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方大人来信,说在扬城等您。”
“知道了。”
秦越坐在火堆旁,火光映照着他的脸,描摹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庞,却照不亮他那一双幽深的眼,他手上把着一根树枝,来回转动。
他们从北齐平城到冀国扬城少说也得月余的时间,依他来看,方易阳就是想趁此机会偷懒。
尤七是楚王府的家生子,秦越的亲信护卫,从小就跟在秦越的身边,主仆情谊深厚,加之尤七本就是个跳脱的性子,他一屁股坐在秦越身旁,谈起了那位和亲公主。
“属下还以为公主都如新阳长公主那般娇生惯养,以咱们的速度,行了这几个时辰的路,晋和公主看起来娇娇弱弱的,竟一声也不曾吭,还肯住在这荒郊野外的,实在是不可思议。”
“一开始听说北齐公主各个不愿意和亲,属下还好一通生气呢,北齐是败将,陛下同意和亲已是极宽厚了,王爷您还赏面子来赴宴,哪里容得他们挑挑拣拣的?”
“后来还是这位晋和公主自请和亲的呢,倒是让属下有几分钦佩了。”
尤七一连串说了许多话,秦越神色都不曾变,唯独这句,让他眼中倒映的火苗闪了闪。
他启唇道,“这件事你不曾与本王说过。”
“您不也没问过吗?”尤七心虚,讪讪笑道,“再说,王爷您不也从不重视这和亲一事吗?”
秦越不再开口,他本就不愿意以和亲来平息战事,虽然背后有连国偷袭,但也不是完全受制于人,只是不知朝臣们与珩帝怎么说的,珩帝直接应下了和亲,并让他前去北齐皇宫赴宴。
发动战事确实劳民伤财,此刻也不是拿下北齐的最好时机,他便也忍了下来,只是心中始终憋着一口气,对周拂宁的态度自然不好。
单凭那几眼,就已经能断定周拂宁是个胆小的,她还是个不经吓的,三言两语就让她连他面也不敢见。他甚至在想,若是说话声音稍微大些,周拂宁会不会直接背过气去。
她又是哪儿来的勇气自请和亲?
思索着,秦越稍一抬头,往周拂宁马车所在方向望去。
好不容易能停下歇歇,周拂宁一早就掀开窗帘子透气,忽然传来一阵香味,她嗅了嗅,闻出是肉香。
瑶欢还在劝她,“坐了一日,公主不如下车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总不至于那般难受。”
她是难受,可更害怕下车会遇上秦越。
她又望了望窗外,问道,“择禹,他此刻在何处?”
瑶欢都还在想她问的是谁,就听车外的择禹答道,“方才瞧着是在队伍前方,殿下若是下车,理应不会碰上。”
她不得不感慨,这主仆二人是如此默契。
“我想吃烤鸽子。”周拂宁道,她方才闻见的香味就是烤鸽子的味道,错不了。
从前在北齐皇宫,宫里的人最会的就是拜高踩低,她一无宠爱,二无靠山,有时御膳房连吃的都不给她送,择禹就会为她猎来飞禽做野味,他烤鸽子的手艺是一绝,周拂宁最爱吃。
择禹无半分犹豫,“殿下稍等。”
“等等,”在择禹离开去猎鸽子前,周拂宁唤道,“我与你一起。”
蜷缩久了,她的膝盖确实不舒服,而且她实在不喜欢闷在四四方方马车里的感觉,就算在无人重视的北齐皇宫中,她也能自由来去。
现下夜深,周拂宁往外看去,士兵们大部分都席地歇息着,秦越说不准也早已歇下。
显然,择禹也明白她的意思,应了一声。
周拂宁搭着择禹的手下马车,坐了一天,脚忽然沾地还有些不适应,她弯下腰揉揉膝盖,并回头对瑶欢道,“姑姑累了先歇下,我有择禹相陪,不必担忧。”
瑶欢想劝阻,嘴微张,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点了点头,嘱咐道,“公主莫要走远了。”
他们所停之地,左侧方就是一片树林,为了安全,择禹让她就在外头等,周拂宁心内不愿意,可那树林里确实阴森森的,便应了。
临走前,怕她冷着,择禹还给她生了堆火。
这一行队伍中,所有护卫士兵,都是楚王的人,因为和亲的是她,所以北齐连护送之人都省下了,是真的完完全全将她交了出去。
最惨的和亲公主非她是也。
周拂宁踢踏着地上的碎石,周边沉寂一片,让她又陷入凄凉思绪之中。
将她思绪召回的,是一道男声。
双眼聚焦一看,这人她记得,是秦越身边的尤七。
一恍神,她紧张地站起身,但并没有丢了仪态,她解释道,“我只是出来走走透透气,可是楚王有何吩咐?”
