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堂 第25章 下次再见

人间行走指南：

【妖一旦有了执念，比人更可怕。人的执念区区百年，妖的执念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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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躺在一张破门板上，屋顶的天窗没合上，一弯新月如钩。他伸出手，小指微曲，勾向那轮弯月。

他的两条腿彻底断了，从那高台摔下来时，他先听到的就是大腿骨折断的声音，脆响。那声音此时就在他脑中回响，“咔嚓”“咔嚓”……

接下来，他便会如三年前的小虎子那般，连留下来的资格都没有，被师父连人带板扔到城外的破庙里，自生自灭。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门开了，有人进来了，他们要来了……

却没有嘈杂声，他睁开眼，微弱月光下，新妇青嫩的面容依旧，他颤抖着，唤出一声：“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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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她还是他的师妹。现在，他却得叫她师娘。

少年们从小一起在杂耍班里练功、挨打，鼻青脸肿地长大。曾经满身伤痕地相互依偎，已成了说不出口的隐秘往事。

师娘指尖拂过他的双腿，明明没有知觉，他却觉得一阵冰凉。黑夜中，她在拿两块木板夹住他的伤处，又用布条捆住。

他眼泪从眼角落下，不再说话。她却没有停下来，又拿出一根绳索，抱起他的上身，缚住了他坐了起来。

“师娘……你？”他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听得女子使力的喘息声。

她蹲下来，把他背在身后，牢牢将两人捆在了一起：“师兄，以前是你托我，从现在起，就让我来背你！”

女孩子纤细的脊骨分明，他趴在她的背上，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用还能动弹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宋仁宗乾兴元年二月间，开封府瓦子勾栏街，何家班轻身功夫最好的伎人，背着重伤的师兄，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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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后，一对道侣来到了秦川郡。男的名为沈敬，自称浮云道长，来自淮西宜新浮云山。

女道长号清灵，两人感情甚笃。他们途经此处，见衙门正在召集修士捉妖，两人便与众人一起前往猿王峰。

猿王峰下确实有神龙现世，众修士还未动手，那幼蛟就腾云而去了。众人悻悻返程，但因天降甘霖缓了百姓之难，太守依然将赏银发放给大家。

沈敬曾有奇遇，得芘石修炼之术，二人身手不凡，在修士之中也小有名气，但于捉妖一事上却并无所长。此次想的也就是来参与一番，增识广闻，便拒了赏银告辞离去。

那事十三年之后，这对道侣已游历至浙东一带。突有一天，遇到一名戴赤纹面具的玄衣女子，不由分说将两人打成重伤。他将昏迷的爱侣抱在怀中，质问女子因何而来。

女子道，凡当日在猿王峰下伤幼蛟者，均得付出代价。事先她已探明，他二人并未领赏银，才得以保住性命。

说罢她转身遁去，那等神通，他生平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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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侣清灵，因自幼练功有经年旧伤，此次受伤后久久不愈，最终没能挺过冬天，香消玉殒了。

沈敬悲痛之际，想起芘石修仙之术，可令亡者复生、修士升仙。于是他背尸千里，寻得巴山脚下一隐秘洞穴，两人口含芘石，就此闭关。

一千年后，沈敬再次醒来，全身被白毛覆盖，形同走尸。他顾不得自身异状，再去看清灵，她却未能修仙成功，身旁早已是一堆风化尘土……

他不甘心，追溯芳魂杳踪，不知清灵已经转世轮回了几次。

最近一次，却是在二十二年前了。

那清灵转世最终出现的地方，竟是千年前青龙葬身的龙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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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一念之差，换来千年轮回……”白毛怪眼含血泪，跪在聂明月两人前，嘶哑着声音说：“我还能救她，芘石化形，就差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啊，她就能重新活过来了……”

“两位仙人，求求你们。我与清灵一生从未作恶，只求百年厮守……求仙人将石虫还我，我还能救她……”

枯树之下，白毛怪全身颤抖，地上白骨森森。聂明月怀中的小紫，不安分地扭动着。

“六十年前的今天，赵家祖孙暴毙，是你做的吗？”她问。

白毛怪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继续说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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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毛怪寻至龙洞山下，却因龙威仍在，不敢上山，只得乔装成一道人，整日在山下徘徊。

他打听到，赵家刚娶了一名外地女子，时间年龄都对得上，就期盼着有一天能与女子遇上。

没想到清灵一直没机会下山，他却遇到了神色鬼祟的赵婆子。他跟着赵婆子到了一个采石场。那婆子拿出香烛，给横死的儿子儿媳烧纸。

听她的胡言乱语中，原来是老婆子常年装神弄鬼治病行医，做了很多伤天害理之事。她害怕儿子的死是她带来的报应，每年都会来此地祈祷鬼神勿扰，保她平安。

他本来也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做。清灵显然已经不是当年的爱侣了，如今嫁为人妇，有了自己的生活。

