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恭眼睫轻颤,将瑾娘的手拿下,握在手里。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得出奇。
片刻后,瑾娘敛了情绪,抽回手,渐渐套回那件雍容的衣衫:“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且等你。”
欧阳少恭垂下手,冲瑾娘缓缓眨了一下眼,应下了这话。
瑾娘又道:“此番变故之下,你...离风广陌也远些,纵是男子之身,也...”
欧阳少恭按按瑾娘的肩头:“我知晓。”
瑾娘的心稍落。
而后,便唤来黑曜,把给风晴雪遮掩瘴毒的药送上的同时,也索性借了欧阳少恭地方,一者将那寒毒化解,二者给风晴雪做了那散寒之药。
一切完成,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欧阳少恭凝神感受一番,朝着瑾娘点了点头。
瑾娘松了口气,顺口问了晚膳。
欧阳少恭稍稍推辞,继而拜别。
瑾娘将人送至门口之后,就迅速回屋打扮。
万花楼的夜场即将开始,再不动作快些,就得晚了。
欧阳少恭在回客栈之前,寻了个隐蔽之地而去。
指尖轻动,几乎与之前无异,但却慢了三分凝出符鸟来。
看着立于指尖的符鸟,欧阳少恭眸色一沉。
最后还是放了符鸟飞走,回了客栈。
***
方才还急色匆匆要去赶万花楼夜场的瑾娘,已然在黑曜的帮助下梳妆好。
黑曜正打算送人出门,瑾娘却去了静室。
黑曜眼见,也跟着去了。
来到静室,黑曜问道:“主人,你不是...”
瑾娘略一抬手,止住黑曜的问话,面色隐约发灰:“...早知会发生意外,今日也早已安排好了,迟些去也是无妨。”
黑曜心下稍安,继而便问起之前的心间疑惑来:“主人,你到底...”
但话却没说完整。
这没有说完整的话,瑾娘却是了然。
瑾娘缓缓走到主位坐下,目光离散:“我们抗衡不了他,更抗衡不了陵越,绝对抗衡不了天道。”
黑曜一惊:“主人,你真动用天眼了?”
瑾娘看向黑曜,眼神复杂:“未曾。”
黑曜挠了挠头:“那...”
瑾娘那挺直的腰脊似墙塌了一般的一弯,眉心微拧:“我也原以为他不过是图个完整,图个捉弄风广陌的乐子,图个与巽芳长相厮守,毕竟巽芳根本就没死。但这是在见到陵越和风晴雪之前。这次,我委实没有想到,竟然会遇到这龙渊余孽和那种只要见过便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冰寒之力。这种冰寒之力,我仅在琼华派那奇绝的望舒剑上见过。也正因此,几乎毫无疑问的,陵越跟琼华派的旧人有关系。更进一步,是跟能够驾驭得了望舒剑的人有关系。当年,据沐风所言,整个琼华派中,实际能够驾驭望舒的,不过玄霁与慕容紫英师徒二人。那掌门夙瑶没有玄霄帮助,就连碰望舒都是个奢侈。而那夙玉、韩菱纱却不过是望舒的容器。玄霁早已仙逝,当世之上,还能与望舒有联系的,也就唯有慕容紫英一人了。那天墉城在几百年前的昆仑山,是个连名号都排不上的研究封印之法的小门小户。比之琼华派这种大派,简直不值一提。这天墉城在昆仑山遭受天火,河水逆流,百废待兴之后,竟逐步地有了名声,而后声名鹊起,以剑法闻名于世,只因一个人的加入——紫胤真人。此人剑术卓绝,是御剑天下第一人。若我没有猜错,他就是慕容紫英。陵越就是他的亲传弟子。当年,慕容紫英便与那韩家的人纠缠不清。那百里屠苏原本也姓韩,这不能不让人多想。虽然琼华派已是旧事,但这其中...却颇有些天火遮掩隐秘之感。此番,极有可能是人界与天界的一桩纠缠。加之,这陵越根本不是个省油的灯,还跟韩家的人是道侣,这韩家的人还是个剑灵,这剑灵还是他的半身,这幽都还是看剑者。如此一番,必然不是你我所能去揣度的。此番,便只能摘个干净了。”
眼神坚定起来:“过些日子,我们就离开吧~”
有些忧心地看向黑曜:“昨晚,你以为陵越是好心?”
