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泊行病灶后,炀尘直接大刀阔斧定下内外两部分的计划。
内部自然由泊行负责,只管把那心魔宰了便是;外部则由炀尘大包大揽,包括但不限于在泊行入定时护法,为泊行找来修养身体的丹药等。
干劲满满的狼崽子挥斥方遒结束后,将泊行双手往怀里一拢:“不管那心魔幻化成谁的模样,师兄你都不要手软!”
泊行就看着他,眨了眨眼,没吱声。
一番沉默让魔尊有些心慌:“心魔……不会是我吧?”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泊行把手抽.出来,摸了摸立马耷拉下来的狼脑袋。
“是我你也不要手软。”炀尘闷闷道,又怕他不答应似的抬头重复,“坚决不能手软!”
“我有数。”泊行笑笑,“你的公事呢,不管啦?”
“我也有数。”炀尘不服气道,“你就乖乖躺好养神,我把芍药斋那帮子魔叫来给你开补药。”
“魔族的补药我大概是吃不得。”泊行提醒。
“他们通晓世间所有药理,我便是让他们开仙界的补方。”炀尘理所应当道。
泊行觉察出自家师弟那点儿小得瑟,也顺了他的意夸奖道:“也是你有本事能得这一群能人的心。”
“不是我自夸,师兄,”炀尘坐端正了,“我觉得我这魔尊当得还不赖。”
“每日三省吾身,自信不负师兄教导。”
“那我得眼见为实。”泊行逗他。
炀尘不慌不忙:“待你身子养好了,我便带你到魔界四处逛逛。现今哪怕只在魔宫附近走走,我也能打包票不会让你失望。”
大约在一千年前,他们在仙魔之战中重逢,炀尘也是如此跟他打的包票。
信誓旦旦声明他不会纵魔族为祸仙界,此番来袭只是为魔界无辜但饱受瘴气之苦的生灵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你就如此笃定我会信你?”泊行的洛泽剑还未放下。
炀尘却还莽撞如少年时,不顾他刀剑相逼冷霜相迎,直愣愣地扑向他怀里,任由洛泽剑穿透心胸。
“师兄,我现在已无还手之力,”炀尘嘴角划过一丝血线,面色发白但神情依旧坦然不动摇,“你可以将我任意处置,验得我还保留着开悟入道时的灵根。”
“我并没有堕魔,此刻也是清醒地同你说……”
再清醒也经不住洞虚终期将要迈入大乘境界的泊行毫无保留的一剑。
泊行忙捻诀收了长剑,玄衣乌发的魔尊软绵绵地半昏倒在他怀里,而他捂住魔尊后心的手此刻已被浸得鲜血淋漓。
“你当真是我的冤家。”泊行低低地骂了一句。
不是骂的师弟。
而是骂的未能拉住师弟的自己。
泊行不是没有过在觉察走火入魔的早期就击杀心魔的机会。
因为心魔单纯幼稚得太像被他一手带大的炀尘,只会反反复复地在他眼前重现师弟从云端坠入魔界的景象。
看得泊行后来都能指出他重现的不对,师弟坠下去的时候没有高声喊到脖子通红,神色也没扭曲到看不清五官。
师弟当时喊都没喊,甚至还冲泊行咧嘴笑了笑。
“师兄,保重。”
就此彻底松开了泊行想要拉住他的手,也让泊行得以避开魔族右护法的致命一击。
得以苟活下去。
泊行没能杀掉心魔,哪怕心魔的把戏漏洞百出,哪怕他再不及时止损很可能修为尽废性命不保。
但他还是想着,如果师弟当时喊了就好了,至少师弟没有那么狠心,要独留他一人于这不安宁的世上——
继续绷着精致人皮,做着问道大事,行不差一步,话不错一句,于这清心寡欲的神仙府邸里左右逢源,怕这个懈怠忧那个懒惰,反省自身是否过于刻板严厉,但由上至下都讨不到好,反倒落一句:“不是大师兄继任掌教真是谢天谢地。”
掌教继任大典那天是师弟拜入山门的日子,因崽子说他无父无母无生辰,故泊行便把这一天定做了他的生辰。
这个生辰只有他二人知晓,泊行习惯性独自为师弟准备,典礼上师尊任命谁为掌教他都心不在焉。
整个典礼的氛围一片喜气洋洋,活像他们仙门赢得了不久之前的仙魔战争。
没人记得那坠入魔界后不明生死的小师弟。
可能是因为炀尘本就是不该被收下的那一个弟子?
