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第多少次睁眼,泊行依旧能看到那傻狗子乐颠颠拼凑日月镜碎片的背影。
“你真就住我这里了?”
“昂,陪你到出关嘛。”炀尘理直气壮道。
“魔界那边呢?”泊行问。
“我用了分.身之法,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在魔域,一半在这里。”炀尘不以为意,拼好日月镜后便洒然起身,将它安放至原处。
镜中呈火烧云的昏黄,可见洞府之外应是进入了日薄西山之时。
“这会损耗你的元神。”泊行招手,示意傻狗子坐过来,与他面对着面。
泊行抬抬下巴,示意炀尘与他合掌:“手。”
炀尘把手背身后:“我自己调息就行。”
泊行不动:“手。”
炀尘这才规规矩矩与他合掌,泊行闭上眼:“专注,凝神,将真气运转四十九个小周天。”
虽说炀尘已成魔尊,但他到底还是修习的仙门功法,并没有如传说中那般堕魔——这一点,泊行在第一次与他交战时便知道。
也幸亏炀尘当初开悟入道时,泊行并没有让他随宗门大流选择无情道,而是随他品格悟性,让他选择了原初道。
原初又称本心,随本性自然悟道,返璞归真。
好处在于不用拔情绝爱,坏处在于修炼的速度远低于无情道。
故一千五百年前炀尘被打落魔界时,才堪堪只到达金丹期。
泊行都不敢想象,他一个金丹期的小修士该如何应对魔界瘴气丛生中隐匿的千年万年魔物。
倒霉崽子还不用契约印联系他,弄得他那五百年日日处在炀尘已死的梦魇里,哪怕到如今……
“师兄,凝神。”
炀尘低沉的声音灌入耳道,泊行精神一振,及时续上二人小周天运转的关键一环。
四十九轮小周天运转结束,借着洞府里天然的发光钟乳石,泊行能明显看出炀尘的气色好了不少。
余光里日月镜已浮现出满天星斗,仙界入夜了。
“你歇息吧,省些精力给你在魔界的半身。”泊行习惯性地嘱咐道。
炀尘乖巧地点头:“那我就睡旁边好了,保证不打搅你练功。”
“打不打搅无所谓。”泊行淡淡道,“你小时候还闹腾呢。”
闹腾都无所谓。
炀尘这下不演乖巧了:“师兄,能不能不提我小时候啊?”
“哦,你现在长大,不能提了?”泊行挑眉玩笑道。
“倒也不是这意思。”炀尘又作势扑过来,泊行没刻意拦,就由着他又钻自己怀里,抬了脸眼眸晶亮地说,“就是想让你意识到,你师弟我可以被你依靠。”
“嗯,忽略掉前几天中药的事情!”
到底还是不可靠。
泊行忍了笑,摸了摸狼崽子急得冒出来的毛耳朵:“睡吧,阿炀,太劳累了可不行。”
到底也还是继续把他当小孩子。
泊行想自己大概能理解炀尘的意思,虽说修了两千年的无情道,但好歹也活了两千多年,知晓那从红尘里打了个滚生出来的旖旎心思。
炀尘修的是原初之道,自然从来不用违逆自己的真心,能大方坦然地将一片晶莹的爱慕捧到泊行面前。
泊行不能收下,唯独能做的就只有尽可能地不将其打碎。
他自认为能拿捏好分寸,并隐匿得当。
更何况他要隐瞒的人,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师弟。
或许是有师兄在身边,炀尘很快就使这个半身陷入了深眠。
这样全部的精力都投于魔界那个半身中,不用担心左右护法叨叨正事时再跑神。
“您这是,都回来了?”烛影注意到他神思愈发专注,笑着调侃。
这会儿他们正在“类金”搭建的现场,看矮人族的能工巧匠们有条不紊地忙碌。
古铭则按炀尘的授意到达魔域边境,与那边的巫蛊族一道为饱受瘴气之苦的魔头们分发一年一次的抑制缓解药物。
“我就一直都没离开过!”炀尘飞了个白眼给下属,随即又抬眼遥遥地望着那轮不日就要升空的“太阳”。
他们制造出来的,太阳。
因燃料还未送来,通体呈圆润的玉白色,幽幽地散发着冷光,犹如一只巨大的冰轮,亦或者像是仙界与人界共有的那轮月亮。
烛影也正经起来,半漂浮于炀尘身边,神情庄重肃穆。
虽然没有清除瘴气之功效,但勉强也能使整个魔域恢复光明。
这也算是他当魔尊的一千年来,为魔族做出来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情。
“尊上,如果……我是说如果,”烛影踌躇片刻,坚定发问道,“魔域恢复光明,魔族也不用再受瘴气之苦,您还会继续是我们的尊上吗?”
