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乡春本来在坟里躺得好好的,直到某个春光明媚的早晨。
他诈尸了。
“砰——”
耳膜应声颤动,细听之下能见血管里的血液开始重新回流,黏在脸上的土壤带着股腥味,似是不容抗拒尽数压在他头上,沉得让人快要喘不过气。
顾乡春被埋在地里,早已死了七百年的他,顷刻却是突然睁眼。
还未来得及喘息,像是有人提了桶红漆怒溅在他眼上,伴随着股刺痛顾乡春看到了他生前最后一幅画面。
金光高塔顶尖,那个高高在上的佛修对自己举起了剑。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是顺着目光瞥见了他的手。
手上的袖子歪了一角,袖口处的绣纹竟是脱了线被翻在上方,迎着风在空中抖动,颇有些仓皇。
顾乡春抬眼看去,就见那人举剑的虎口处,还留着自己明晃晃的牙印。
暧昧,亲昵,又有些可笑。
这长风三千尺,刮在身上是遍体的寒意。
他看到佛修将剑抵在自己颈上,冷声道:“顾乡春,佛魔殊途。”
语气发凉,只需他一言,便冻在心上,生了满天寒霜。
顾乡春怕冷,却不惧冷,此刻的他才是真正觉得原来有人真的能被一句话冰冻在原处,甚至连呼吸都不得有己。
佛魔殊途?
我去他大爷的佛魔殊途!
“歘!”
颈间阵痛,前世那把剑要重新割下自己的头颅,每一次呼吸胸膛处便像是塞满了火焰,滚烫得宛若自己的心头血。
好痛。
光线消失,关于那佛修的身影也在眼前碎裂消散,仿佛一切根本不存在。
顾乡春只记得,那是七百年前的事情。
说来好笑,在那之前他和这位佛修弟子还是个知己好友。
知己到同塌而眠,毫无间隙。
只可惜,为什么偏偏会走到那步?
自相残杀,饮憾而终。
真是个傻子,可笑的傻子。
“啪啪啪。”
才这般想到,天上竟是突响惊雷,似是一阵阵隐匿在云层之中的龙吟,抬眼一看哪里还有大好春光,皆是乌云密布层层翻滚,迅速压下来漆黑一片。
他好不容易才把手从土里伸出来,豆大点的雨珠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下,漏过枝丫撞溅在泥土之中,引起一阵腥土气。
腥土气息随着沉重的呼吸充斥鼻腔,它在肺里无声无息地搅合着,欲要让人作呕。
暴雨如注之中,就是这样一只手混杂着肮脏的泥土里,在水中慢慢抬起,看上去像是刚破土而出的花。
“诶呦,疼——”
“这土也忒深了!”
令人惊奇的一幕还不止于此,只见那只手伸出的速度更快,紧接着竟是从土里慢慢露出了胳膊、头颅、身子。
顾乡春紧皱眉头,动了动手臂,发出好几声骨骼脆响:“究竟是哪个王八蛋把我埋在地里的?!”
埋就埋了,还埋的这么深?!
他气地低头看着泥土,刚想一掌拍去,却止住了动作。
雨太大,不一会地势低的泥面上出现了个小小的水坑,他就这样看着面前的水坑,有些迷茫地抬手捂住自己脖子间的痕迹。
水坑中的水很清晰地将他的脖子照了出来。
顾乡春脖子很白本该算是好看,但就在喉结的上方,一条触目惊心的砍痕从左至右切了过去,任谁看上去,也能知晓造成这条创伤的人,是下了死手毫不留情。
伤痕至今还残留在身上,甚至还能见着里面隐隐约约透出来的白骨。
“好狠。”
顾乡春眼底闪过一丝阴厉,继而又被雨压下,刚想起身手边却碰到个硬质圆珠。
抬眼看去,才发现这是个白玉色的小珠子,与周围土棕色分别开来,看上去十分惹眼。
只是这颗小珠子倒像是他的陪葬品似的,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怎么这么像个舍利子?
但也...蛮好看的?
也不知道顾乡春什么审美,心念一动,那颗圆珠便被他攥在手中,继而系在脖下。
才刚做完,忽又听见不远处人声乍响。
“传言高僧当时为民除害,右手举剑,左手慈悲手势,飞升上空面露悲悯将那魔修击杀,整个头颅瞬间断开,从高空滚落,狠狠地栽在地上,当时鲜血染红附近山川,整整三月有余,河水皆是红色,场面之壮观,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我是问你这大桃树的来历。”
“莫要急,传言还说,这大桃树就是高僧为那死去的魔修栽的!”
