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银嘱咐林秀君,如今宋廷主掌中原乾坤,无需眷恋蜀池旧号,尊她为殿下,以致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还有一些口头的训诫与旨令等,林秀君听后一并应下。
就是有一点让林秀君很不解,“殿下唤我回去,引诱夷离堇来攻打耶律家寨堡?”
“嗯。”
“可是殿下就栖身于堡内,若起了战乱,我又如何护得了殿下的周全?”
阿银看林秀君的关切之色不是假的,照直说:“你的口头本事不错,手上的本事差强人意,我的身家性命,你先不用操心。再说,寨堡里还有个楚世子,他来这里,肯定想图谋海津镇,从耶律慕身上找突破的。你将战祸引来,他必定不会袖手旁观,要出兵帮耶律慕抵抗,所以你放心大胆的去,不用怕寨堡里有什么变故。要是夷离堇打来了,楚世子与耶律慕联手,形势的发展才对他有利。我如今做了楚世子的下属,被他冠以亲随之名——”
顿了顿,阿银摸出丝囊里的照身帖朝林秀君砸了过去,来表证她所言不假,又接着说:“怎地不做些狗腿子的事来讨主人欢心,当前一例,就是引夷离堇来打,促成他与耶律慕联合的主意。他一高兴,就可放过我,我便于回西市挣些营生。说了这么多,最关键一处,就是你回去游说夷离堇,让他放心来攻。他一旦打过来,楚世子必定不放过他,他死与不死,对多方来说,都是便利。”
一口气说完,阿银站起身,估摸了一下出寨堡到现在的时辰。
半截风灯埋在地下,散着幽幽的光。
林秀君拾起照身帖,即阿银的身牌,就着灯光看清金漆勾描的字,验证了阿银已入楚国公世子府,做了一名随侍的夜郎。身牌的反面,也是金灿灿的字标,给予了阿银全宋境行走的便利。
以林秀君之目力,是看不出引夷离堇来打寨堡,对后事的发展有什么导向。不过,阿银殿下有句话倒是说对了,假如夷离堇死了,那些强派下来的役使,时不时找他林秀君麻烦的机会,都会抹杀干净,对他来说,真是天大的好处。
林秀君想了想,又向阿银讨要,先保住他自身性命再游说成功的法子。
阿银面授机宜,“夷离堇先前失了盐田,势必被辽太后追责,要是突然得知宋国盐铁使私赴寨堡,意欲与头下军州节度副使勾结,他若一举端了这两人,假以邀功,用来堵太后口舌,你说这是不是绝佳的机会?”
宋国盐铁使就是秋上,此时他领着这个名头至海津镇洽谈事务,还未对外公布他的真实身份,更不说宋皇写与他的手诏。这些隐秘的信息,不被夷离堇知晓,便是谋事的先机。
阿银此时也试探了下林秀君的忠诚,该说的消息才说,密诏等内情与更多的细节,不曾透露过。
但她信林秀君有些聪明劲,知道怎么取舍,甚至会想通其中的关联。
太蠢的人,也做不了说客一事。
林秀君满口应承阿银交付下来的事情,纵马朝夷离堇的驻地赶去。
阿银看着林秀君不曾迟疑的背影,知道事情可成,疾步赶回寨堡换装清洗。这次她从门房走过,守门的才知道,丽瞳小郎君不知从哪里找到了缺口,跑出了寨堡外。
门房做事细致,赶忙传话给二公子耶律慕。
耶律慕猜不出,楚世子随驾这番意欲何为。但他礼待于人客气行事,没朝坏处上想,下意识觉得,是秋上委派随驾外出盘游的。
于是谦逊问道,是不是陋处招待不周,让尊驾劳筋动骨,出寨堡采办的?
因阿银兴冲冲走进来,一手拎着烧火棍,一手提着野兔,好像是野游打猎回的。
秋上听得三言两语,心知阿银偷溜出去,必定是想做什么,用了个野猎的障眼法。面上不动声色替阿银转圜,说他随侍喜欢蜜汁兔肉,惊扰了寨堡郊野实属无礼。
贵客这么说,耶律慕更是不作他想,连忙吩咐厨房,赶制一道兔肉羹送来。
花厅里,随从燃亮华灯悄声退下,锦缎玉桌上的宵夜用炭火温着。
秋上始终不动箸,自从说了“用阿银”之后,再无片字发落,谢观微还出去请了一趟,也是空手回的。
耶律慕陪在一旁,说了些本地的雅事风闻,虽有夸大之嫌,也比冷场盈足。
谢观微微微笑着颔首示意,代替主家公子圆场。
一晚的舟车劳顿,秋上不去休憩,在厅里耐心等着,此时就突显出了,阿银的到来无比重要。
就是耶律慕,都有些好奇,令贵客看重的一介佐驾,到底是何方神圣。
抻足了场面,也给足了暗示,终于,秋上的佐驾阿银姗姗登场。
阿银是带着一股清冽的气息卷进花厅里的。
她穿着银色长衫,外罩青葱色及膝半臂,瘦腰系窄韦带,上下两身显得颀长秀挺。一头乌发梳得顺顺当当,尽数结成顶髻,文雅放置在硬纱青帽内,帽后抽出两条发带固定帽沿,发带底部压了银饰做垂脚,夜风拂过发带,送了一点银叶花纹到旁观者眼前,十足的翩翩风骨。
她的纤瘦身形、流银般的瞳色,全身上下非青即银的衣装采色,实在是引人注目。
秋上看的是,阿银果然梳洗了一番,打扮得干净清爽,过来搏耶律二的眼缘。