“我同你和古铭都说过,担任魔尊并非我本意。”炀尘负手,语气淡然,“若你说的那一天真的到来,我也就卸任不干,由你和古铭打一打、争一争,也许你们能在这魔界闹出更多花样呢。”
“我有时候真想知道,您在魔界这些年遭遇了什么,能以两千岁的年龄说出年过万岁的话,老魔尊两万岁了,遇事都还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烛影语调轻快,特意将些不重要的往昔一笔带过。
炀尘愣一愣神,冷不丁道:“我还是期望你能赢过古铭那小子。”
“打架他自然是赢不了我。”烛影笑笑,“不过,我知道我不是做魔尊的那块料。”
“您也别想着把对老魔尊的愧疚转移到我身上。”
“我对你父尊并无愧疚,对你亦是。”炀尘道。
烛影侧身向炀尘颔首:“那便是属下太自作多情。”
不多时,找了个借口,自顾自飘到安置“类金”的架子下边,同那些歇工的矮人们交谈说笑。
炀尘站在高台上看着,摇摇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自打修行以来,每遇到困难之时,师兄总是会宽慰他,世间难事甚多,便是创世神曦禾也有做不到之事,故不必对自己太过苛责。
炀尘老拿这话来宽慰自己,宽慰自己说,有些事情连曦禾神都无法做到两全其美。
一边宽慰,一边往前走,就什么事情都解决或者都过去了。
等到责任全都完成,他大概还是会回到师兄身边,师兄去哪儿他去哪儿。
师兄要承担的责任,他也会和师兄一起承担。
独自一人特别还无所事事的时候,炀尘很容易想到泊行,以前那会儿一边想到要哑着嗓子哭,一边又只能忍着不敢让泊行知道。
毕竟自己都那么惨了,还要拉师兄下水,实属丧良心。
也好在苦日子熬到头,他可以光明正大地重新睡在师兄身边,睁眼就是师兄勤奋打坐时的认真模样。
炀尘伸了个懒腰,探头看一看挂石床正对面的日月镜,其间景象晴空万里,看起来到了仙界的白天。
一夜就这么溜过去了。
魔界那边的半身自然还是不能休息,能者多劳嘛。
炀尘虚虚地搂了搂入定中的师兄,怕打扰到他,蹑手蹑脚地翻下床,打算先溜去宗门的膳房,偷拿几块小点心。
不晓得师兄什么时候入定完,不过一醒来就看到糕点想必肯定会心生喜欢。
虽说师兄和门中许多修行者一样,早早地辟谷。
至于宗门为何还保留着膳房,大概还要追溯到炀尘开始辟谷那会儿,每晚歇息前就揪着泊行衣领一通摇晃,说哪怕不用填肚子,把膳房开着偶尔解解嘴馋也好。
这是个歪理,但师兄同意了,甚至于都把膳房保留到了如今。
“上膳”的牌匾热气腾腾地跳到眼前,炀尘下意识地吞吞唾沫,保持着蜜蜂的形态,嗡嗡地从门缝挤了进去。
膳房里无人,不过各色点心倒齐备。
炀尘方才听到了早课的钟声,估摸着这会儿下六峰的弟子都集中到主峰晨练,因着不是所有修行者都有馋虫,故点心总有备的多的。
多拿一些,也不会被发现。
炀尘好歹也当了几百年正经的修仙者,宗门上下也算是摸得熟。
这宗门共有十二峰,以宗门老祖散不知居住的步云峰为主峰,靠近主峰的其他五峰,与主峰并称为上六峰。
上六峰是门中弟子上课修习的地方,也是门中掌教、长老们的居住地。
与上六峰相对呼应的下六峰,是众弟子平日里的居住地,膳房也设置于此间;宗门的山门开在下六峰的翠屏峰山脚,师兄的方寸居正好在山门附近。