泊行麻木地扫视过所有喜气洋洋的脸,包括坐在主位他一贯敬如曦禾神那般的师尊。
他们都忘记了,或者是都不在意。
泊行颓然地看向自己的右手。
这是没拉住师弟的手,也是他与师弟结契之印所在的手。
那朵蓝铃花依旧没有浮现,仿佛再也不会浮现了。
所以当炀尘完好无损地重新站在他面前时,泊行还处在一种不真实的恍惚中。
而当洛泽剑刺穿魔尊的心胸,恍惚之感如海潮般蓦然消褪,泊行能感到手掌鲜血淋漓的滚烫,以及师弟虚弱但有力的心跳声。
他将又一次失去他的师弟,甚至是让师弟死在他自己的剑下。
至此,泊行再无力真正击杀心魔,只能任由它拙劣地肆意妄为,并且想着师弟也肆意些就好了,不用那么乖的拿自己的性命作为验证清白的本钱。
“我只要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有没有跟我说谎。”泊行给炀尘止住血,看他没心没肺地冲自己乐,所有责备也都在喉间委婉成了叹息。
“我们太久没见了,师兄。”炀尘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愣愣地定定地看着泊行,“我怕我自己变了。”
没说怕泊行不再相信他。
“但我知道,师兄总归是心疼我的。”
是,因为你是我唯一的,能证明我的坚持、我的所作所为有价值的存在。
也是我无尽孤独无尽迷茫中,唯一的解药。
于是,当时已身为仙界德高望重年长者的泊行和现任魔尊炀尘达成合作,以仙魔之战为幌子掩护炀尘获取能助魔界改善环境的仙宝灵器。
期间泊行问炀尘,为何不憎恨魔族。
憎恨的理由着实太多,哪怕炀尘不多提及那五百年的经历,泊行也能猜想到他是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和折磨,才从一金丹期的小修士蜕变成为统领魔界的尊主。
炀尘答得也坦诚:“我已经把将我掳去魔界的前任魔尊杀死了,而其余魔族的境况我一一亲身探查过,知他们的不易和无辜。”
“师兄曾说过,万物生而平等,若无作恶者皆可渡之,我就大胆地将魔族也纳入了这万物中。”
“虽然在仙人两界普世约定俗成的法则里,魔族并非善类,但我自身便早早地在这并非善类里滚了一遭,若不是师兄相护,我在仙界的这些年估计也和在人界被关铁笼差不多。”
“我平等地憎恨所有无缘故伤我害我之人,至于其他我去憎恨做甚?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师弟的心性一直未变,赤诚干净,泊行赞许地点一点头,看向他的目光也不曾改变。
惹得炀尘先不好意思:“师兄,你要想夸我就直说,我受得住。”
“我就看看你,没啥多说的。”泊行逗他,但也确确实实被师弟长开了的五官勾得失神,“好久都没见到你了。”
只是可惜,前三次大战他们各有事务在身,匆匆相见又匆匆分别。
“眼下之所以我还挺有空闲,是因为我的责任都已尽到。”炀尘将结界撤去,等待芍药斋那帮子魔赶过来,在这个空档半是玩笑半认真地冲师兄抱怨,“我都快把所有我能想到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只等有个谁来接替我的位置。”
“但哪能想到我两个护法都不愿意接手!如今的魔界又不是我那会儿接手的烂摊子,做一个安稳的太平君主不好么?”
师兄体贴地帮他顺毛:“可能是见你做得不错,想让你继续为魔界筹谋。”
“我只想立马卸任,和师兄你隐居世外,反正就隐居到三界中没啥人的地方,咱俩平平安安地过咱俩的小日子,正好也有空闲养咱俩孩儿。”炀尘喜滋滋地继续规划未来,但听到殿门外芍药斋那帮子魔的脚步声接近,又只能不情不愿地坐好,帮师兄理理被拨乱了的衣襟。
“眼下首要的事情,就是师兄你养好身体。至于仙界那边,你要继续操心,我也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师兄也抬手帮他理头发,帮他全一全魔尊的体面:“我也有计划着,需你搭手绝不客套。”
“这才是应当的嘛。”炀尘傻呵呵地乐。
那厢芍药斋的众魔已经叽叽喳喳地进入殿中,勉勉强强按照礼数七零八落地道了句:“问尊上安。”
领头的衔蝉老者神情泰然自若,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曾被附身一事。
炀尘也暂且按捺住想要盘问的心思,却听众魔起哄似的问道:“这位可是尊上夫人?”
“这是我师兄。”炀尘轻咳一声,故作严肃地纠正道。
结果一干魔纷纷下拜:“参见泊行仙长,仙长之恩情,我辈没齿难忘。”
听得师兄直笑,赶忙道:“诸位请起。”见众魔三三两两起身,又转眼对炀尘说道:“想不到我竟在魔界有如此好口碑。”
“我身边的得力干将们都知晓魔界能有今天幸有你出手相助,不过因仙魔两界并未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和平,还是会有魔对你颇有意见。”炀尘解释道,仍是有些不甘心的懊恼。
芍药斋那帮子魔跳起来:“我肯定没意见!”
“我也是!谁有意见毒死谁!”
“带我一个!”
一嚷嚷就停不下来,炀尘扶额:“住嘴吧你们!”
“再嚷嚷,这个月的魔晶不发了!”
“尊上,”身为芍药斋斋主,这群魔的头头,衔蝉老者上前一步开口道,“您这个月的魔晶已经发给我们了。”
呃……
炀尘僵硬地扭头看看师兄:“师兄,你要相信,我在魔界还是很有威信的。”
师兄笑眼弯弯:“嗯,我相信。”
终于,我爬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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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拾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