谢观微看到的是,公子身边新添的小郎君,与以前的奴仆和下属都不同,一双眼瞳就能生起波澜来,且看机缘如何、公子怎么用她。
耶律慕只看到了,贵客佐驾长得俊丽秀雅,一双绚瞳顾盼生辉,这放在辽朝贵族圈内,一定是奇货可居。
阿银一进门,便对耶律慕叉手为礼,深深道了万福,得到回应后,再依次向秋上、谢观微行礼。
秋上何等敏锐,从阿银行礼次序,当即看出,阿银最为尊崇的是耶律慕,随后才是他这个主子。
他连颔首回礼也省了,目光移向桌面。
谢观微适时进言道:“公子请阿银用饭。”
耶律慕也说:“世子一心体恤佐驾辛苦,宵食汤羹给佐驾备着,佐驾略进一二,解解乏吧。”
阿银欠身后入座:“诸位公子面前,怎可僭越,唤我阿银即可。”
耶律慕道:“如此也好,有劳阿银屈就敝处食行。”
“无谓屈就,是我多扰。”
秋上在一旁,尽数瞧着两人言辞谦让,也不说话。
阿银跟前摆着银盏盘、冰肌琉璃碗,分别盛了玲珑糕与乳鸽汤,口味淡,很合意。她才浅尝两口,秋上说道:“蓑叶鱼。”耶律慕还以为贵客动了食欲,正想替他布置,谢观微却走出来,夹了一箸鱼片放进阿银碗里。
阿银如常吃下。
秋上道:“雪山酥。”
谢观微依言夹了一箸酥丝给阿银,阿银吃完。
耶律慕由衷赞道:“世子矜恤部属,我等如沐泽被,感同身受。”
秋上不接话茬,“鸳鸯脍。”
谢观微夹上脍肉放进阿银碗里,阿银吃完后,坐着行礼,对秋上说:“公子赏赐,福分足矣,还有什么遗漏的?”
就差直接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秋上问:“吃好了?”
阿银回:“一一试了个遍,味道纯正,清香弥齿,二公子以圣朝御筵食方待客,倒是便宜了我这个小的,不如公子您也尝尝?”
秋上右手微抬,指了指一味肴品,谢观微顺意替公子盛来汤羹,服侍他用下。
直到此时,耶律慕才回过味来,“用阿银”是何意。
用阿银试菜。
这个试,可以说是试味,也可以说是试毒。试味只显露了贵公子的作派,试毒就是口诛主人家的险恶用心。
阿银的回复,咬准了“味”,还用三言两语就劝动贵客进食,消弭了饭食不虞的隐忧,做事端的是藏山没水。
耶律慕朝阿银投上感激的一瞥。
阿银起身行礼,倒酒水敬予耶律慕,“我家公子身子不豫,就由小的以酒谢意,恭祝二公子福图三镇、定鼎海津。”
这一出口,起的就是头下军州节度三镇的大气象,惊得耶律慕连忙起身,持酒饮下一盅。
阿银再敬,“这第二杯,恭祝二公子福延子民、恩享赐邑万泽。”
第二次敬酒语及耶律慕家的福报,祝他受子民爱戴,蒙君子之泽千秋万世。
话说得很好听呐,声音也是清冽低醇,如杯中美酒,让耶律慕一饮而尽。
阿银再敬,“这第三杯,恭贺二公子汉学文华精进,得太后赏识。”
耶律慕持杯微微笑着,面容浮起了淡淡的红晕,“世子座前芝兰玉树,比比皆立,如是今日有幸得见两位,承蒙贵客吉言抬举,如是不才,未能建勋立业、光耀门楣,徒令列位笑话。”
阿银回头看了一眼,秋上神情淡淡,未有一丝怿然,继而说道:“二公子休要菲薄,若是抓住天时地利一擎乾坤,其结局或未可知。”
耶律慕抬手,“阿银妙语解忧,如是诚意再谢世子襄举之力。”
至此,阿银用言语试探出秋上夜赴寨堡之目的,果然如她猜测那般,是邀约耶律慕共同肃清夷离堇,反掌海津之意。既然主人家耶律慕用谢语作结,阿银身为小的,也不便再逮着这些讳饰话题薅下去,还是那个察言观色细致入微的谢观微,适时走出来,侧立耶律慕身后,陪他聊些风土人情,就此岔开了话题。
谢观微说他闲来无事,去寨堡外的原野狩猎,所获颇丰,可见人杰地灵之处,万物滋长,鸟兽树木顺应四时,又说海产农猎在此地兴产,不知有何途径能销售出去……
阿银自觉走到秋上身后侍立,照顾秋上进食,等于与谢观微换了位置。耳里听着谢观微的闲聊,发现他说话也是一环套一环,层层铺进,打听出了本地商贩滞销货物、积压赋税等民情。还有盐户商帮方面,地下城势力独大,四处吞没其他小市集……一些边角料都被他挖到了。
谢观微语声舒缓,仪态文雅,与耶律慕攀谈时,恰到好处的留白、停顿、微笑,引得人有交谈下去的**。耶律慕放松坐姿,与他娓娓道来,遣词用句就无需那般费脑子,神情自然显得从容多了。
阿银心想,是吧,是个人都不喜欢与秋上对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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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用阿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