面色一沉:“不过是包藏祸心罢了。从他知道帝女翡翠开始。”
黑曜煞是惊讶。
待得最初的惊讶过去,再细细感受一番,猫眼瞪了老大:“他居然借着治伤的名义,给我下了寒毒?!”
瑾娘皱着眉,摇摇头:“不是寒毒。”
黑曜不明:“不是寒毒,又是什么?你不是...”
瑾娘深深叹了口气:“这是唯一的机会。日后,我再与你分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在一个月之内把这边的事情逐渐脱手,前去巢湖。否则,你才会是真正危在旦夕的那一个。”
黑曜懵了:“这么严重?!”
瑾娘沉重地点了点头:“是。这陵越不仅仅是个武学奇才,也是个权谋高手,还是个在仙法道术上的厉害人物。没想到,他竟想出这种法子来威逼利诱,果真是好狠的心~竟以自身做局,简直与那光风霁月的真君子慕容紫英是两路人!这陵越看上去,才像是个在那不吐骨头的地儿依旧能笑傲立锥之地的人~而那慕容紫英...也不知若是知晓他那一身清骨教出来的徒弟却是个俊朗皮子裹着个黑心肠,又当是何等光景?”
以手抚膺数下:“算了~不说了,赶紧准备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黑曜深以为然。
送瑾娘前去万花楼之后,便着手准备这全身而退之事。
***
风晴雪在欧阳少恭离开之后,也不过是坐在靠窗的桌边,歇着。
也许是因为见到了陵越把百里屠苏真正给带了回来,这颗心是真的落了,还是怎么的,她到现在才想起来信件的事情。
从怀中取出信封,打开来。
却是只见了寥寥数字。
瞧着这寥寥数字,风晴雪开始搜刮起了那些回忆。
然而...
她却并没有在这些回忆中寻得哪怕那么一丝与字条上的内容能够相符合的地方。
风晴雪浅浅皱了皱眉。
这是...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风晴雪随意把手中的字条搁下:“请进。”
敲门的人,应声而入。
风晴雪一见是欧阳少恭,倒也不意外。
欧阳少恭来到桌边坐下,却也注意到了被风晴雪随意放在桌上的字条。
像是没有看到般的,气息略紧,将怀中一只金色的瓷瓶拿出,放在桌上,推到风晴雪面前:“我知晓,你也是习武之人,且所习功法还偏于阳刚。然而...”
眼睫轻微低垂:“...不得不说,阿越的寒气实在太重,你又是女子之身,对你伤害极大。”
看向瓷瓶:“这份药丸,是针对此事而配置的。你平日里晚上睡前服下一粒就是。这里面有三个月的药,应当在服用完之际,那寒力就能在你体内给彻底化开了。只是每晚都要记得服药后,行一个大周天。如此,可激发药力,也可尽快康复。”
又拿出一个银色的瓷瓶来,推到风晴雪面前:“这便是帮你徐徐化解瘴毒的药丸。瘴毒毕竟是你自小就带的,若要化解,自是没有那么容易。不过,哪怕能够化解一些,也对你有好处。此药只要晨间服下一粒就是。也是三个月的量。等你吃完,我给你复诊之后,再视情况而定。”
风晴雪拿过面前的两只瓶子,眼眸弯弯:“多谢少恭。”
将瓶子妥帖地收好,又问道:“那你的寒气呢?”
