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习惯秦越带来的压迫,周拂宁虽仍是忌惮,但到底没有先前畏缩,她现在一心巴结讨好他,好为此得一次机会。
她甚至隐约发觉,她的示弱和伏小做低,在宫里那几位皇子公主面前好使,在秦越面前并不好使。
或许可以说,她越是将头埋得像鹌鹑,他反而来劲,越想将她的头掰扯出来。
所以,她也开始改变战略,稍稍放大胆子,在秦越能接受又不突兀的范围内。
可也有些事情是她控制不住的,如有时不经意间说出的某句话做出的姿态,沾有她最真实的本性。
长运楼上菜不算快,干等了估摸两刻钟的时间,才端来第一道菜,陆陆续续,又上几道,直至菜上齐,桌上也已摆成了个圈。
周拂宁数了数,有七道菜。
四个人,七道菜,吃得完?暗瞥一眼身侧,果然是尊贵人。
腹诽归腹诽,可这菜品也着实精致,香味四溢,肚子不争气地瘪了瘪。
银子注定要花,那她就尽量多吃些。
在提筷子动手前,她做了个请的姿势,“王爷先请。”
见秦越动筷,周拂宁紧随而上,一筷子夹在她觊觎已久的水晶虾仁,每一只虾都被剥去外衣,蜷缩在盘蝶之上,排列有序,表面闪着油润光泽,晶莹剔透,赛若明珠。
秦越还未下筷,她就已经稳当夹起一粒虾仁。
“咳……”
秦越瞄她一眼,放下刚拾起的竹筷,假咳一声。
周拂宁却并未注意,直到她快将虾仁放入碗中,又听他咳一声,这次声调更重些。
“王爷,你嗓子怎么了?”
尤七率先问道,遭来秦越一记冷眼,他立刻封口,行,他就不该说话。
这丝毫不耽误周拂宁将虾仁放自个儿碗里,后才也问一句,“近来天气冷热交替的,容易得风寒,可要去寻大夫瞧一瞧?”
秦越尽数不答,他面色红润,双眼有神,并不像染病的模样,却瞧他似乎对她碗中的虾仁感兴趣。
周拂宁脑海中闪过些什么,眼睛一亮,仿若抓住了重点。
方才周拂宁一副我懂了的神色,叫秦越也以为她真的懂了,谁知下一瞬,周拂宁站起身来,端起那盘离秦越稍远的水晶虾仁,与他面前的菜对调了位置。
“王爷请用。”
秦越:……
接下来,周拂宁根本就不能够全心全意用饭,因为她要时刻注意秦越,只要他的目光在任何一道菜品上多停留一刻,就会被她端到秦越面前。
秦越望着原本被酒楼伙计摆成一圈的菜,现在呈三角摆在他面前,他逐渐发现其中规律。
同在一张桌上坐着的尤七与瑶欢:我们就不该在桌上。
尤七说他出去透口气,瑶欢说她去隔壁买东西,雅间内唯剩两人。
见秦越总共也没动几下筷子,周拂宁贴心问道,“可是不合口味?”
“是败胃口。”
秦越直盯周拂宁,不由反思,是不是近来他脾性太好,才让她放肆起来?
当初告知周拂宁是北齐帝要她命时,她出乎意料的反应让他一念之间动了怜悯之心,才会让尤七常送些吃食去,这其中无关美色,无关情感。
谁能想到,谁又会相信,威震四方的冀国摄政王,会与北齐皇宫中的可怜小公主感同身受呢?
他本就没将她这一条命放在眼里,带回冀国,也不过是后宫中多养一个小姑娘罢了。
多几次接触,在他心中,周拂宁已然是个虽然饱受欺凌但有原则的小姑娘,可以认输却不服输。而这样的小姑娘又生得明眸皓齿,眼中含情,桃腮带笑,叫人轻易招架不住。
秦越不常与女子打交道,与周拂宁的一切都不在意料之中,他心外筑起的一道高而厚的墙已经被震下一层外壳来却不自知。
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周拂宁心内被戳中,并不好受,可脸上还是要笑,唯独一双眼不会骗人,眼眶内水意重了几分。
经此一思索,原想冷冷说些狠话拉开距离的秦越再掂量掂量,念及她有些用处,又被她目带怯意的可怜样儿瞧得没法,这颗心到底是为何如此不扛事了?
软话他是说不出,另转话题已是他能做出最大的让步。
“你便直说,所求为何?”
