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桐并不知道发生的事,二人也并不打算说,想着既然事情已经处理妥当,那便不必多言,以免她担心。
今日罗桐又亲自做了酥肉,亲手端到迟兮语面前,而程修见了,眉目一弯,将椒盐碟子推到迟兮语面前,迟兮语对上他的眼睛,他正对着自己别有用心似得笑。
难免想起来初入府时第一次吃这酥肉,正是不知椒盐而被他看出破绽。
现在回想,这厮果然精明。
迟兮语浅笑一下,夹起酥肉蘸了椒盐放入口中,眉毛一挑,倒有几分娇俏。
程修轻笑出声,眼中是散不开的宠意。
罗桐扫了二人神情,这一方挑衅一方笑,看在她眼里便成了郎情妾意,罗桐假装没看见,只默默低头吃菜。心却想着,这也算如了她的意。
***
日子过得平安踏实,程修所查无一有回音,转眼到了深秋,迟兮语独自立在院中仰望树上最后一片黄叶在树叉上摇摇欲坠,看得入神,连程修何时到了她身后都不知道。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程修从她身后侧出头来。
迟兮语一怔,转头看去,程修眸子黑亮,脸色霜白,耳轮却红了一圈。
“你回来了?”迟兮语见了他的第一眼欢喜便从心底踊跃而起,眼珠子也明显亮了一下。
这两天程修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细算起来已经几日没见着他了,听罗桐说起他去大理寺办事,却不知今日忽然得见。
“嗯,”程修轻步一迈,从她身后挪出来,抬手拨开她额间碎发,随即摆出一副欠扁的脸调笑,“怎么,想我了?”
迟兮语闻言脸色一红,反手打掉他的手,顺便朝他翻了个白眼儿转身回房,“几日不见,倒成了登徒子!”
程修不怒反笑,乐颠颠儿的跟了进来,自上次的事情之后,他自以为和迟兮语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关系了,他想更进一步。
从前他从未如此在意过谁,可在迟兮语这里就像中了邪,如她所言,只想在她这里做个登徒子。
来不及关门,他便跟了进来,迟兮语也不理她,从柜子上取了针线料子,认真绣起花来。
自打上次送了那个丑荷包之后,迟兮语对此总是耿耿于怀,打算好好练练针线,这阵子还去求了府里绣娘教她针线,她也算灵巧,学了些日子,进步飞快。
程修挨着她坐下来,见料子颜色深沉,不像女子所用,便笑问:“这是要绣什么?”
迟兮语随口答:“要做个荷包。”
“是给我做的吧?”程修头又凑过来,盯住迟兮语眉眼。
迟兮语扫了他一眼,“你不是有吗?”
“也是,”程修将腰间的荷包扯出来,“你给我做的我可一直戴在身上。”
“这……”迟兮语见着这丑荷包觉着实再下不去眼,随着手艺的提升,有些不敢置信为何当初能做出个那么丑的,将针线放下抬手从他手中抢过那丑东西,“这么难看,还是别随身戴着了,和你身份不符,会让人笑话的!”
“我喜欢,”程修再次将荷包抢回手中,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再说了,整个京城,敢笑话我程修的,还没出生,你若不想让我戴这个也成……”
迟兮语眨巴着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你再给我做一个!”程修一扬下巴,抬手捏了她的脸颊。
这一捏不要紧,方知书中说的女子肌肤细滑如丝原来不假。
程修心头一激荡,忍不住多捏了两下,这触感非同一般,像豆腐,又像面团,手感忒好,都舍不得松开了。
“我可没工夫,”迟兮语身子朝后仰去,躲开他的手,“你愿意戴着那个丑的就戴,反正旁人笑话的不是我。”
“不是你?”程修轻笑出声,“你和我可是一条线上的,旁人若问,我就说这是将军府的表姑娘做的,看看旁人笑不笑你!”
“笑便笑,我就装听不见。”迟兮语仰起头,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来。
程修见着她水灵灵的脸,实再没忍住,再次伸出手去掐了一把,“放心,有我在,谁敢笑你。”
阿末来时,这两个人正在房里打情骂俏,阿末机敏,一只脚才踏进门,忙又将头低下,装模作样的轻咳两声。
“怎么了?”程修忙正色下来,且将迟兮语放开。
“公子,大理寺那边来人了,请您过去议事。”阿末头也不敢抬,手指头抠着自己大腿处。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程修声音又变成往日那般清淡的样子。
阿末轻声应下,而后退了出去。
迟兮语抬手抓了抓头发,不知怎的,一下子就笑不出来了,她知道,程修又要走了。
“你在家好好待着,我忙完了就来看你。”程修站起身来,手掌抚上·她的头顶,毛绒绒的。
想着这几日夜里回来时想去看她,到门口又见没掌灯,不忍心扰她安眠,每每到了门口也就站会儿便走,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过来,还没说上两句话那边又像催命似得,心头有些恼。
“嗯,知道了。”迟兮语又拾起针线,没抬头,只任由他摸着,乖巧应下。
***
这一去,人影便无踪,迟兮语坐在窗前从天亮等到天黑也没见他过来。
晚饭时见着空荡荡的位置,迟兮语心头不是个滋味。
罗桐将这些都看在眼里,见她这两天都闷闷不乐的,便知道这姑娘家心里都想的是什么,也不好多嘴劝慰。
“夫人,表姑娘,公子回来了。”
素白轻声道。
声音虽轻,迟兮语却听的真切,眼睫上掀欣喜闪过。
“那快请他过来吃晚饭。”罗桐道。
“方才已经请过了,公子说已经吃过了,看样子,好像有事在身,正和阿末在书房商量事情。”
罗桐闻言默默点头,知道他这两日是真的忙,看了迟兮语一眼,随后言,“念遥,他这两日辛苦,想来也吃不好睡不好,姨母劳烦你去给他将鸡汤送去可行?”