欧阳少恭浅淡地笑笑:“我毕竟是男子,这阳气重,比之你的情况,自是要好很多。方才,便是借了瑾娘那处给黑曜的暖阁,逼了一身汗出来。如此,也无大碍了。”
风晴雪也笑了:“如此甚好~”
欧阳少恭看了一眼窗外,又看向风晴雪:“我们暂且在江都停留几日,搜集关于始皇陵以及盗术的消息吧~”
风晴雪轻轻点了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欧阳少恭大致说了说搜集的方向,风晴雪暗自记下。
而后,欧阳少恭便离开了。
屋子一下安静下来的同时,风晴雪也有些眼神复杂地看向欧阳少恭之前所坐的位置。
秦始皇陵...
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啊~
传说这秦始皇陵有八大入口。
每一个入口都布满了机关。
想要进去,绝对是九死一生。
而且,当初修造的工匠,可都没有一个逃了出来。
全都...
如此,又如何寻得入口?
这...
风晴雪感到前路艰险,内心深处不自觉地漫溢出了一丝仓皇。
***
欧阳少恭回了屋,站在窗边,垂眼看着街边人来人往,背在身后的手,指尖缓缓摩挲着手心的伤口,眼神复杂。
***
虽然乐无异一行人稍加耽搁,但仍旧还是赶在了夏夷则易骨之前到达太华山。
太华山的人知晓来者是什么人,即使是被很冒犯地走了偏道,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在发现之后,将人送到了诀微长老的院子里。
好生给安排了接风洗尘。
一通下来,这疲乏感也加倍地涌来。
回了各自房间,也就给呼呼地睡了。
安排这些事的管事,阴测测地笑了笑后,便往清和真人住处而去。
此刻,清和真人正与紫胤一道于松下煮茶,惬意得很。
管事上前,也不拿紫胤当外人,直言道:“都歇下了~”
清和真人挥挥手。
管事看了紫胤一眼后,这才退下。
紫胤被看得不明所以,浅浅皱了皱眉。
清和见了紫胤这模样,虚虚握拳掩唇而笑:“看来啊,天墉城的这些小家伙儿们,可不安分啊~”
紫胤的眉心拧得更紧。
清和拿起茶盏,慢悠悠地晃着:“你就不奇怪,他们是怎么来的吗?摸路居然摸的那么熟?”
紫胤一下反应过来。
乐无异几人应该是碰到了天墉城的弟子,他们之间应该发生过什么事情,作为交换的,就是太华山的线路。
而且,显然这些个提供路线的弟子很熟悉太华山的事情...
若是如此,则多半是陵越身边的人。
这...
紫胤微微别过眼去:“我可没让越儿走偏门~”
清和一怔,继而朗声笑道:“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搁这儿生什么气?”
浅浅抿上一口茶,略略有些慨叹:“其实,很多时候,我更希望你的越儿能够走偏门,也叫他好生知道这偏道的乐趣。但你把他教的太板正了,实在是无趣得很~”
紫胤浅浅白了清和一眼:“你教的挺好~溜门撬锁,风花雪月,讨人欢心,无一不精~”
听闻“讨人欢心”四个字,很是难得的,清和面色微变。
紫胤看了一眼,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哦~对了,我的剑灵告诉我,你的好徒儿还给那个露草凝了蝴蝶,送她小玩意儿。那露草也送他些小东西,还把驯服的赤豹给他暖身。两人花前月下,情动相拥,额头相抵,浅尝辄止,大概就差没有最后一步了~乐无异言道,臭情侣,当真令人牙酸~”
清和喉头一梗,面色清寒。
这大概算是他第一次拿给紫胤戳肺管子,还戳的那么...爽利~
清和磨了磨后槽牙,好想反击,但舌头却一点也不给力。
紫胤像是才想起来,面色还有点复杂:“你这好徒儿生得俊朗,还挺招人家神女喜欢的~神女放话了,那是她~的~人~谁也不许抢~尤其是那个臭老头儿~”
清和把茶盏往桌上一放。
立刻这茶盏就四分五裂,茶水流了一桌。
紫胤瞧着,竟像是瞧见了什么新鲜事儿:“你生什么气啊?这神女都眷顾你家好徒儿,这不是你的福气吗?”