还真是从来不绕弯子,周拂宁来不及将泪意逼回去,顺带吸了吸鼻子,又可怜了几分,让秦越直皱眉。
“你若不说,我就撤了这桌菜,再上一桌。”
说什么,都不如这句管用,江都最好的酒楼,点的又都是招牌菜,按照这样的上法,她的一块玉佩怕是不够。
周拂宁立即答道,“我说我说。”
她想着,若此时扮可怜,说得造孽一些,再配上眼泪,秦越会不会心软?不都讲男人最见不得的就是美人落泪?
思虑间,她已经拿起范儿来,扯出袖间的罗绢轻捏在指尖,语调放软便开始一一叙说。
“我年幼不足四岁时,母妃便离我而去,因养在深宫红墙后,逐渐与临阳外祖叶家也断了往来,我得知下一程车队会行经临阳,就想着去叶家稍作拜访,以尽余生孝心,待我离了北齐,恐再回不来。”
一番衷肠诉说得辗转情深,叫人听之落泪,但不包括秦越。
“只是……”她话音一顿,转为犹豫为难,“只是我也怕耽误楚王殿下与和亲队伍的行进,这才做出这番试探之景,不想却惹得王爷恼怒,是我的不是,若王爷要罚,我也甘愿。”
“但若王爷肯舍意成全,我定回报。”可谓情真意切。
可惜,泪到用时方恨少,周拂宁没哭出来,但也假意用罗绢擦了擦眼角。
秦越冷眼瞧着,她花样可真多。
临阳叶家,叶妃娘娘?秦越心内有了思量。
秦越唇一勾,“公主是有情之人,本王定当成全。”
周拂宁还擦着眼角的手微停,如此顺利?
其中关窍来不及细思,周拂宁忙站起身道谢,“楚王殿下也是个好人。”
这句话带有几分天真与纯善,至少证明,周拂宁的欣喜不似作假。
也?为什么用也?极会抠字眼的楚王紧了眉。
这顿晚膳到此为止,周拂宁先行下楼去结账,见柜前一抹熟悉身影。
“瑶欢姑姑。”周拂宁唤道。
正结账的瑶欢回头看她,微讶道,“您怎么下来了?”
周拂宁快步走上前去,将柜上的荷包塞回瑶欢手中,“我说过不需要姑姑费心。”
然后又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掌柜,“你瞧瞧,这可否抵那一顿饭钱?”
玉是出自皇宫,自然无可挑剔,掌柜的也有眼力,连声点头道,“可以可以。”
他甚至还找补她一些碎银,并道,“我可不占姑娘的便宜。”
将碎银握在手中,周拂宁忽然觉得有些幸福。
“走。”
秦越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将沉浸在双重喜悦中的周拂宁唤回。
回到驿馆,二人分道。
暗黑的石径路上,秦越一伸手,尤七便将得来的玉佩交到他手中。
借着清冷月光,可以瞧个清楚,这正是周拂宁那枚鱼形玉佩。
“爷可是要将这玉佩还给晋和公主?”
不然让他赎回来做什么?可既然如此,又何必让周拂宁结账,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留着自有用处。”秦越眼眸暗光定在手中玉佩之上。
滑润有光泽,定是常年佩戴,看来她与择禹之间,关系何止密切?在平城刺杀前,她应当是将择禹当作亲人般看待。
这句话,终于让尤七看到了最熟悉的摄政王,精于谋算。
“让人继续探查择禹下落。”
“是。”
自择禹逃走后就失去踪迹,秦越也一直让人暗中搜寻,只是尚未有任何消息。
“过几日到临阳,许是就该有消息了。”
话似感叹,更似确信,尤七一时置身于云雾中,真的假的?
回到屋内,周拂宁先是沐浴更衣,然后拉着瑶欢问,“姑姑对临阳叶家知道多少?”
瑶欢略想想后道,“也只是知道那是叶妃娘娘的娘家。”
这样的回答在周拂宁的预想之中。
在宫中,除了择禹,并无人会对她提起有关叶家的事情,仿佛与母妃有关的一切,都成了她身边的禁忌,也是后宫禁忌。
年幼时的记忆,最深刻的也就是母妃葬身火海一事。
她也记得,那一天下午,她午睡间迷迷糊糊听见父皇与母后发生了争吵,最后父皇愤怒离去,母妃伤心沉闷。当晚,母妃将所有人都赶出了宫殿,将她自己锁在殿内。因此宫殿深夜走水,火势来得凶猛,根本来不及将人解救。
她想冲进去找母妃,却被宫人死死抱住,眼里焰光充斥,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可想而知,那对她稚嫩脆弱的心灵冲击有多大,也是自那时起,连父皇都像变了个人,不再抱她哄她,听她哭得烦了,便见也不愿见她了。
就此,她成了被人遗忘的公主,人尽可欺。
好在当时还有择禹陪着她,他一身武艺不知从何而来,帮她挡去不少人。后来长大,她也明白择禹为此受的伤不少,只因他是内侍,为她惹了受宠的皇子公主,会被送到刑司受罚。
“是什么,会让一个人突然性情大变呢?”周拂宁喃喃问道。
瑶欢不明所以,“公主说的是谁?”
