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行走指南:
【人间一次困顿,胜过百年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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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年春,六岁的陆靖鸣在祖父陆广兴的安排下,踏上了从上海驶往横滨的远洋邮轮。
彼时陆广兴刚升任越东总兵,从总督一句闲语中得知,朝廷将于下半年废除科举。
他出身水匪,深知无功名加持的艰难。原想着家族绵延,需要培养后辈专注科举,为将来朝堂布局。
闻此消息,为抢占先机,心一横,托京城故交,将亲孙子塞进了留洋名单。
陆靖鸣自幼早慧,聪颖独立。听祖父说是“上学”,便觉得反正每天都在读书,不过是换个地方而已,便欣然应允。
只有他的母亲落着泪,赶紧安排裁缝上门为他缝制新衣。
上船后,陪同的老管家只能进内舱房,便托船员将他带到高级舱看顾,约好每日三餐时在餐厅门口与大公子见面,就没了人影。
这是他第一次坐船。在此之前,他只在家里的莲池边看过纸船。那还是去年端午,母亲教他折了一只小舟,放在池里顺风漂去。如今他自己倒像那片薄薄的纸船,飘摇在茫茫大海上。
舱房里飘着一股混杂着咸腥味,船身随着浪涛起伏,天花板上悬着的灯也跟着轻轻摇晃,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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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独自走到了甲板。这里人声嘈杂,有西装革履的洋人、穿着制服的东瀛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几位穿长衫的朝廷官员正倚在栏杆边争论。那些十二三岁的少年聚在一起,兴奋地看着大海。一群海鸥从他们头顶掠过,白色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唐槐就是在这个时候留意到陆靖鸣的。小孩穿着一件绣着暗纹的藏青色丝绸长衫,估计是南方哪位官员家的公子,长得过于白皙精致。
“哪家大人舍得把这么小的孩子送出来?瞧着还没断奶吧!”相熟的少爷指着那孩子小声议论,大家侧目看去,全都笑了起来。
陆靖鸣不知道他们正在笑他,茫然四顾,一脸怯怯的样子。
傍晚吃过晚餐,唐槐独自回房。他是太子太保之子、一品诰命夫人的孙子,可以住带海景窗与洗浴间的套房。路过转角处,他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抽泣之声。
他循声而去,在一间没关上门的舱房内,那孩子正蜷缩在床榻一角,泪水一颗一颗地砸在缎面暗花的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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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夏末,法国巴黎。
陆靖鸣站在画室,望着自己未完成的油画作品:远处是浓重的暮色,近处是一片莲池,池边站着一个模糊的背影。这是他仅存的关于母亲的记忆。
上午,他收到一封来自林州老家的信。老管家笔间道尽家族近年变故:五年前,他的母亲就已病逝,一年前父亲失踪。祖父陆广兴在任两越总督后不久,遭三方势力围攻。战场失利,被迫通电下野。半年前,他带老部下奔赴上海,此后音讯全无。四十五天前,二公子于雨夜离家,至今未归……
老管家年事已高,思及大公子仍在海外,家中之事无人做主,才给他写来这封信。
他当年曾写信给祖父,恳求能与唐槐一同回国。那封信只换来一句“还不是时候”。唐槐走之前,将他送到旧金山的远东学校——那是华人唯一能就读的公立寄宿中学。
彼时的他虽才11岁,但在唐槐的教导下,知道祖父这样的安排必有原因。他多年海外生活已经习惯,同宿舍的韩国同学经常因思乡而哭泣时,他还善意安慰。
直到上大学来到巴黎学习绘画,在塞纳河畔看落叶飘零,才悟出乡愁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顽疾,成年后才会露出端倪。
他收拾完画室物品,又去找了校长,拒绝了学校前日发来的任教邀请。
“为什么?”校长不解地问,“你在这里可以获得一切。”
陆靖鸣望着窗外的梧桐树,轻声说:“不,我失去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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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巴黎到广州的轮船上,他遇到了一位同样归国的留学生。那人说起国内的局势,自清政府下台后,国内军阀混战,各方势力盘踞,民不聊生。陆靖鸣静静地听着,想起祖父最后那句“还不是时候”。
十八年后再回到林州,老宅比记忆中小了许多。门庭上的漆早已剥落,露出暗红的砖墙。老管家的手不再稳了,为他斟茶时,茶水溅在桌上。陆靖鸣扶着老人坐下,树下的莲池干涸,堆满了落叶。
他的父亲不过是个小商人,是陆广兴看中他无父无母,遂招赘入府。母亲陆云景乃林州城中第一美人,世交千金无不艳羡她命好,无需承担家族联姻,依旧可以婚后在家当大小姐。
陆靖鸣出生当年,陆广兴率水寨众人被朝廷诏安,担任军营统领。弟弟降生当日,陆广兴再获总兵之职。林州城人皆称,陆云景这桩姻亲,为陆家带来无上气运。
陆靖鸣对父亲的印象是模糊的。他自幼早慧,三岁背《论语》,五岁能诗赋,却只换来父亲的一句“还不错”……
弟弟出生时,父亲将新生儿抱在怀中,笑着对母亲说:“按照约定,这个孩子可以跟我姓了。”
他那时才知道,不是因为他不够优秀和努力,才得不到父亲的关爱和重视。
只是因为,他姓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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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林州的事务,他动身去上海。按照唐槐来信的地址,在法租界的一条僻静的巷子里,他看到了《有明堂》杂志社的牌匾。