清和死死握拳,咬牙切齿:“真没看出来,你竟如此牙尖嘴利!”
紫胤悠闲地放下茶盏,重新拿了一只茶杯,为清和沏上一杯:“所以,这徒儿还是教的板正些好~尤其生得丰盛俊朗的那一挂。否则,便会成了《逸尘子记》里的主角,狂蜂浪蝶起线,红颜知己漫山~”
紫胤这话,完全属于火上浇油。
清和颈间的青筋跳动得很是欢实。
然而,他还真找不到说辞~
这要放手,是他说的。
这待女子要心细些,也是他说的。
这红尘之中,女子并非洪水猛兽,修行也未必清心寡欲等等,都是他说的。
所以,这世道,就是这么来给他上眼药的?
清和越想越气,越想越气,胸膛起伏得厉害。
就在这时,南熏来了。
仿佛什么都没看到,来到两人身旁站定,道:“清和,快去看看夷则,他的状况不太好。也不知他与那什么神女之间是不是有共生蛊或是同命锁一类的东西,你那管事分明下药就多下了一倍,竟还是让人给醒了。正到处摸索着找人,我更换了夷则门前的阵法,她虽一时未必破得了,但若...”
南熏话还没有说完,清和直接一个闪身就不见了。
南熏难得愣了愣,寻了个位置,撩袍坐下:“你作甚这么气他?”
眼睫低垂,叹了口气:“他心疼夷则是真的,对夷则狠也是真的。这种事情,我虽不知你到底是如何得到消息的,但你应该很清楚,这不过就是少男少女的懵懂罢了。清和见惯了那些事,也不会太过在意。但你...”
有些无奈浮现在眉头:“这么说,他不气死才怪~到时候,夷则他...”
斜眼瞧了紫胤一眼,锁了锁眉:“这难道就是你们门阀的情趣么?”
紫胤嘴角往下一弯:“说的好像你没有戳他肺管子一样。对于一棵草而言,就算用安神药养出来,又怎样?再大的剂量,也放不翻。”
南熏一怔,表情变得古怪:“你...也看《逸尘子记》?”
紫胤不以为意:“他的。”
南熏高高挑了一下眉:“也就是说,最近你俩呆在一块儿?他在追更新?”
紫胤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茶上,表情微妙:“病人的性情难以揣摩。更何况,逸清远比我的剑灵搜集消息更为迅速。”
南熏差点一口老血梗死在胸腔里,连忙倒了杯茶来,顺顺气。
紫胤瞥了眼茶壶,看向远处的古松,声音低沉:“他在犹豫。”
说得异常笃定。
南熏喝茶的动作一滞,瞬间明白过来,这平时根本在嘴上功夫讨不到清和便宜的人,今日这么绞尽脑汁地炮火猛攻是为了什么。
——紫胤在帮清和下这个给夷则易骨的决定。
易骨一事...
可谓九死一生。
九成九——死!
但...
南熏慢吞吞地饮下手中的茶,喉间滞涩,唇齿无味。
紫胤面色深沉:“当‘半妖皇子’一局开局之时,便再没有选择了。”
南熏看了紫胤半晌,摇了摇头:“若你志在天下,哪有野马分鬃?”
紫胤低垂了眉眼,眼波温柔:“为她,舍弃天下也值。”
南熏忽而十分地想要翻个白眼,但又觉不妥,遂别过眼去:“情种也能成仙,看来这天界也确实无人可用了~”
听闻这与玄霄几乎如出一辙的犀利,紫胤一怔,拿起茶盏,静静饮着,未曾回应。
饮罢,紫胤放下手中的茶盏,正色道:“准备好吧~”
南熏自然知道,紫胤这话是什么意思,但...
看向紫胤:“你有多少把握?”