看出她的不自在,尤七也不挑明,他手上拿着一只串烤好的乳鸽,递给周拂宁,带着笑意道,“一日只吃干粮实在无味,王爷命我送些吃食来。”
殊不知,他的友好反让周拂宁提起了心,烤乳鸽的香味窜入她的鼻尖诱惑着她,可她不敢伸手去接。
见她迟迟不接,尤七又往前递了一分,谁知周拂宁跟着后退一步。
秦越会如此好心,叫人给她送吃的?她不太相信。
尤七皱起眉头,下一刻又舒展开来,周拂宁出生就是公主,是金枝玉叶,穿是绫罗绸缎,用是金盏玉器,吃自然也是佳肴美馔,怎么会瞧得起这野火烤出来的东西?
“看来公主吃不惯。”
说着他就要收回手,周拂宁看他误会,刚要阻止解释,就听树林子里传来一声惊叫,随之而来的是刀剑相接之声。
“择禹。”
周拂宁一慌,什么也来不及多想就往树林里跑。
尤七也毫不迟疑要追上去,不料,暗处有人射出利箭,还好他闪躲及时,箭羽没入地面一寸长。
霎时,林中出来几个蒙面黑衣人排整有序,个个手持利刃,这样的动静在常年行军打仗的人眼里已不算小,当即睡着的士兵们都清醒过来,持剑围来。
对方人少,也有自知之明,又或者说,他们的目标本就不是这群人,稍一交手,就往林子里撤去。
秦越拦住要带人追的尤七,问道,“怎么回事?”
“林中有异常,似乎是晋和公主身边的侍从在里头,公主也追了进去。”
秦越眉一竖,这才下令,“追。”
这厢周拂宁跑进林子,叫着择禹的名字,却没人回应她。
树林茂密,遮挡了月光,周拂宁慢下脚步,喘着粗气,警惕地望着周围,她甚至闻见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心更加紧了几分。
月黑风高,正是杀人的好时机,她有强烈预感,这些人许就是冲着她来的,至于是谁在操控,她不得而知,但首先怀疑的只能是楚王秦越。
想要杀她,又不想背负杀人的罪名,哪怕没有人会因此怪他骂他,他就是不想沾染。
会是这样吗?
脚下踩到什么东西,说不上软硬,但绝不是地面。周拂宁试着蹲下查看,这一看可是将她三魂都吓没了两魂,她踩着的竟是一具尸首的手臂。
在她惊叫出声前,有人将她的嘴捂住,并在她耳边低语安抚道,“殿下,是我。”
是择禹,可这时的周拂宁气都险些喘不过来,任由着择禹将她往旁边带。
好不容易回过魂来,择禹身上的血腥气清晰可闻,周拂宁着急问道,“择禹,你受伤了?”
“都是他们的血。”
周拂宁还要再说,择禹却示意她安静。
这林子里还有敌人,周拂宁几乎将呼吸屏住,手紧紧攥住择禹衣袖的一角。
林子里又有了动静,但却不是他们所在之处,而在另一方。
“应当是楚王他们与贼人交起手来。”择禹道。
这意味着,他们暂时安全了。方才忽然有人暗袭,若不是他足够警惕,反应够迅敏,此刻怕是已经丧了命。
他知以一敌多撑不了多久,遂在借着夜色和巧劲杀了几人后,他假装逃离,实则还躲在原处,这才暂时甩掉那些人。
周拂宁贸然跑进来,若是恰遇上贼人,岂不是性命不保?