周拂宁呼出一口气,摇摇头,“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可她还是放不下,又换一种方式问,“若是你很喜欢一个人,并且与他成亲孕育了儿女,那么什么样的矛盾会让你们翻脸呢?”
这个问题值得深思,也让人为难,毕竟瑶欢一直在宫内,何来喜欢的人?
唉,周拂宁叹一口气。
瑶欢不忍见她气馁模样,猜测道,“或许是因为欺骗?”
周拂宁也若有所思起来,带着这个思虑进入睡梦。
翌日一早,待周拂宁梳洗完毕,车队已经整装好,只待出发。
周拂宁走出门来,见秦越骑在马上,英姿摄人。
“楚王殿下安好。”
周拂宁主动问礼,双颊粉嫩,姿态优雅,一步一曳间将晨光卷入,给她身上再添一层天光,明艳动人。
秦越注意到她腰间换上了一个木雕坠饰,小巧灵动,这是她自己雕刻?
微有片刻失神,尤七唤他,原是周拂宁已上马车,可以出发了。
他这才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转过头朝大路前方道,“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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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阳城
入城后,他们照旧往驿馆去,先将车马安顿。
这一次有些不一样,在驿馆门口,有个人,正等着周拂宁。
周拂宁刚下马车,就瞧见来人,她惊讶万分,唤道,“林大哥。”
秦越像尊石雕立在一旁,冷眼瞧着他们故人相见。
周拂宁当然不敢将他忽视,来不及询问本该驻扎在蔗州的林源为何会在此,就先向秦越介绍。
“楚王殿下,这位是平威将军之子林源。”
林源十分有礼,“楚王,幸会。”
秦越却连颔首都省了,“林小将军有礼。”
按理说,礼节做完,秦越就该冷漠离开才对,可他为何还站在此处?
“一路颠簸劳累,楚王殿下早些歇息。”周拂宁自诩十分体贴。
秦越单眉一挑,这是在赶他?
小可怜公主还能认识这样的少将军人物?
林源的眼神透露的可不只是朋友之谊,他喜欢周拂宁?
秦越早已将林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身板硬挺,长相端正,与常人比,倒是个人物。
“公主不是说,要去叶家拜访?”
这样重要的事情,周拂宁自然不会忘,她原想着先与林源说两句,晚一些再去与秦越说拜访叶家一事,不料他主动提及了。
林源抢在她前头接话,“叶家?可是你外祖叶家?”
周拂宁点头,“正是。”
“若是不嫌弃,我陪你去。”
周拂宁下意识就要拒绝,她与林源是有些交情,可也没到可以随意麻烦他的深度。
林源却像是知道她会拒绝似的,先堵住她的口,面色懊悔沉痛交杂,“不要拒绝,这是我欠你的。”
周拂宁:???欠我什么?
秦越:???欠她什么?
尤七:什么情况,这两人关系不简单啊。
瑶欢:我怎么没听说过,公主和林小将军有一段过往?
当着冀国人的面与指定和亲公主说这些,想不误会都难,周拂宁眼皮一跳一跳,立刻去瞧秦越的脸色。
果然有点黑,他误会了?
“林大哥你别这样,我们不过是宴席之际才会说两句话,怎谈得上亏欠?”
其实是小时候林源入宫与她相识,后来出了变故,他们根本见不到面,只有宫中宴请群臣,林源进宫时会特意寻她说两句话罢了,每次也都有择禹在场。
她已算是在委婉提醒,林源不是蠢笨之人,应该懂得,这个时候不能害了她名声。
林源也确实没有接着说下去,可那一脸的愧疚,是个人瞧了都觉得不正常。
“看来晋和公主与林小将军,交情匪浅。”着意强调交情匪浅四字,已有冷嘲警示之意。
说罢,秦越再不管其他,跨着悠闲雅意的步子,在驿丞的点头哈腰下,入了驿馆,尤七紧跟其后,但还是在入门前往周拂宁这边望了一眼。
兴许是在提醒她。
周拂宁心漏跳一拍,忙对林源道,“这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劳烦林大哥了,在离开北齐前,还能见上一面,已然全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她习惯说话婉转有度,不愿伤了任何人的面子。
林源想反驳,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一个字未吐。
“我先进去了。”
见状,周拂宁告辞道,她快步上了台阶,入驿馆,追秦越。
这件事情需要立马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