紫胤浅浅勾勾嘴角:“冻个鱼,并不需要任何技术~”
南熏觉得,她今日出门应该是根本就没看黄历。
眼前的人,确定是紫胤本尊吗?
对此,南熏是差点咬到舌头,眼睛里充满了讶异。
紫胤却仿若未觉,站起身来,逍遥而去:“也不知逸清新的话本子出来没?南熏,你说,那逸尘子是不是独爱那露草饮呢?”
话音未落,衣衫已远。
南熏怔怔然看着面前已空,拧了拧眉。
片刻后,平日里那板正的腰脊一弯。
清和啊,清和,你这一门心思地要挖天墉城墙角,是真觉得逗人有趣吗?
这...
也不瞧瞧,最后吃瘪的是谁~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哎~
南熏摇了摇头,闪身便去了赤霞隐居的地方。
易骨一事,哪有那么容易?
自是应以策万全。
***
清和御剑而至软禁夏夷则之处,但却仅仅只在暗处悬停,就那么冷眼看着那颗露草咬牙切齿地对太华山的阵法无可奈何,嘴里还骂骂咧咧。
这骂骂咧咧的对象,正是他。
还宣示夏夷则的主权,绝对是她的~
原本也是气的,但见得这露草的那憨直的模样,清和这气儿又顺了些。
意随心动。
拂尘剑往内院而去。
远远的,清和就见得夏夷则穿了一身浅蓝色的里衣,正站在冰天雪地里,一颗红梅之下。
那双清亮的眼睛,正盯着一朵即将开放的红梅出神。
妖族血脉的特征并未因为暂时的压制而退去,侧脸依旧是妖冶的青蓝色妖纹。
好在收了那碍事的犄角和展开的鱼鳍。
这般看着,便觉得惑人心神得紧,就更别说夏夷则有时会使坏地使用鲛人族的特性——媚人心神的声音,对你甜言蜜语一通,令你身心舒畅,心智不坚,落进那甜蜜的圈套,还觉得十分满意。
或许是那显眼的妖纹,终于令清和想起了夏夷则的坏心思,方才在紫胤那里受的气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只是,这满肚子的佳酿这么添油加醋的,不得更加香醇吗?
清和微不可察地勾勾嘴角,去了夏夷则的卧房,取了一狐裘披风,悄无声息地来到夏夷则身后,一丝踏雪的声音都没有发出,将那温暖的狐裘给人裹住,又上前来,给人系上飘带。
夏夷则一直都在出神。
什么都没察觉到。
直到有一个精制的独属太华山诀微长老的发冠遮去了那即将开放的红梅,夏夷则才意识到有人来了。
继而便是一抹温暖将他笼罩。
垂眼看去,是一片温暖的白茫茫。
心间酸涩:“徒儿不孝,劳师尊记挂。”
清和冷淡地笑笑:“是很不肖,就差没有灭师背命了~”
夏夷则一愣,抿紧了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往的舌灿莲花,在冷淡的清和面前,毫无用处。
那日...
也把话说绝...
恐怕...
想到这些,夏夷则更低落了些。
此刻,低下头的夏夷则乖顺得不得了。
与那日一身意气与天争的那位可谓判若两人。
如此模样,令清和的心软了一瞬。
但...
清和忽而觉得,大概是和紫胤那冷冰冰的家伙儿呆久了,竟然这望舒寒气也将他给侵蚀。
以往见得如此模样的夏夷则,就算再气,也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而现在,好像是那年轻之时的意气风发也被那冰寒之力给揪出来了似的,竟一丝一毫都不想放过面前这个“负心徒儿”!
然而...
清和心间的复杂,哪堪言语一二?
难言的安静就这样持续着。
清和就那样看着夏夷则,眼睛中的情愫起起伏伏,几乎没有一个准头。
然而,再是惊涛骇浪,也仍旧被那心疼给占据了高峰。
清和在心下叹了口气。
果然,这由他亲手带出来的徒儿确实不一样。
哪里像紫胤那个甩手掌柜,什么都扔给那些剑灵,哪里能够感受到他这情为一人起,情为一人动之感?