“姨母说的哪里话,我给表哥送汤是应该的。”迟兮语忙将筷子放下。
“那便劳烦你了,”罗桐强忍笑意,“前两天送的汤他都没喝,你送的,他一定喝!”
迟兮语有些不好意思,忙又将头低下。
***
亲自将鸡汤端到程修的书房门口,正好遇见阿末出来。
“表姑娘!”阿末唤了一声,忙给她让路。
迟兮语朝他点头,随之踏入门中,阿末乖巧的从外面将门带上。
进门时,程修正在灯下盯着一张图纸似的东西,见迟兮语过来,眉目舒展,将图纸放下起身迎过来。
“你怎么来了?”抬手接过迟兮语手中的托盘放置一旁。
“姨母让我来给你送鸡汤,”迟兮语走上前,将瓷盅盖子掀开,一股浓郁的香气传来,亲自盛了一碗送到程修面前,“姨母说前两日送来的你都不喝,今日的你还不喝?”
“你送的当然喝。”程修接过瓷碗,轻轻吹了升腾的热气,一口一口的仔细喝下。
“这是什么?”迟兮语目光移动到桌案上那张图纸上,歪头盯了一会儿,只见上面画着一只香炉。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程修见她问,便随口答:“说来话长,还是陈和谦那厮给我找的麻烦。”
“陈和谦?”迟兮语对这人有印象,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像个笑面虎。
“嗯,”一碗汤下肚,驱了秋寒,程修将空碗放下,“这陈和谦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和他父亲陈太师向皇上进言,要我来查当初二皇子侥幸存活下来的女儿下落。”
“二皇子……”迟兮语微微一回忆,此人在乡间也有不少传言,“他不是当初谋反不成被满门诛杀了吗,怎么还有个女儿?”
“我也是才知情的,不久前有人去陈太师面前告发,说当年捉拿二皇子府中人时,跑了一个侍寝丫鬟,还带着与二皇子所生的女儿,现在不知流落何处,皇上的意思是斩草除根,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茫茫人海,去哪里找。”
程修抬手捏了山根,头疼的很。
“原来如此,都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找,不过是个侍寝丫鬟,对皇上又不可能有什么威胁,为何非要赶尽杀绝呢!”
迟兮语歪着头,像自言自语。
“先帝弥留之际,立了当今皇上为太子,二皇子不服气,待先帝去了,便计划了宫变,最后失败,皇上将他软禁在府里过了几年。虽说软禁,却不曾苛待,后来他在府中也不安分,串通着外人准备卷土重来,最后被皇上发现,这才不得已诛杀。”
想起那时,程修不过几岁,也稍稍有些印象。
“原来如此,”迟兮语倒不知其中有这些门道,抬手指着那画问,“那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啊?”
“这是先帝赐给二皇子的一只碳炉,天下唯有一只,据说,这炉是用奇石与铜铸成,冬日里只放一块儿碳便热如火盆,当初那小姑娘调皮,见着东西稀罕,不小心打翻,将自己身上烫了个疤,疤痕与上面花纹相同,也是可以证明身份的唯一证据。”
迟兮语一个恍神,这一番话听的她耳畔嗡嗡作响,走上前去将那画拿起仔细端详,上面花纹像图腾,十分熟悉。
迟兮语眉目紧收,心跳加速,手微微颤抖,咽了口口水轻声问:“可知那小姑娘伤在哪里?”
程修又盛了一碗汤端在手里,“左肩。”
迟兮语闻言,好似听见自己头皮裂开的声音,勉强压抑了心头的颤动又问:“那时候,那小姑娘多大年纪?”
“两岁。”程修光顾着喝汤,没有留意迟兮语越发苍白的脸色。
迟兮语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头依旧有些不甘心,“会不会认错人,我是说,这花纹,果真是天下独一份吗?”
“那是自然,不会有错。”程修第二碗汤也喝了大半,“对了,明日我下午有空,要不要我陪你上街去逛逛?”