可他观那老婆子满身怨气围绕，福缘浅薄，一脸短命之相，若连累到这一世的清灵，她也不会有好日子。

他便现身与赵婆子交谈，赠她种芘石养气之法，特意叮嘱，须得给家中庚辰年出生的人每日服下，才能以龙气聚灵，辟邪化凶，保证家族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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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修士时，与愚民百姓多有打交道，熟知对赵婆子这样的人最有效的话术套路。

但他低估了奸猾之人的贪念。赵老婆子同时还暗中为清灵种下了灵童之毒，指望着用邪术来为自己延寿续命。

他一心想着，若清灵常年食用芘石粉，寿命也会比普通人长。即便她丈夫是寿终正寝，他也等得她。

他等了三年，算着芘石的分量，终于在六十年前的那晚，他顶着龙灵威压的痛苦冒险上山，却看到满院的生气全无。树下有一片新土，他刨土查看，居然是一具被草草掩埋的新死女尸！

千年之后，他与清灵再次相见，又是阴阳两隔……

绝望之际，他看出那梨树是千年树精，虽已败亡，仍有灵气扎于根部。便将自己修炼千年的本命芘石塞于女尸口中，将尸体埋在原处后，以旧土覆盖看不出异状，待六十年聚清灵亡魂不散，芘石成虫之日，便可与清灵的鬼魂相见了。

临走时，他想到若是有人发现赵家人都死了，必然会引起慌乱。又施法为两人续了一命，不过他观两人均是暴毙横死的最终结局，他这般操作，也不算有违天道，不过就是延长一段苟且生存的时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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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敬的千年芘石是有效的，女鬼确实在六十年后聚魂现形，和灵童一起出现在了梨花树下。

如果今晚再取出芘虫，也许她真的就可以开启灵智，与沈敬相见了。

谁能料到，聂明月为了救赶趟哥，早上见到女鬼，就将芘虫从她嘴里掏出，只差最后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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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敬！你强行拘魂，扰乱轮回，以邪术为罪该万死之人续命，还敢声称从未作恶？”白毛怪的一番行径，彻底触怒了关临渊。

他手握铁尺，寒光凛冽，立于月下，双眸中迸射出如锋刃般的凌厉之意。

“大人……我本是修道之人，如今我成了这副走尸模样，证道修仙已是无望，更无法再入轮回。这六十年我躲在巴山洞穴日日忏悔，只求清灵能有机会享一生平静，过上不被欺辱的日子……”

白毛怪一声长泣：“我愿接受大人的任何惩罚，哪怕散尽妖力、了断性命。只要……只求大人赐清灵来世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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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临渊看向聂明月，她此时怔怔站着，似走了神。他暗中叹了一口气，再为她心软一次吧。

“你以芘虫聚魂，最终未成，此罪可轻罚。但你妄想继续施术，我不会答应。你现在已为走尸，不再是人，你的惩处后续由明堂来管。”

他将决定权交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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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明月没想到，沈敬与清灵的命运，在千年前是因她发生了改变——大妖听小猴子所见描述，以为是修士联手迫害了幼蛟，竟然逐一追踪寻仇。

微不足道的一句话、一个念头，带来的阴差阳错，造成一对有情人的阴阳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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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敬与清灵，千年一世，如晨钟暮鼓，一早一晚，终生不得相聚，千年不得和鸣。

她此时心中也响起了一道犹如钟鼓的穿林破山之音，在脑中阵阵回荡——

她这百年，以命运为敌，执意反抗，却在无意中影响了别人的命运。

若不是她，他们是否早就可以厮守到老，不用经历这痛苦的人生？

白毛怪求关临渊惩罚，关临渊说该她来罚，让她对自己有了疑惑。

她所做的一切，又由谁来判断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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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之事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但海泽的陈丽华依然活在世上，树下的女鬼身份成谜。

关临渊看向聂明月，又说了一遍：“他，你带走。那一大一小，我带走。”

沈敬知道在阴冥司面前，再无可挽回之地，俯身长跪，言之切切：“求大人，予她……好轮回。”

树下两个浅浅的身影逐渐显出，满脸是血的女人，拉着懵懂女孩的手，等待命运的安排。

聂明月抢先出手，捏指成诀，唤出明堂虚影，瞬间山中传出惶惶沸腾之音，百鸟千兽，数不清的草木石虫，臣服于神山之下，深深叩拜。

沈敬与两道鬼影，均消失于神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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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关临渊愣住了。他就不该心软！

聂明月手掌回握，收回明堂，对关临渊一笑：“她俩和梨花树精已成一体，不是鬼，是妖，归我。”

大概是她面部表情还是没能控制自如，在关临渊看来，月色之下的那笑容太过得意明媚，竟让阴冥司大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注：沈敬以石修仙的传说，出自《疑仙传》，宋代隐士玉简撰

小剧场：

关临渊看向聂明月：“他，你带走。那一大一小，我带走。”

聂明月:“明堂主人从不做选择，我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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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暮鼓晨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