即使现在夏夷则身上的封印溃败,有了那妖族血脉的支持,本身是不惧这太华山的清冷,但当他见得夏夷则一身单衣杵在雪地里时,那颗心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丝清寒,尚且如此。
那九成九的死,又作何解?
夷则啊夷则,你这般让吾情何以堪?
果然是吾太宠你了吗?
竟让你...
清和忽而感到牙紧,面色微微一沉。
转过身去,踏雪而行。
夏夷则听见响动,之前不敢抬起的眼,不敢直面的人,在此刻走远,想看却又不敢去看,不看却又恐失去机会,一颗心就那样忐忑,却还是耐不住那思念的疯长,仍旧抬了眼。
但见得的,却是绝尘又挺拔的背影。
并且还有一丝凌然的剑意。
夏夷则一凛。
这...
轻轻咬了咬唇。
眼睫一颤。
嗯?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
糟糕!
不会是和阿阮之间的事情,拿给...师尊知道了吧?
现在阿阮竟然还在横冲直撞?
也就是说,乐无异他们来了?!
这...
夏夷则忽而觉得,冰冷彻骨。
他太清楚清和的脾性了。
确认关系之前,清和确实是一个有情趣,有人情味,偶尔有点小腹黑的师尊。
甚至来说,红尘味还很重。
但自确定关系之后...
他...
想起那些三五日都下不了床的日子,夏夷则只觉得头晕目眩。
清和已经走出很远,却没听见人跟上来,脚步不停,声音染上了冷意:“放虎归山数日,便什么规矩都忘完了,是吧?”
夏夷则喉间一滞,控制不住地感到浑身一麻。
那颗心砰砰直跳。
硬是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准备跟上。
他正准备跟上,却发现也不知道是在这雪地里站了多久,腿几乎都被冻住了,根本就迈不开。
加上这鲛人族的血脉觉醒,两条腿走路实在有一点...
清和已经生气了,若是他还磨叽的话...
夏夷则简直不敢想象他的下场。
只得是赶紧利用修为温通血脉,赶紧去追清和。
但...
忍不住地呛咳起来。
听见咳嗽声,清和停了下来,转过身,几步走到夏夷则面前,眉毛就要倒竖:“为师的话,你是不是永远都当耳旁风!”
夏夷则呛咳得目中噙泪,想应,却...
硬是生生憋住,这才怯怯道:“徒儿...”
话还没说完,就被清和一把攥住腕子,渡了温和的内力过去。
夏夷则一惊,很快又按耐住那种惊讶,顺着清和的内力运转,尽快把那寒气给逼出。
片刻后,红梅在金色的阳光中绽放,寒气也被师徒俩消磨殆尽。
两者同时收了功。
夏夷则正欲道谢,嘴还没张开,就发觉清和越发用力地卡住他的腕骨,还深深地按住他的寸关尺。
那力道,差点就会让他一身修为全部付之东流。
这...
只要他敢不遵照清和的意思,当真是即刻毙命。
此刻,夏夷则的喉头是忍不住地滚了又滚,滚了又滚。
论起这强势二字,本来看上去就跟无欲无求随意和善的清和一点关系都没有,但...那只是清和的伪装罢了。
内底里,却是幽暗到令人窒息的强势。
夏夷则抿了抿唇,在此刻索性做了鹌鹑,否则...
清和清淡地睨了夏夷则一眼,直接拉住人腕子,往卧房而去。
十分“顺手”地摘下了夺去夏夷则注意力的那只红梅,拿在手中。
见得自来爱惜花花草草的清和竟然直接折了梅枝,夏夷则后脊一凉。
这是...