这话真就奇怪,高僧都亲手杀了魔修,怎会为他栽桃?
顾乡春将他们对话尽数听了去,心中却是嗤笑不已:高僧?那些秃驴就没一个好东西,这流言信不得真净是瞎说,还栽桃树?我呸!
刚呸完,声响不免有些大,正巧引得面前两位过路人抬眼相望。
只可惜,他们看到的只有他消瘦的蝴蝶骨。
“小兄弟,你怎么坐土里?快快起来,这雨大雷大被劈了可就不好了。”
被雷劈?大爷我问心无愧,身正影不斜,何时被雷劈过,要劈也是劈那该死的秃驴!
顾乡春刚重生,火气有些大,话说到一半也发现自己对着他们撒气并不好,渐渐收了些气势。
过路人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见到天边霎时一闪,紧接雷声似是猛兽般轰鸣,整个大地皆是为之颤动,震得地上的小石块瑟瑟发抖!
顾乡春满脸黑线,心中默念:“劈秃驴,劈秃驴!”
两道闪电皆是从天而降,围着顾乡春身边就要开砸!
虽是没伤及分毫,却是在他边上砸出好几朵黑花。
顾乡春:“......”
还未等人反应过来,顾乡春摇身一变,眨眼间没了身影,留下两个被雷震的过路人面面相觑。
顾乡春走了,雷声霎时停息,顷刻之间抬头向上望,天边被撕开道口子一束光从中破了开来。
雷雨过后飞花流莺,桃花相继争春,向外延伸的枝条沐着光,几滴晶莹通透的水珠贴在粉白花上,欲落不落。
最终有些怜人的与一众江流汇聚在一起,奔涌而去。
“公子!公子!”
顾乡春左顾右看。
“公子,公子,我说你呢!”
顾乡春停下脚步。
是哪个没长眼的,我衣裳都烂成这样了,这也能叫我公子?
落魄公子哥么?
他自嘲一番,转头顺着声音回头看,就见着身后不远处的拐角边上,露出了个头。
那人眼底青黑,习惯性地眯着眼睛,年级看上去到是不大,许是约莫十七八岁。
他见着顾乡春看到他,连忙挥手,把牙齿一露展出个笑来:“公子,我替你算一卦!”
顾乡春:“......”这人是不是脑子坏了?
那人从拐角中出来,顾乡春这才看清他的全身。
他白衣在身,腰间画着八卦阵图,是个道士。
只是这道士想必是个营养不良的,眼底青黑自不必说,浑身干瘦的跟个山上的柴火别无二致。
这山上伙食也真够差的,硬是能把人喂成这样。
顾乡春心下想到,眼神却早已在他身上逡巡了好几圈。
就这一会功夫,小道士已经走在跟前,凑着个脑袋开口问道:“在下是隔壁山头的水清道士,公子,您,贵姓?”
还未等顾乡春回应,小道士率先说道:“呀,姓顾!”
接着又道:“顾公子,你右耳耳饰何处来的,倒是好看!”
水清道士审美确实不错,顾乡春的耳饰是由湖绿色宝石和银钩做成,看上去便是价值不菲。
顾乡春有些不太想理他,摆了摆手应付道:“我不算卦。”
“顾兄,不算卦象没关系啊,我会看面相。”
呵,这人是个自来熟,才几句话之间,就从方才的公子变成兄弟,可真有他的。
顾乡春瞥了一眼,不想多做纠缠,可哪曾想这道士居然直接挡在他前面。
“你,”小道士清了清嗓子,把手架起捏指,却是语出惊人。
“你快死了。”
顾乡春眼角直抽:“放你的屁!”
老子刚从坟里爬出来你就咒我,你是缺心眼,还是净拿话噎人?
小道士还是笑着的:“诶,别急嘛,我算中你命中有贵人,可想知道?”
“不想。”
道士本就要脱口而出贵人名字,哪知道他竟说不想,欲脱出口的话,又给咽了回去:“也罢也罢,你与他有缘,自会相见。”
顾乡春有些忍无可忍:“有人说过,你很烦人么?”
道士没说话,顾乡春又盯着他良久,转头道:“我看你身子枯瘦,面色憔悴,不给你自己算算?”
