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手下的触碰变得炽热不自在起来,可道岳并非是那等迂腐刻板的僧众。他没有直接将人推开,而是迅速拉过干净的僧袍,将她的身子悉数罩了起来。
就着怀抱的姿势,他垂眸仔细打量起她的脸。
巴掌大的一张脸,下颌线条却圆满无棱,比之一般窈窕的贵女要丰润许多。一口樱唇血色失尽,却是花瓣样玲珑娇美,便显得微胖的脸颊总是鼓鼓的。尤其是她这昏睡时,门牙平整微露的样子,像极了鼠兔一类圆胖的小动物。
或许是山壑中野惯了,脸面晒得有些灰暗,此刻失血近瞧,却也能发现肤质柔嫩细腻,是少女独有的润泽鲜活,绝非是男子能有的样子。
这是道岳第一次正视她的面容,视线扫过下颌眉眼,停在微湿的额角鬓发。
那轻拢的眉头,昭示着她的苦痛难受。
他的视线平缓无欲,像看一个山童林兽般,从原本的淡漠仇恶,免不得便带上些微怜惜。
雨打林藤之声再起,僧人回头看了眼洞外雨幕如线,薄唇微抿,指节摸索着伸到了女孩儿的身侧。就这么凭空试了两次,才终于小心而笨拙地将绸绢解了开去。
他极力压制住下心头的陌生的异动,只开解自己,世间的男相女相,不过都是色身幻想罢了,是留不住的无常枯骨。
借着火光,睡梦中的江小蛮明显放松了身子,绸绢一层层解下后,她被小心地平放在一个破枕头上。道岳转到她脚边,面无表情的,阖目伸手到虚掩的僧袍下,极轻极快地避过伤处,将最后那条湿冷的亵裤褪了下来。
将所有的湿衣挂在竹竿上后,道岳不自觉地长出了口气。
他只穿了月白里袍,在远离火堆的洞口处,再次席地打坐起来。
忽然藤蔓枯草熙索响动,一人蓑衣泥腿的进了山洞,虽也有些狼狈,面上却始终斜勾唇角,是那种肆意张扬的笑。
“噫!躺在那儿是活不成了?”阿合奇也不解蓑衣,水珠乱飞地走到火堆边,就要掀开僧袍查看。
一只手按住了地上人的衣角:“枉伤无辜,你如今是越来越出格了。”
语音是刻意压低了,却分毫不减责备的严厉气势。
看了眼族兄棕褐的发顶,阿合奇先是毫不顾忌地朗笑了声,继而变脸般,收起了所有的表情。
两人离的极近,仔细辨别,能看出来,阿合奇是完全的中亚相貌。他还很年轻,不过十七八岁样子,眼睛是彻底的碧蓝色,浓眉宽额,一笑起来,很有种霁月光风的爽朗感。而难得沉下脸,那眼底总透着种天真的残忍。
这么一比较起来,道岳虽然身形上更为魁伟些,面貌上却明显有些胡汉混杂的痕迹了。
“一个江姓的罪畜罢了。”阿合奇不满地凝视族兄,微眯了眸子问,“阿哥信的小乘,怎么,待仇人都心慈手软了?”
说罢,不等他回应,雨水滴洒在江小蛮才干的墨发上,阿合奇出手如电,竟直接就要去掀那外袍查看。
“灭朅末的是凉皇与乌孙,害死母亲的是凉国皇后。”道岳出手更快,说起过往,眸色难免更沉痛了两分。他推开族弟的手,克制斥责,“她虽也姓江,却只是个没干系的小丫头。凉皇虽贬女入观,可却是莲贵妃养着的。”
闻言,阿合奇也是惊异。他虽筹谋复国手段狠辣,本性却也非是那等穷凶极恶的歹人。
“盛宠十数年的那位后妃?”阿合奇摸了摸下巴,听懂族兄话中之意,他起身朝洞口走去,心底沉思盘算。行至洞边,忽的回身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提耶,上回在马车里,这丫头好像说是,她有位族妹倾慕于你?”
道岳挡在火堆边,面上不动声色:“善哉无量释尊。事急从权,人命关天,你……不必多想。”
朅末死士诸部将领皆知,王子出家本是遮掩。所以这些年道岳恪守清规戒律,阿合奇本就不喜。
他看了眼竹竿上那块尺长绸绢,驻足嗤笑着吹了记哨音:“我倒是素爱汉女,虽说是相貌平平,阿哥你若不要,不如让给我来消受?”