若是清和将真气灌注其上,完全可以保证,让他死去活来,却一点也不伤那刚刚绽放的红梅。
清和早已不需要那柄拂尘剑。
随意拿个东西,都能当剑使。
只是那“湘君”确实生得美,也确实很符合其修炼的柔中带刚的剑路,以及象征门阀和太华山,如此才从不离手。
这会儿,清和竟然折了梅枝,这是...
夏夷则感到他的后槽牙都在打颤。
心头更是慌张得紧。
若是让清和知道,那“半妖皇子”的局是他亲手所布,这...
夏夷则第一次感到几乎是要响彻魂魄的恐惧。
就在夏夷则愣神间,清和已经拽着人进了卧房。
进门之后,什么话也不说,一道掌风下去,幸得那木门结实,否则,恐怕都只能剩下一个门框了。
门被一道劲气甩上的同时,一道精妙的封印也把大门给焊死。
饶是夏夷则再神游天外,也被这响动搞来汗毛...呃...不对,应该是鳞片倒竖。
甚至,夏夷则都在想,他是不是下一刻就要被清和秘密处决,才如此...
心下恐惧,自然面色一白。
清和狠狠地剜了这“负心徒儿”一眼,松了手,来到房间北侧的罗汉床边,将之前夺去夏夷则注意力的那只红梅细细理了理,插入本就放在小几上,但却因房间主人不在,很久都没有插花的素雅花瓶里。
花瓶中,干干净净一片,没有一丝水分。
一道法术下去,便引来了那温热的泉水将梅花滋养。
见得梅花有了精神,清和会心一笑。
一手置于腹前,一手背在身后。
细细欣赏着,这夺去夏夷则注意力的梅花,到底是何等的艳压群芳,才让有条鱼非吃草不可~
夏夷则就那样被愣愣地甩在那儿,不知所措。
上一秒,还以为即将只能见爱人最后一眼。
下一秒,他家爱人竟爱惜起了花草,将他当做空气。
这等回环曲折,料想还没谁有他经历得心头此起彼伏,没个定数。
在心底里深深叹了口气,夏夷则的腰背微微一松。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的腕骨竟有极为轻微的骨裂。
足见方才的清和到底有多气。
平日里,清和就算再气,也...确实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只是...他因封印有些体弱,才觉得那是无底深渊。
然而...清和哪里舍得他下无底深渊呢?
这...
想起有些事,夏夷则心头五味杂陈。
任由腕骨的疼痛蔓延,却没想过一丝的自愈。
反倒是属于鲛人族的妖力,在默默地替他修复。
然而,妖力与法力自是不能并存。
只因他是极为特殊的人妖混血,这才勉勉强强并存。
但...
经脉被压制的麻痛直击心脉,令夏夷则险些倒抽一口凉气。
正兀自忍耐之时,夏夷则福临心至。
方才...
清和是在...
清和还自称为师...
所以...
想到此,夏夷则心间一喜。
正欲开口,但却被外间稍微猛烈了些的灵力与封印碰撞而截断了话头。
此时,夏夷则真的很想扶额。
然而,他却不敢动。
毕竟,他现在可真是那招蜂引蝶的“逸尘子”啊~
虽然...与阿阮之间,确实有着天然的亲近,也有一丝丝对那上古清澈灵魂的心动,但也不得不说,他...确实也当此事为一权宜之计。
毕竟,那乐无异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思缜密。
他也实在不想,身份暴露,以及引发乐无异对他布局的猜测。
乐绍成虽然弃政从商,但其影响力和号召力却不可小觑,并且还与外域有一些联系。乐无异虽然是乐绍成的养子,但同样也是与异邦友好的见证。
如此之下,未来安邦一事,必须由乐家来完成。
乐无异就是那个必须来做这个事情的人。
自然是不能让乐无异知晓这些事情。
乐无异热血,相信的,是眼前的。
然而...