如此想着,择禹不免沉下脸来,声音也低暗道,“殿下不该进来。”
“我担心你。”在周拂宁心中,择禹是与她相依为命之人。
“我能自保,可公主不能。”
“你是嫌我拖累你?”
“不是。”择禹一默,“我是担心你,殿下的命比我重。”
周拂宁本也不是怪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带殿下回去。”
跟着走两步,周拂宁顿住脚步,择禹回头看她,唤道,“殿下?”
“他们真的是冲着我的命来的。”
择禹不反驳。
“那我死在今夜或是就此失踪,再正常不过。”
“殿下。”择禹语气加重。
周拂宁却是一笑,“对,就当我被贼人掳走杀害,而你为了护我亦遭不幸,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离开了。”
“择禹。”她兴奋地扯了扯择禹。
见她开心,择禹也想附和她,但被周拂宁扯着的手臂撑不住,他闷哼一声。
周拂宁停下动作,紧张道,“你怎么了?”
刚刚的喜悦散去,忧色攀爬上她眉梢,“你真的受伤了。”
“无碍,小伤罢了。”择禹后退一步,将准备查看他伤势的周拂宁隔开,“殿下若是真想离开,也得抓紧时间,那边的动静小了,也许贼人已被全部解决。”
“我扶着你。”周拂宁又要上前。
择禹往后躲开,“我真的没事,只是公主必须先离开。”
在周拂宁不解的眼神之下,择禹道,“我需要先留下,布置我们被掳走的场景,楚王为人,不是那么容易被人蒙蔽过去的。”
“我想和你一起。”
择禹没有明说,可他的眼神叫周拂宁有自知之明,她留下来只能是拖后腿。
“好吧。”周拂宁目光一敛,“那你一定要快些来找我。”
说罢,她一步三回头,终是狠下心往择禹所指明安全的方向离开。
这一路,她的心跳就没有慢过,怕遇见贼人,也怕遇见冀国人。
可真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寂静的树林中,周拂宁感受到前方有踩在枝桠上的脚步声,她甫一抬头,脚下接着就是一个踉跄,好在旁边有树能支撑,她才不至于摔在面前人的靴子上。
秦越负手而立,纵然黑夜掩盖了他大半面容,但一身气质华然却挡不住,一双眼如鹰般摄住周拂宁。
“原来公主在这。”
被抓个正着周拂宁勉强一笑,小声又结巴道,“我,我……我正准备回去。”
“可这个方向与驻扎地背道而驰。”
周拂宁撑在树上的手抠紧了树皮,秦越说话没带丝毫感情,却让她喘不过气来。
“那也许……”她嘴皮轻颤着,因咽口水顿了下,“我走错路了。”
怕秦越怀疑,她紧接着抚上胸口道,“还好,还好王爷及时将我找到,不然我可就危险了。”
在周拂宁谨慎抬眸探视下,秦越也在朝她靠近,当时她脑子转得飞快,秦越每走一步,她的心就悬上一分。
周拂宁连被他戳穿意图后的解释都已想好,就算抱着他的腿哭诉求饶也在所不惜。
可秦越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稀得给她,在她心跳达到顶峰时径直越过她,留下一句,“跟着。”
周拂宁望着那条她可以逃离这一切的路,又回头看秦越与黑幕一色的背影,她脚下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只觉欲哭无泪。
若是择禹到处找她不见,会如何?
无论她心中对自由如何向往,她都错失了这一次机会,她只能认命地跟着秦越回去。
从树林里钻出来,周拂宁的心绪还未回归,就听见有人唤她,并跑上前来对她动手动脚的。
瑶欢一听说有刺客,就担心起周拂宁的安危,这下见到人,看她除了神思有些恍惚,头上簪钗轻微歪斜,发丝散落几捋在额边,并无其他伤在身,才舒一口气。
感受到她双手冰凉,瑶欢立马从车上取下一件披风给她披上。
“奴婢扶您上车休息。”瑶欢与秦越行了礼道了谢道。
才走至马车旁,就见尤七领着人回来复命,周拂宁身形一顿,打算听一听。
“王爷,刺客见情势不对,都服毒自杀了。”
周拂宁心一震,身也是一颤。
一来,说明今夜之事不可能是秦越故意设计,二来,这要她命的人绝不简单,心也不是一般的狠。
“公主可还是冷?”