“不用了,”迟兮语失魂落魄的将那纸放下,那图案却深深印在她脑海中,“你好不容易有空,好好歇歇吧,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迟兮语路过程修身边,程修将她胳膊扯住,“怎么了?”
迟兮语整个肩膀沉下,好一会儿目光才迟钝的追过来,摇摇头,“没事。”
“不舒服?脸怎么这么白?”程修将碗放下,抬手探上迟兮语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没发烧啊!”
“若是找到她,会怎么样?”迟兮语见着一脸认真的程修问。
“杀。”程修说的果决。
迟兮语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眉目垂下,“她躲了这么久,想必早就改名换姓,若是找到,恐怕,也会连累身边的人吧。”
“嗯,毕竟是反贼之后。”程修点头,一脸认真,随后又觉着不对,“怎么你对此事这样感兴趣?”
“我是个农家女,从小少见多怪,孤陋寡闻,遇见这样新鲜的事,自然好奇。”迟兮语眉目弯弯,却没有笑意,勉强牵扯起嘴角,看似云淡风轻。
“别想太多了,最近有没有想去的地方,等我忙完陪你去。”程修站到迟兮语面前,双手自然的搭上她的肩。
“没有……”迟兮语抬眸,“你忙吧,我有些困了。”
“嗯,好。”程修闻言,也不敢多留。
***
夏日里的花墙眼下已经成了枯枝,不见往日繁华,迟兮语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房间,站在镜子前还在想,许是巧合,一切只是巧合罢了……
慢慢抬手伸向衣襟处解自己的衣带,香肩小露,肤色细腻润泽,白皙似雪,唯独左肩处的烫伤疤痕清可见,远远看过去,倒像是刺在上面的一朵花,那图案,和方才那图上的,一模一样。
迟兮语绝望的闭上双目,脑海里皆是小时候的光景。
她曾经不止一次问过母亲,她的爹爹在哪,为什么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母亲只说他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知道自己外婆姓迟,还以为父亲也姓迟,现在想来,原是自己姓了外婆的姓。
母亲和外婆讲话都不是臻州口音,她却从来没有问过。
偶有人从京城回乡,大家都去凑热闹打听京城的新鲜事,母亲和外婆也从不让她去……从前她的不解,在今夜,一下子全部明了。
“怎么会这么巧……为什么会这么巧……”迟兮语捂着脸蹲下哭了起来。
想到程修那句“杀”,她便整个人都崩溃了下来。
***
迟兮语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天,这两日只说自己不舒服,罗桐请了大夫过来看,看不出毛病,只说静养。
程修从大理寺回来,路过首饰铺子,想着那日迟兮语不高兴,还猜测是不是因为自己没工夫陪她而耍小性子,索性花大价钱挑了只玉镯子准备送她做赔礼。
才回府便听说她病了,二话不说来到院中,正遇见杜鹃关门出来。
“公子。”杜鹃见了他忙请安。
“她怎么样了?”程修眉头拧成了一股绳。
“姑娘这几日不爱吃饭,足不出户,躺了两天了,大夫来看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静养。”
“知道了,我进去看看。”程修推门进屋,屋里安静的像无人一般。
轻步进了里间儿,见她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程修坐下来,抬手轻拍了下,试探的问:“睡了?”
迟兮语正闭着眼,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杜鹃去而复返,不成想是程修,眼一热,鼻子一圈,翻过身来。
程修见状下了一跳,她明显瘦了一圈,眼下乌黑,眼睛肿的像个烂桃儿,还不知哭了几次。
“怎么了?”程修心骤然纠成一团,疼的厉害。
“没事……”迟兮语哽咽着,声音虚弱。
“起来,”程修双手将他抱起,随之搂到自己怀里,用袖子轻轻拭了她的泪,“告诉我,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迟兮语这两天哭的鼻子都不通气了,她想,若换做平常定然能闻到程修身上的松香味儿。
迟兮语摇头,“没事,只是想家了。”
“想家?”这借口听起来并不真实,“跟我说实话!”
“真的,”迟兮语又往他怀中凑了凑,“那日做了个噩梦,醒来便想家,特别想,也特别……想回去。”
一语双关,她说的想回去,是想回到她不知道真相的过去。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程修下巴杵在她的头顶,喉结微动,嗓音低沉温柔。
“没有了……”迟兮语摇头,头顶头发蹭的他下颚有些痒。
“那你回去做什么?”
“就是想回去。”
“那也不至于哭成这样,等我闲下来,我就陪你回去一趟好不好?”程修轻摸着她的头安抚着。
“我想回乡,不想留在京城了。”迟兮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都剜着疼。
程修一怔,将她从怀中松开,捏着她的肩膀,盯了半天才问:“你要离开京城?真的要离开?”
迟兮语不敢看他的眼睛,咬着嘴唇生硬的点了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你就舍得?”程修眉目压低,眼中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