那高高的宫墙之下,却是黑漆漆的一片啊~
闻人羽,从未遮掩过其百草部天罡的身份。
与乐无异能够走到一起,倒也不奇怪。
同样的热血,同样的“直”。
但好在读过兵书,知晓战场瞬息万变。
如此,那头脑才那般冷静,才能在千丝万缕中,抓住关键。
然而,这样的人,他需要对方对他忠诚,但朋友的这种关系之下,却又会多了一层除掉信念而外的隐隐的情感牵绊。
她与她的师兄不同。
虽然他相信闻人羽就算知道所有的局皆他一手所布,也能理解,只要他给百姓盛世昌明。
此事,他能做到。
但多一事,永远不如少一事。
她虽然聪明,但相比起她的师兄来说,还是差了些。
秦老将军早已是过去式了,更何况其身上还背负着一个弥天灭门命案,送给流月城,其实...也是一个最好的结局了。
毕竟,那样一个命案,本就应该埋葬在土地之下。
否则...紫胤仙君早该和清和打得不可开交了。
而此番...
吃亏的,肯定是清和。
他绝不想清和去吃这种肯定的亏。
其实...
早在岩心玉诀解开的当时,他就知道,阿阮根本不是什么巫山神女,而是一抹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馈赠——露草因受了真正死亡的巫山神女的眷待而有了生命的一个个体。
只是,当时的知道,还有点模模糊糊。
以及也有点不敢相信。
在静水湖的那几晚,其实...他都有些难以入眠。
虽然知晓那处绝对的安全,但...神乎其技的“谢衣”,被谢衣带出的“巫山神女”,烈山部...
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激荡。
他哪里睡得着?
睡不着,自然只能去观月台。
他也想看看,那传闻中的古往今来第一偃术大师,到底对月亮有着怎样的情愫。
在纪山,他便见得了那神似黑孔雀的屋顶。
见得了谢衣题的小诗。
以及在桃源仙居图中,窥见了谢衣对月亮的执念。
那时,他还不太明白。
到了静水湖,由“谢衣”亲自解密,他才知道,月亮到底是谁。
隐约猜测,那黑孔雀又是谁。
这些,当然能去想,但永远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尤其遇上乐无异那个脑子一根筋的。
分明谢衣与那黑孔雀之间有着难言的一段复杂关系。
无论是纪山,还是静水湖,很多证据是就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
但偏偏他乐大偃师是瞎的,什么都看不见。
那就没有办法了。
更何况,此谢衣非彼谢衣。
有些事,还不能戳破。
毕竟,即使是谢衣真的神乎其技,其也不能如女娲般的创造生命。
再是像人,也确实不是人啊~
观月台,确实修造得极好。
在这里,或许谢衣便能毫无顾忌地遥望他的高天孤月吧~
低垂下眼来,则刚好能够看见不远处封印阿阮的地方。
随着这一路走来的种种,谢衣的足迹以及谢衣的想法乃至做法,在他的心头都有了大致的拼图。
然而,这个拼图,当然是不完整的。
在那些不眠的夜晚,他曾试图去拼合。
但始终有些不得要领。
而后想起纪山那处非常奇特的黑色屋顶以及“谢衣”总穿白色的长褂,黑色的装饰都极少,又想起在朗德寨见得的那个骚包也是白色的长褂,黑色的装饰也极少,他几乎可以推测,在目前的流月城中,黑色是极为尊贵的颜色。那个骚包是高阶祭司,所用的黑色比“谢衣”要少,他也几乎可以推测,若是在流月城中,“谢衣”的职位应当比那个骚包要高。再接着想想那些谢衣想藏却还是会流露出的一些东西,他恍然开悟——那个黑孔雀大致是个什么性情。
有了这块至关重要的踏板,有关流月城之事,也被他几乎拼合成功。
由此,他也大致知道了一些事情。
以及阿阮的来往何处,去往何方。
这个时候,他很难去说,他的心情是什么。
在当时见得石像的时候,他只觉得这尊石像圣洁,不染尘埃,空灵,无寂。
而后,发现居然是个术法。
心头隐约有了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