道士尴尬一笑,耸肩解释道:“我天生身体不好,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也不做奢求,再者——”
“再者,我也给自己算过,劫数未到急也没用。”
顾乡春默了片刻,反倒是看着道士,片刻后收回视线,不知在想什么。
许是气氛有一瞬间的凝固,显得尴尬不少,道士走在前方,手指着几十米处的馄饨铺:“顾兄,我请客!”
“不了,我有——”
钱字还未出口,他摸着荷包的手登时一抖,紧接着肚子便就叫了起来。
是了,有钱还是上辈子的事情,而且几百年没吃东西了。
“哈哈哈,顾兄!”道士大笑,顺手拉起顾乡春的手,把两枚铜钱塞到他手里,“顾兄,我与你一见如故,一见倾心,倾盖如故,这点钱不算什么!”
......不是这么用的啊喂!
顾乡春见着手上的两枚铜钱,有些恍然。
顾乡春一面觉得这道士脑子有坑,一面心头微暖。
“得,以后定数相还。”
馄饨铺不算很大,停在对面的一个小坡上,也算得上是位置极佳,这馄饨铺边上立着个杆子,上面写着“天下第一鲜”。
不得不说,这种自卖自夸的手段也挺有用,起码在外面就能见着里面还是坐着几位客人,只是想来应是刚开门没多久,那些人坐在泛着油光的桌子上,足足讲了好些话。
黄衣客人摸着把自己的胡须,一脸神秘地道:“昨个我路过胡家店铺,你们猜怎么着?”
边上人应道:“诶呀,这事谁不知道,都传开了,你要说的是不是那装水的缸里,被发现了几块带血的肉块?”
“不只是这样!”黄衣客人一改之前脸色,反到露出忍笑表情来,颇有些幸灾乐祸,“范家少爷也在那里,喝的第一碗肉汤,就是在缸里的水煮的!”
说到这,他根本忍不住,竟是噗嗤一声大笑:“你们是不知道啊,他当时感觉味道不对,就一脚踢倒缸,缸中的肉还带着皮毛,就那样直噜噜滚在他脚下!”
“啧啧啧,那人脸都白了!”
边上人应声笑道:“也是那孙子活该!平日里咱就看他不顺眼!这下遭报应了吧!”
话才刚停,顾乡春和那道士恰好站在馄饨铺门外。
黄衣客人听见动静,伸头往外面看过去,大惊一声:“诶呦!”
这也不怪他如此大的反应,来的这两个人,一个脖子上有条刻骨的伤痕,看上去就和刚砍不久的样子,不仅如此,那人头上竟还带着花!另个人活像几天没睡好觉般,眼底黑了大块。
怎么看都觉得这两人非是常人,说的不好听的,像是刚入土,赶着投胎。
顾乡春:“......”有这么夸张么?
他看了眼站在边上的道士,随后点头。
也许,还是道士更吓人些?
水清道士眯着眼睛,拉着他坐在边上:“小二,来两碗馄饨!”
“好嘞!”
不得不说馄饨铺效率还是极高,没一会的功夫,竟是将这店里所有人的馄饨都给上齐,得了空的小二坐在边上,嗑着瓜子,左看右看。
馄饨看上去极香,上面葱花是拿沸水过了一遍,香味直冲,肉馄饨浮在油汤上,晶莹剔透的面皮挡不住里头粉嫩的肉沫。
顾乡春刚想要吃,就觉自己颈间有些不太对劲,低头连忙看过去。
一只手掌大的白魂骤然挡住视线,还没等来人反应过来,它便轻飘飘地落在黄漆木桌上站着。
这白魂没有多大,站在那里却让人难以忽视。
你问为什么?
且看他它动作不疾不徐,明明没有衣服,居然还用手轻轻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
在顾乡春看来,行为举止之间,有些一本正经的幼稚。
更奇怪的是,它通身白皙,唯有脸上有两点像是用墨水直接点上去的眼睛。眼睛一眨,片刻后又顿在原地。
这不会是在皱眉吧?
就是有点呆呆的。
“顾兄,从刚才我就想问了,这东西怎么从你衣领里钻出来?”道士举着筷子问道。
衣领里?
顾乡春可真是被这白魂弄得有些发晕,按理说若是这魂灵不久前就藏在里面,没道理自己感觉不到。
而且天地万物自是有灵没错,只是这以这巴掌大的通身白色形态简直少之又少,根本没见过啊!