瑶欢一问,秦越往这边瞥一眼。
尤七还在继续说着,“但,还有一个人负伤逃了。”
他递了一样东西给秦越,秦越拿在手里翻看着,又瞥了一眼马车方向。
尤七领会,朝周拂宁主仆走过去。
“公主,我们王爷有请。”
周拂宁乖巧转身又走了回去,她一眼就认出秦越手中的东西。
见她双眼具是惊愕,秦越心中便有数几分,“公主识得这东西。”
周拂宁小脸满是涩意,唇瓣泛白,未答。
“是你身边那位内侍的。”
秦越语气清淡,又十分肯定,周拂宁眼眸一抬,似乎很惊讶他说对了。
“择禹呢?”周拂宁唇开合几次,才问出声。
尤七说负伤逃跑的那个人,就是择禹。
“他伏在暗处意欲突袭,被我刺中一剑后逃走了。”尤七道。
“这不可能。”周拂宁声量大了起来,择禹只是伪造现场,怎么会去袭击他们?
她突然的失控,让众人都是一惊,现在的她和先前只会低头垂眸比,简直是换了个人。
秦越面上有不悦,瑶欢连忙上前来,护着周拂宁的同时赔礼道,“公主被吓坏了,一时失态,还望楚王海涵。”
她一句话,犹如给周拂宁泼了一盆冷水,就此冷静下来。
尤七还耐着性子解释起来,“想来方才他就是故意将公主引入树林中,就算他不是与刺客一伙儿的,也决计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否则为何他到现在也不曾回来?刺客的尸体我也都命人带了出来,公主若是不信,可亲自检查。”
他指了指周拂宁身后,周拂宁回头才注意到,她身后摆着的十分整齐的,正是刺客的尸体,脸上身上皆是血污不堪。
树林中她踩到的那只手臂浮现在眼前,白日反胃的感觉又上了来,她捂嘴作呕,却因为并未进食而什么也没吐出来。
瑶欢虽也不太舒服,但还是先替她抚背顺气。
“这就受不住了?”
秦越的眼神中,除了冷意,还是冷意,战场上的尸首可比这残忍难看得多。
“若是你知道这派人来杀你的,是你父皇,你又该作何?”他问话中带了丝不显的嘲意。
在场的人,心内多多少少都有震惊,可唯独周拂宁,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她的所有情绪都汇集在她那一双紧攥着的拳头上。
眼眶是红的,鼻子是酸的,喉头是痒的,心是冷的。
秦越,尤七,瑶欢的目光都定在周拂宁的身上。
一个莫测,一个怜悯,一个疼惜,却都在等着周拂宁的反应。
周拂宁微抬了头,眸中已蓄了泪,却迟迟不肯掉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的嘴角勾了起来,即便很难看。
她第一次不带惧意双眼直视着秦越,启唇道,“谢王爷告知真相。”
其实这时,她被泪水糊了眼,根本看不清面前人是什么神情,她也不在乎。
而后,她福身一礼,一步一步走回马车,瑶欢想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躯,她却不肯,道,“委屈姑姑今夜与春玉她们挤一挤。”
她想一个人呆着,瑶欢无法,只有放任她。
尤七这才回过味来,问道,“王爷如何肯定刺客就是北齐皇帝派来的?”
“猜的。”
“……”尤七皱眉,他知道秦越的猜测从来没有出过错,可……
“晋和公主问都不曾问一句,就信了?”
“因为她心里明白。”秦越目光敛回,双眸一深,“她在宫中处境如何?”
“这……属下怎么会知道。”
“你不是探听了消息?”秦越微侧身,斜视着尤七。
“……”尤七一噎,他是在北齐帝设宴前后探听过些许消息,可也只限于人选一事,并不涉及周拂宁身世诸事。
秦越还斜着他,尤七顿觉压迫之感,连声道,“属下立马去查。”
他走出几步又退回到秦越身边来,秦越乜着他。
“方才您对人家小公主是不是太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