说罢见僧人席地无言,目光渐渐不善起来。阿合奇知道兄长是真的动气了,想着昔年他十一二的年纪,便领着死士冲锋陷阵,到底还是敬畏尊崇的,当即不再玩笑,一矮身,朝雨幕中钻去。
他人一走,明灭篝火的山洞中,一时间便只剩下浸润万物的雨声和噼啪的火堆声。
月白色的人影矗立,被火光染得幽暗通红,投射到洞壁穹顶上,是长而扭曲的影子。
僧人静默良久,阿合奇那句‘她族妹倾慕你’在脑子里回响数次。连带方才少女身躯那冰凉软和的触感,叫他心底略略茫然。
只是茫然,而非是绮念。
正思量着,火堆边仰躺的人传来苦痛呓语。道岳立刻过去,放轻了手脚,将她的长发拢到一边。
“别走……阿娘,都是蛮奴不好……”
烟眉紧锁,有些微的汗珠划过她的脸庞,整个人显得越发稚气可怜。
就是这么一句呓语,道岳收尽略散的心念,将人裹在宽大僧袍里,小心地抱进了自己怀中。
好在僧袍是为入秋所备,厚度足够发汗了。
他又从歪嘴的铁锅中,舀了勺放温的热水,哄着混沌中的人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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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雨散日升,几缕灿烂的朝阳透过藤蔓,细碎斑驳得照进了洞底。
洞口处的僧人几乎彻夜未眠,不停地喂水湿覆还要留心伤口情况。到天亮时分,才稍稍盹了半个时辰,天光便已大亮起来。
有淡淡的胡渣在他下颌蔓生,睁开眼,却依然是清明无波的平静。
为了不伤无辜性命,道岳并不在乎这般照料人多几日。好在江小蛮还真如自己说的,身体底子不错,不过才一夜功夫,烧已经是完全退了下去。
额间触手温凉适宜,道岳收回手,起身本想将衣物替她穿回去。
尺长的裹胸绸布烘得干透,质地上乘薄滑,捏在指间,但觉萱软如云。
这绸绢的质地触感,让他突然想起少女肩颈的柔腻,当即又将它挂了回去。
架炉生火,将储存的干粉稞混入清水里。道岳守在一旁做起了早膳,他觉着,与其提前为她穿回衣物,免不得要身体接触。不如堂堂正正的,等人醒来,再将昨夜实情相告。
当粥汤醇厚的香气飘起时,江小蛮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终于是醒了。”低沉喑哑的声线如泉击石。
“啊……?”入目是僧人着月白里衣,手持长柄汤勺的样子。
抬手揉了揉半睁的眸子,江小蛮只觉得头昏目眩累到了极处。她作了一夜的迷梦,一忽儿是娘亲抱着自己喂食,一忽儿又是她自尽后满殿狼藉的血色场景……
“昨夜,我是风寒了吗?”
她半撑起身子,想要醒醒神志。才刚起来些,便见僧人骤然移开了视线,那脸色甚至带了两分不自在。
挪动间,墨发从后背垂落过肩。
胸前空空,视线顺着发尾朝下。
“……”江小蛮特意阖眼,又睁眼看了两次,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确是片缕不着的。
她张口结舌地去看炉边的僧人,很想问是不是昨夜自个儿发梦,爬起来自己脱光了衣衫。
“咳。”洒了把粗盐入锅,道岳垂眸解释了昨夜的危急,“……唐突郡王,额,贫僧是否该改口称公主?”
对他的说辞,江小蛮自然是全然相信的。
强作镇定地用僧袍裹住身子,她撑着手想要起来,“法师大恩,郡王公主都不该称呼的,若是不弃,便唤我蛮奴、小蛮都可,同友人一般……啊……”
只因过于紧张慌乱,她竟几乎忘了昨夜左腿对穿的伤了。急于起身,却一个翘咧便要朝前摔去。
朅末国人尚武,皇族尤然。道岳虽一直未看她,耳中听音,一个旋身,越过丈余便将人牢牢托抱在了胸前。
江小蛮立耳贴在他胸畔,有力绵长的撞击音传来。也就是隔了层棉袍,她光/裸着身子,如此倚贴在一个男子怀中,她竟然毫不慌乱羞愧,只觉得温暖偎贴。
忽然的,便觉得自己有些不知羞耻了。
“施主小心了。“道岳自然不会亲昵称呼,他将人扶稳了,犹疑问:”腿伤那么重,还如此毛躁,竟忘了疼?”
被他这么一说,江小蛮也算彻底醒了过来,后知后觉地,左小腿间传来阵阵撕裂灼痛。
往后的三日里,道岳几乎是从头到脚照料了她这伤患的起居饮食。
每日里换药看伤,煮粥挖菜摘野果,在莽山上着一方隐蔽洞穴,江小蛮和道岳一处,对着这么个自个儿意动的僧人,她却总违和地觉着,好像回到了和阿娘在一起的日子。
相处言谈间,她也是头一回真正知晓了些僧规戒律。
譬如道岳食素九年,还恪守着过午不食或是夜膳药石的清规。
然而第三日过午后,道岳僧袍染血,却拖进来一只断气的硕大野兔。
兔子足有小野猪般大,肚子上一根枯枝扎透了,肠子拖了一地。
“呕……”江小蛮虽然爱吃,却从未见过这般屠戮血腥的场面,当即就吐了酸水,“法师!,你、你不是食素,不杀生的吗?怎会……怎会……”
“小乘诸派食三净肉。”道岳蹲下身,手脚利落地处理起血肉来,“贫僧却不杀生,也不食肉。这只野兔,许是被山洪冲断了性命。”
这一顿,他处理干净血肉,熬了一锅浓香四溢的汤汁,却当真自己未吃一口。
咽着肉香咸鲜的野味,江小蛮拉了拉僧人的袖口,满口肉香地突然小声问了句:“法师,是不是真的有轮回报应啊,你信轮回吗?”
想也不想的,道岳当即平叙:“不信。这世上没有轮回,贫僧没见过的,便不会盲信。”
到了傍晚时分,他探路回来,说是下山的路已然走的通了,等明日天一亮,便背着她一同下山去。到时,也好叫御医好好诊诊腿上是否要紧。
这一夜,万丈星空月明,莽山上的沟壑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干燥。
“法师,枯坐何趣,同我说说话如何?”走到打坐晚课的僧人身边,江小蛮大着胆子引开了一个话题。
见道岳颔首,她继续说了下去:“法师可知,在凉国,贵胄之家的女儿,常是将将及笄便成婚生子……还有……便是……若被男子看去了身子,便是猪是狗是皇亲,都得随了他一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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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