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热烈秋阳撒入车内,隔着挑起的帘幕,两人对峙着无言。
慢慢的,阿合奇收了那玩世不恭的笑,神色严肃起来。
道岳两指一翻,按停了不断拨捻着的墨黑佛珠,他唇角微扬:“他不过是个不受宠的郡王,犯了凉国皇帝命格的不详人。要说用途,恐怕还不如个校尉散骑有用吧。”
阿合奇古怪地哼笑了声,带了些玩笑恶意地回道:“提耶,阿哥!你难道忘记九年前说过的话了?照我看,那小郡王说的若是真话,便是还俗去娶妻也没什么的。”
见族兄阖眸淡然,阿合奇口不择言刻意说:“或者,再运作些手脚,让那小郡王更信任咱们些……”
“你想做什么。”僧人闻言睁开眼,语意虽淡却十分威严,“毁伤无辜之事,不可。”
又是一声重哼,帘幕刷得一声被甩落:“无辜?别忘了王后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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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车后,江小蛮愈发觉得后背腰臀上的擦伤,火辣辣得疼了起来。
她本想着绕路回驿所叫韶光看看伤势,可念头一转,还是转了方向,径自朝皇宫赶去。
虽说贵妃答应过让她自个儿挑夫婿,可今日房文瑞那阴恻的嘴脸,仍然叫她心中不安。
到了宫门口,恰好遇着了内侍监总管—许集。
“许太公,贵妃未出门吧?”对这位服侍了三朝天子的老宦官,江小蛮一贯十分尊敬。
“是是是,今儿本该去驿所看郡王,瑶华宫却是来了位贵客。”
老宦官满面含笑,他是看着江小蛮长大,也是宫中为数不多晓得她身世遭际的。甚至多年前,恶卦昭示之时,景明帝正吸了过量的五石散,随手拎起年幼的江小蛮,差点就推进太液池里,就是许总管冒死拦下的。
许集笑呵呵地引着她朝里走,一边也让人去内侍监那儿作了记录。
原来先皇后故后,凉国天师的第二卦,留了江小蛮一命,只是每月进宫次数不得过三,且及笄前绝不可留宿。
就要跨进瑶华宫门前,许集微佝着身子拉了拉她的胳膊,忧心地看了眼她额角的红痕:“郡王的婚事……是蜀侯夫人直接奏报的陛下,贵妃先前并不知情。”
江小蛮闻言心喜,忽的想到了些事,毫不避讳地拍了拍老宦皱褶遍布的手:“许太公,蛮儿前两日在莽山,挖了两株孤品牡丹。倒差点忘了,明儿便差人给您送去。”
许集心中一暖,他年已花甲,无亲无故,虽说在宫里还算得势,却唯有这一个小公主真正在意惦记自己。
看着她杏眸灵澈的圆润脸庞,许集点点头,转身也疾步朝圣玄宫而去。他偌大年纪,看人极准,那房家嫡子绝非可托付的良人。若是贵妃不管,他拼了这条老命,也得多多转圜。
瑶华宫占地极广,珍禽异花,贡果宝玉,直是亭台水榭,五步换景。
在西偏殿外,满池碧意的抱厦边,石墩上坐了两个穿云戴玉的妇人。
其中一个肤色赛雪,只穿一件榴红色八宝抹胸裙的妇人,便是当今天子盛宠了十四年的莲贵妃。
“玉真给姨母请安。”见还有旁人在,江小蛮端正了身子,安安分分地好好行了个礼。
她杏眸微扫,讶然地发现陪坐的那位,壮得像轮满月般的命妇,形容委顿,一双肿眼泡红白交替,分明是哭过许久了。
这般神色意态,叫她想起多年前,生母许皇后故去后,那一班守丧人的模样。
“行了,蛮奴。这位是蜀侯夫人,也是你嫡亲的姑母。来,上前来。”
莲贵妃有大半月不见女儿,拉到石凳边,抚着她的头发,便眼含斥责地叫人拿伤药来敷她撞红的额角。
凑近了看,才发现蜀侯夫人圆胖的脸上,一双凌厉微垂的眼睛,同其子房文瑞生得如出一辙。虽是亲姑侄,两人却几乎没怎么见过。
说话间,江小蛮本能的觉察出,蜀侯夫人看自己的眼神,绝非善意。
等贵妃谴人送走了客人,她张口便问:“姨母,我等会儿能去看看萧美人吗?”
莲贵妃斜睨了殷红眼尾,点了点她脑门:“怎么,本宫还当你这小混蛋第一句要质问呢。”
她母女两个素来便难和气,话一出口,就见江小蛮扁扁嘴:“不是说叫我自个儿挑驸马,方才那什么讨人厌的侯夫人,是不是哭求您应了婚事?”
“越发没规矩!那也是你姑母。”莲贵妃也迅疾冷了脸,将她朝后推了把,“你与房文瑞的婚事,陛下已然定了。侯夫人过来,是怕高攀了,反是来叫我劝陛下去的。”
“我呸!”江小蛮恨恨地想说句粗话,却又到底没敢。她别过脸去,不愿再多问了,“分明就是那对母子去阿耶面前求告的,还来瑶华宫作好人了。不用姨母,我自去找阿耶去!”
