国师已经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了三大宗门,而且.....”小白吞吞吐吐。
万俟初嗓子疼得不想说话,不然高低得骂他一句,此刻只能虚弱的用眼神攻击他。
小白道:“他们早就知道消息了,乾元宗的大师兄孙长榆已经带人赶过去了。”
万俟初一挑眉,他一向对乾元宗有偏见,他还认为乾元宗的宗旨是做好事一定要留名,做坏事不擦屁股。其实背地里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总能不经意间抢夺功劳,最爱口口声声仁义道德,欺软怕硬第一名。
现在竟然上赶着做好事去了,毕竟是与阎王爷敌对,正派的心让万俟初吃惊,也开始审视是不是自己心思过于狭隘。
中午的时候,万俟初喉咙疼的粥都难以下咽,也没办法再挑毛病,他全身都疼,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小白神色的不对劲。
等吃过饭后,小白托着一个瑶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个白色的碗,他把头垂在托盘下,几乎都看不见他的眼珠。
万俟初一愣,哑着嗓子问道:“这是什么?”
小白不敢抬头:“这是国师给的仙药。”
碗里面粗糙的放了一颗药,药土一样的颜色,是长条椭圆形,像是泥土捏造的,和仙这个字完全不搭边。而且---明明有药为什么不早拿过来,万俟初忍着气刚想拿起来吃,一伸手发现这颗药还活着,还在蠕动着恶心人。
万俟初刚伸出的手缩了回去。
小白头还是没抬,不敢看主子的眼神:“这个只要吃下去您就药到病除了,您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不在您吃饭之前给您服下,国师特意交代说您需要吃一点苦头,不然以后还是会不长脑子冲动犯错,不把自己当做一回事,他还说如果您不吃的话,国师明天就要出发了,您的身体不吃这一颗药,至少还得折腾至少半个月,他只好自己出发了。”
万俟初现在已经不想和他一块出门了,不然早晚得被气死。
他无法正视这颗药,看这颗药扭动的姿势,和那些虫子有的一拼,让他回想起了眼睛进虫子的痛苦,用偏过头紧紧的抿着嘴反抗。
小白暗自心惊国师料事如神,把主子的种种反应都说的一清二楚,还猜到了他不会乖乖吃药,小白说道:“还有一件事属下要禀报。”
万俟初竖起耳朵:“什么?”
小白把话快速的说完:“三皇子目前下落不明,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边关的一万精兵,而且,不止是大白朝的官兵失踪,柔利国也是如此。他们失踪的时间点与乾元宗前往得知鬼门关出现在人间的消息是一致的,国师说三皇子恐怕凶多吉少,您多拖一天,他就多在火上拷一天。”
三皇子是万俟初的发小,也是他的堂兄,从小穿着一条□□长大,一天到晚惹是生非,感情比他和自己得亲哥关系都好。
万俟初没有再说话,他闭着眼把药一口塞进了嘴,药在他的嘴里蹦跶了一会,然后万俟初一口咬死了,药意蔓延开,没有想象中的腥味,他先是感受到一层淡淡的凉意,越到后面越甘甜,他第一次吃到了这么甜的药。
慢慢的,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痛意正在消散,上一刻痛得万箭穿心,下一刻痛感完全消失,身体恢复如初。
小白等着自己的主子破口大骂,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出乎意料的平静,眼神也是平淡无波,只是身上散发着一股能够压倒一切的气势。
小白更害怕了,敏锐的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连三里外的走兽鸟虫感觉不对劲,飞的小心翼翼。
****
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师簌清就把“小龙门山”给移走了,处理完后就下了大雨,原因是尸体过多,尸气冲天才会导致旱灾。
他又望了望天,眉头紧蹙,这样连夜的暴雨不出三天就会把整个江州给淹了,得想想办法才行。
也不知道谁走漏消息,他来江州的事情传遍了大街小巷,现在他和过街的老鼠成了拜把子兄弟,附近的百姓们热情似火的追他,走哪里哪里拥堵,师簌清受不了这么热情,又拜鼠兄弟为师父学它一样以做贼的形态的从井里爬了出来,井口遍布青苔,他一探头就是一个熟悉的身影,长发披散,眼神迷离,刚睡醒的模样,正蹲在地上漱口。
两人四目相对,师簌清率洋溢笑脸率先打招呼:“早上好,小初。”其实叫初奴他还挺有感觉。
活像水鬼!万俟初吓得差点把漱口水给吞下肚子。
理智让他没有犯下其他大错---比如往井里吐点唾沫。
他本来已经下定决心不和师簌清这种老顽童说话,他刚打算咽下一口水,然后马上看着自己漱口的杯子,意识到了点什么,问道:“你在井里做什么?”
师簌清当然不会说短自己志气的话:“因为我在洗澡,我爱干净。”
敢情万俟初刚才漱口的水就是他的洗澡水,真埋汰人,谁洗澡是在井里,还是别人院子里的井,简直令人发指!
师簌清意识到危险,开始装可怜卖惨:“可能我岁数到了,我现在头皮屑大点我都觉得我病了。”
万俟初无语:“十年前你也玩这一招,你有什么遗言赶紧放?”
师簌清捂着自己的心:“你真是阎王心肠啊,话说,我活了四百多岁了,还没和女生亲过嘴呢!”
万俟初把“洗澡水”一泼,咬牙切齿道:“行,我到时候让你死在她们的嘴里。”
说罢,他进了房间把门一关,外面再吵他也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