他皱着眉,拇食指相合,欲要把它揪住。
只是这白魂在桌上走,虽是看上去傻里傻气,竟是还有些机敏,难以一次性捉住。
顾乡春觉得好笑,手干脆不动了,看着它能做什么。
白魂看他收了手,反倒是朝着他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把住顾乡春碗沿。
一推——
“我去!”先礼后兵也不是这样用的吧?!
“我告诉你,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那碗看上去极其美味的市井小吃,就这样被白纸人轻轻一推碎了一地,就连汤汁也溅在顾乡春脚上。
那叫一个心痛啊!
味道霎时弥漫在空中,那些该闻的,不该闻到的瞬间扩散在空中。
肉味,香味,葱味,甚至还有——血腥味。
血腥味?
众皆哗然。
“诶呦喂,小二,你这馄饨味道不对吧?”
“是啊,是啊,怎么和以前不一样,还有点腥?”
顾乡春转头看过去,黄衣客人把碗端在小二面前又问道:“可别是把不新鲜的肉给我们吃了,你们家也是老牌子,这点口碑都立不住,以后还怎么开下去?”
小二把瓜子壳一扔,连声解释道:“客官,我们家的馄饨都是现做现包的,连水都是昨个晚上刚舀好的,您若是不信,自己看看嘛。”
他把帘子一拉开,边上就是个瘦厨子提个刀正在剁肉,案板之下是木桌,下面放着一篮子猪肉。
顾乡春和道士也凑过头去看,客人还是有些不相信,转身又看见厨子边上有个大缸。
“你这缸?”
“客官,这都是我昨晚舀好的水,您要看,尽管看。”厨子把刀钉在板上,双手用力一抬,竟是把水缸端在面前,甚至还开好了盖。
黄衣客人伸头探过去,又拿边上的黄葫芦舀了勺水:“好像,也没啥问题。”
整个水缸是棕黄色,底部略有些脏,黑黄色的泥土沿着边缘铺了一圈,但也不碍事,缸沿上用手摸也没有灰,水面看上去十分清澈。
黄衣客人有些摸不着头脑,难不成是自己味觉出了问题?
他刚想回头又去喝一口,顾乡春便蹲了下来,盯着缸的下部。
厨子感觉有些奇怪,也跟着他蹲下来。
“你看啥呢——?”
不知厨子瞅见了什么,整个人睁大双眼,浑身一抖。
“这缸,这缸!”
顾乡春听着他在自己耳边大叫,心下笃定手平成掌,想都没想直接把缸壁劈成两半!
只见原来这缸竟是分为上下两层,上面为清水,下方则是混着一股难闻的腐臭味,下方的水尽数流出来,还掺杂着白色小虫。
是个人都知道,那个东西叫蛆。
接着看下去,就能见到好几个死老鼠,飘在发黑的水里一动不动皮肉皆湿。
道士一脚踩在前,捡起其中一块碎片,就见那上面还有几个小洞。
这说明了一个问题——上下的水是通的。
黄衣客人定睛一看:“呕——”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人:“呕——”
顾乡春:“......”听他们吐,我也着实想吐。
他还未站起便用手仔细探查,除了这莫名其妙的缸中肉块,其他的也没什么异样。
厨子瞪着眼睛,正扒拉着缸的边缘探头往里面看着,忽地一下瘫坐在地上惨叫道:“我的娘啊,这哪里来的白色的小人啊!”
白色小人?莫不是——
顾乡春还未反应过来,就见着眼前一抹白色忽地闪了出去!
难道,这事情是这白魂做的?
看上去人畜无害的,难不成背地里都是心眼儿?
顾乡春瞬间一凛,二话不说,冲着方才的白魂追了出去。
众人只觉身边一阵风,眨眼之间留下他们面面相觑,半个字也蹦不出来。
与此同时,白魂正飞在外头一众的瓦片之上。
说是飞还不太准确,应是魂灵的脚已经快到虚影,在屋顶上跳来跳去,太过扎眼。
说实在的,略有挑衅之意。
顾乡春:“......”
好在那白魂看上去没什么力气,站在前方最高的屋顶上,减缓速度。
顾乡春自然不会错过这样好时机,他翻身跳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猛地一盖将他困在其中!
只是刚做完这些动作,底下喧闹的人声就直蹿了上来。
“你们说有高僧要来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