说罢,跺跺脚头也不回地便跑开了。
御池边,莲贵妃起身,如一只火云仙鹤般,来回迈步数圈。倏而蛾眉微蹙,朝大宫女画偃耳语了几句。
出了瑶华宫,也才午时刚过,江小蛮便想去看看萧滢。
可是到了沁秀宫偏殿,却被小太监告知,萧美人一大早叫陛下接去了,还未送回来呢。
凉国民风开放,她一副道人打扮,又是个没长开的模样,是以在殿外树荫下坐了,也不让人觉着有什么不妥的。
虽有宫人识得她,却也碍于命格的说辞,不好请她直接入殿去。江小蛮就这么倚着参天老树,直等到申正时分,才远远见着一乘软轿抬了过来。
她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子,又揉揉眼睛,清醒过来便一骨碌爬起来,三两步冲到了软轿跟前。
“滢娘,姨母叫你过去吃茶呢。”到底是身份有别,她每回来找萧滢,便总是托了贵妃的说辞。
软轿里,萧滢下意识抬手挡了挡项间青紫,神色凄怆,开口却是温声劝慰:“小蛮,我害了头风,刚在陛下那儿吃了药,现下得马上歇了才好。贵妃那儿,劳烦你,就说明儿一早我再去。”
言罢,也不等外头怎么回应,便故作困顿,叫宫人将自己抬了进去。
明日正是八月十五,阖家团聚的中秋佳节。
可江小蛮没来得及说,这个月三次入宫的机会,她已经全都用完了。
她兀自在宫中晃了圈,最后还是老宦许集找着了人,说是陛下还未将婚事答应下来,然而告了假,亲自将她好生送回了驿所。
在驿所的老银杏下,老宦看了眼金黄渐染的枝芽,走前留了句话:“照陛下的性子,绝等不得一年之期,指婚也就是这两三月的事。郡王你……但从速寻个品性才貌俱佳的,也不必管甚家世。”
送老宦走出驿所青苔遍布的旧巷,江小蛮倏然间便红了眼眶。
这些话,原本该是父兄阿娘与她讲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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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这日,知道贵妃会出宫来看望,江小蛮却刻意天不亮起来,骑着马直接躲去了讲习所。
不过数十日功夫,她便摸清了道岳的作息,每日辰时都会与信众一同听他讲经。
“江河枯竭,山川倒转,贫僧宏愿不改。”
那低沉如钟鼓的嗓音时不时在她耳边回响,可江小蛮听经听着,便越发催生出心底那点原本渺然的思慕。像是树种生了根发了芽般,不可抑制得疯长蔓生。
僧人又如何,她忽然想看看,还俗究竟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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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道岳从莽山脚往山门去的时候,便发觉身后有枝叶破碎的声响。
这么多年,他虽是剃了度,可骑射功夫却从未放下过分毫。
僧人轻拨念珠,先是警惕地缓行,等发觉后头跟着的人是谁后。他心底微微一诧,脚下顿了顿,继而生出些嫌恶厌烦来——这小郡王,也不知为何,近来时常留心自己的行踪,甚至还总是偷偷跟踪暗访。
凉国皇室,与他有杀母灭国之仇,是以,他并不愿多对着江姓皇族。
“嗔恨是邪魔……”察觉到心念波动,道岳口诵经文,加快了脚步。
跟在后头的江小蛮,渐渐便有些脚力不支起来。
二刻后,原本还依稀可见的僧人背影突然不见了。她暗捶了腿,只叹自个儿脚力不够,没能一直跟着。
正颓丧间,一转眼,那熟悉的背影换了个方向出现。
天色越发昏暗,西边天乌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下起大雨了。山风拂过,带来些凉意,残暑是彻底消尽了。
她当即欣喜,想着今日无论如何得跟了上去。闽宁寺东边山腰里,到时,只要假作迷路无归,便能趁雨到寺中借宿了。
虽然天色暗淡,可江小蛮也依然不敢跟得太近,她想着便是跟丢了,自个儿直接去闽宁寺也是行的。
枯枝荆棘间,她仔细地起落躲避。耳边,是熟悉的鸟雀兽音。松林越走越密,周围的环境也陌生得很,可莽山,是她生活了七年的地方,也晓得并无猛兽,因此也没什么可怕的。
又这么跟了片刻,望着前头的僧人背影,江小蛮却突然心中一凛。
不对!
从‘道岳’第二次出现后,她跟着的速度有快又慢,此人始终不远不近,难不成是背后长了眼睛?
只有一种解释——此人是配合着她的脚步,是在诱她跟着。
这一下想明白了,再看周遭陌生的密林,江小蛮不禁遍体生寒,立定了脚跟,扶在一棵古树边。
果然,前头的僧人也立刻停下了脚步。
她连忙拔腿转身,可是才跑了两步,忽觉腰下一麻,脚下一空,便朝斜坡下滚去。
好在坡平叶深,觉察到身后响起的人声,她赶忙忍痛爬起,不管不顾地朝前逃去。
“啊……”机括触动,左腿处传来的痛楚,几乎要让她立时晕厥过去。
惨叫声被压在喉间,江小蛮低头一看。
整只左腿被夹进了一只生锈的兽夹里,硕大的百齿锈夹像是捕猛兽用的,此刻有两根长齿几乎对穿过她的小腿上部,顷刻间,便是血肉模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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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兽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