原本以师兄的地位和资历无需待在下六峰居住,但师兄说山门总需要有人守,这一守两千多年便过去了。
炀尘自打进入宗门,就和师兄同住,哪怕开悟入道后,也还是跟师兄挨挨挤挤,不肯出去自觅洞府。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师兄才一直觉得他需要照顾吧。
呜呜,可他待在师兄身边不是想要照顾,只是单纯想待在师兄身边啊。
奈何他当时的所作所为没有半点说服力:不是打碎师兄的日月镜,就是因为修炼没进展埋师兄怀里嘤嘤嘤。
如果能重来……算了,丢脸的事情再来一遍也没多大意思。
炀尘愤愤地往袋子里装点心,心想着这个师兄爱吃那个师兄也爱吃——从现在开始做好,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师兄那么疼他。
捏诀重新化为小蜜蜂,炀尘挤出门缝,溜溜哒哒地往主峰的方向飞去。
老祖散不知在大乘境界后期便又闭关,距今大约一千五百年还未出关。
一千五百年前,炀尘坠入魔界,第一仙门的掌教换为散不知的二徒弟,闻露白。
据说闻露白是个千年都难得一见的天才,拜入仙门不过一千年的时间,就顺利飞升至大乘,是宗门里除散不知外,修为最高的仙君。
就是不知为何,这一千年来每一次仙魔大战,都是师兄率众仙门冲锋在前,炀尘可没见闻露白出面过一次。
再结合炀尘放仙界的眼线以及师兄自己的说辞,估计师兄肩上的担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重。
炀尘神色一凛,径自飞过主峰半山腰众弟子晨练的宽阔平台,一路向上,绕过这些年莫名多出来的雕梁画栋,直直往主峰正殿飞去。
他能感觉到闻露白的气息在此。
但直到他飞进殿内,绕着花纹繁复的柱子和房梁飞了两圈,那盘腿打坐于殿中的散发男子依旧闭着眼,嘴里喃喃念着《道德经》。
大乘境界的仙者,竟然连他这不到大乘期的魔尊的化身都分辨不出来么?
炀尘心下冷哼,看来情报没错,这修为仅次于老祖散不知的掌教,也只是一个花架子。
不过,炀尘也不能待太久,毕竟惊动了在峰顶闭关的那位,他又得找师兄的麻烦。
炀尘又在闻露白头顶飞了一圈,看清他脑袋只有一个发旋,无趣地嗡嗡飞走,还被人闭着眼抱怨一句:“这步云峰上,哪里来的蚊子?”
蚊你个头,分明是蜜蜂!
炀尘已然对此人的道行绝望,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大乘期,另外是如何以击杀掉前任魔尊右护法的战绩,成为第一仙门的现任掌教。
按照五大仙门的传统,凡任掌教者或开宗立派,或为维护三界和平做出巨大贡献。
那么击杀老魔头的护法算哪门子贡献?
护法死了,老魔头还在啊,甚至不用出魔界都把仙界搅乱不得安宁。
炀尘刚坠入魔界的那五百年,泊行遭了不少罪。
如今只是想一想,就开始心绞痛。
还好,还好师兄,我把老魔头杀掉,自己成了魔尊。
你这一千年,终于算是能喘口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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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