推门进去时,唐槐正在伏案写着什么,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见陆靖鸣,唐槐先是一怔,继而放声大笑,起身相拥。
“你终于回来了。”
“大哥,我回来了。”
寒暄过后,唐槐让陆靖鸣等他下班后回家再详谈。他的书桌上放着一叠新印刊物——《有明堂》创刊号。
陆靖鸣随手翻看,那一页是带原文的白话文体《唐传奇·霍小玉传》,配着精美仕女插画。他原以为唐槐信中说的办杂志,是时政类刊物,没想到居然是民俗文学的风格。
此时,一位学生装扮的年轻女子推门而入,见办公室多了一人,神情微怔。
那女子披着如瀑黑发,鬓边别着一枚黄色发卡。她的肌肤如雪,眼睛清澈明亮,鼻梁挺直,此时正轻抿着嘴唇,礼貌又清疏地笑着。
“这位是......”他抑制住心弦颤动,问唐槐。
“你的明月阿姐,”唐槐笑着说,“她正在女校读书,打扮年轻了些。”
陆靖鸣怔怔凝视聂明月。在他与唐槐生活的五年时光里,每一个昏黄台灯下的深夜,总有明月阿姐相伴。
他曾无数次想象阿姐模样,此刻终见真容,却怎么也叫不出那声“阿姐”来。
窗外的梧桐叶簌簌而落,陆靖鸣知道,他终于真正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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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陆靖鸣只在唐槐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就按唐槐给的地址,来到了祖父住的公寓。
祖父此时早已缠绵病榻,还是唐槐请了一个护士在照看他。
“你……你怎么回来了?”尽管十八年未见,陆广兴一眼就认出了长孙——他与他的母亲长得极为相似。
“爷爷!家里发生这么多事,您为何不告诉我?”陆靖鸣不解他的坚持。
“你……你赶紧走……”陆广兴不让他靠近。他以为祖父病得糊涂了,连忙说:“爷爷,家业败就败了,以后您不用再费心了,就让我来照顾您吧。”
陆广兴支撑不住病朽的身体,仰面躺下,一行泪从眼角滑落,嘴里喃喃说道:“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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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靖鸣就此在上海住了下来。他一边照顾祖父,一边在唐槐的出版社为杂志画插图赚稿费。
1924年春,唐槐将杂志交给提拔上来的主编,和聂明月回了京城。
两个月后,陆广兴病情加重,医生让他做好准备。他第一次面临至亲的即将离去,给唐槐打电话时,终于忍不住落泪。
没想到三天后,唐槐与聂明月一起来了。陆广兴在临终前,有了短暂的清醒。他示意陆靖鸣从衣柜的保险箱里,拿出一个刻着诡异符文的木盒。
“越东巫傩……你拿着狮心,走!越远越好……”陆广兴断断续续说着。
陆靖鸣只当是祖父是离世前的神志不清,一旁的聂明月却伸出手,拿出一枚碧绿贝石,置于陆广兴额头。片刻后,老人缓过气来,接着说:“聂小姐,看在我的份上……保我陆家……别断了后……”
他又看向了唐槐,浑浊的眼中泛着泪花:“谢谢你照顾靖鸣,与唐先生深交,是他的福气。以后,就交给你们了……”
上海的秋天已经来了,梧桐树上秋蝉声渐起。
越东史上唯一被称作“王”的男人、一代枭雄陆广兴,在长孙陆靖鸣的陪伴下,逝于租住的公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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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唐槐与聂明月带陆靖鸣离开上海。从上海到京城,全程需要60多个小时。三人需要先到南京,再坐轮渡到长江北岸浦口,乘津浦铁路至天津……
唐槐在北港城已是声名显赫的大商人,他不仅有船舶公司和钢铁厂,还创办子弟学校,设立了奖学金,每年选拔优秀的平民子弟出国留学。除了上海的杂志社外,奉天、天津都有他的产业。
平时的他是低调的,但这次却安排了头等车厢。他不想让姐姐与弟弟受旅途之苦,也因为此次带着陆家的宝物——神狮之心。
上火车前,一直由聂明月提着装有狮心木盒的皮箱。陆靖鸣本不想让阿姐提重物,唐槐却说:“在姐姐手里才最安全。”
狮心到底是什么,唐槐问过聂明月。聂明月猜测,应该是带有灵气的妖兽内丹,如同当年她灭蜃妖后,得到的那枚珧贝一般。
马鹿子说,珧贝是蜃妖三千年修炼结为的灵宝,若人类带在身上,可启根骨修炼。妖怪服下,可以增加至少五百年的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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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靖鸣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这一路亲历中转奔波,想着兄长与阿姐接到电话后,是以最快速度赶到他身边的,心中不禁升起暖意。
他见过聂明月用珧贝为爷爷抢回来一口气的奇异场景,再想到爷爷说的家族之事,他自幼受西方教育长大,这一切都已经超乎他的认知,无数个疑问被他强压在心底。
包厢里的电灯明亮温暖,包厢外的过道传来脚步声,一对绅商模样的人从门前经过,正高谈阔论着沪上近来的行情。在动荡的年代,每一节车厢都藏着不同的人生。
短短数日,陆靖鸣人生发生巨变:“大哥……如果没有你和阿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想及此后便是孑然一身,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他知道,他即将面对唐槐向他讲出真相的时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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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长恨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