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更时分,华灯燃彻。北凉皇宫的温凉殿内,圆脸的景明帝正倚塌含笑。他左手执裂纹玛瑙酒盏,右手捻着些滑腻的白色粉末,意态瞧着,竟如尊佛陀般安详。
殿下捆了对年轻男女,男子武人模样,却是怕得在发抖。女子面容姣好,尤其是一双瑞凤眸子,生得温润静好,只是垂首静默,时而痴痴地瞧一眼身侧的男子。
大殿右侧,还站了佛道诸位大德,恭立在那儿,静候天子谕令。其中一个土灰色福田衣,目含悲悯的高大僧人,默念着佛号,静观殿中的一切。
江小蛮进殿的时候,只是略扫了眼侍立的僧人,便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立在了萧滢身侧。
“才一个暑天不见,蛮奴怎又晒得这般模样,到朕跟前来。”御座上的景明帝捻一撮粉末,颇餍足地深吸一口,笑着朝独女招手。
分明是慈父模样,可江小蛮却是谨慎慌乱,她忧虑深切地瞧了眼地上的女子,走到父亲身边,终还是当先开口道:“阿耶,侍卫哥哥是替我传信呢,您绑着他们作甚。”
景明帝看着与自个儿容貌酷肖的独女,扬手扶正了她的芙蓉冠,笑得和蔼,他缓缓道:“将铜炉拖来,就在殿外,将他二人送与天神吧。”
见女儿急得红了眼,他又玩笑似地朝几个僧道大德抬了抬下巴,语意凉凉:“元徽道长,是否觉着朕的处置过于残暴了?”
花白胡子的老道慌忙跪下,口中只称‘不敢不敢,陛下圣明。’
问及另几个旁支大德时,不仅无人敢出言,甚至还有推波助澜,落井下石的。
殿外架起了炉火,一口足以容纳四五人的青铜大鼎正在沸腾。似乎隔着广厦大殿,都能觉出那种灼烫骇人的温度。
“不、不,陛下饶命!”侍卫杨戎孝当先挣扎起来,刚站起身,立刻便被寺人一棍子打在脑后,扑在了地上,却犹自喘着粗气辩解,“陛下爱子心切,小人家中也有重病孤女,贵人只是心善,拿财物接济小人罢了。”
萧滢茫然侧目,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包碎金,朝阶前掷去。
看着滚落出来的散碎金银,景明帝仰首饮酒,咂了咂嘴,只是稍一思索,便又笑着下令:“唉,拖出去快快行刑,朕还要请诸位道长作法呢。”
“阿耶!”江小蛮一把扯开父亲的手,从高高的玉阶上几乎踉跄着跌到殿中,推开那些寺人哭喊道:“不许你杀萧滢,要动她,便连我一块杀了吧。”
到了此刻,萧滢才终于抽噎起来,她的一生早没了指望,却不想小公主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
江小蛮哭起来,小脸皱得像只滚圆的灰鼠,丝毫引不起旁人的凄怆,瞧着便像是小娃娃胡闹使性一般。可萧滢却是京城有名的美人,生得温婉端庄,这一哭起来,便十足得惑人了。
也不知是女儿挡在跟前,还是不忍闻美人哭音,景明帝烦躁地挥了挥手,朝御座上一歪:“行了行了,诸位大德,蛮奴的话,尔等以为如何?”
殿中诸派大德,与皇室熟悉的几个,其实都晓得,这小道打扮的玉真郡王,虽则没养在宫中,却是今上最宠爱的子嗣。
见景明帝面色疲惫,这么问,竟是有些松口的意思。然圣意莫测,殿中大德们犹豫了番,俱是噤若寒蝉。
“善哉无量释尊。”宽大僧袍摆动,在一众惊异忧心的目光中,只见个西域僧,高鼻深目姿容卓绝,上前合十淡然:“陛下宽宏,可否听贫僧一言。”
此僧相貌殊异出挑,又比北凉国人要高大许多,是故一进殿,众人便注意到了他。
只是面生的很,元徽道长只以为是哪个小寺的游方僧,不知陛下的脾气,这一开口岂不就得送死。老道长好心,拼命想要使眼色,那头道岳见景明帝点头,却已经开了口。
“贫僧幼年游走关外,拜过小乘诸派,听《普含经》中有个故事。”
他语意平静,深邃双目无悲无喜地直视天颜。景明帝含笑回首:“哦,倒是朕从未听过的经书,法师不愧是闵宁寺讲学,但说无妨。”
拉着萧美人的江小蛮也收泪屏息,一双细长的泛水杏眸直直地看向殿中的僧人。
僧人凝神屏息,合十立于殿中,并不去看任何人。
“《普含经》说罗卫国有个罪孽滔天的恶人,名毗陀。为了争夺权位不受掣肘,不惜手刃妻妾儿女。连年兵燹中,因毗陀所丧生之人,累数十万众……”
其实景明帝即位后,也是杀戮无度,十余年前,只因贪慕朅末国王后容颜,不惜纵兵颠覆其国。甚至有谣传说,扶持他继位的先皇后也是被他逼死的。殿中已经有人因过于惊恐,不自觉地默然跪伏。
“继续说。”景明帝敛容正身,难得的卸下了笑意。
“毗陀终于作了罗卫国的王,却夜夜为恶鬼梦魇缠身。就在行将堕入阿鼻之际,阿难尊者降临,摇身变作个极丑陋的老妪,将毗陀拉出阿鼻。”
道岳微微仰首看进景明帝眼底:“原来毗陀王幼时,曾有个老妪饥寒交迫,去他家中行窃。本该是断手足的罪过,当年的小毗陀一念之善,不仅私放老妪出逃,还赠以金银食水……”
景明帝听得有趣,也明白了故事的原委,骤然打断道:“法师啊,你是在以毗陀与朕作比吗?”
这一句震得殿中诸人心底颤动,江小蛮放开萧滢的手,紧张万分地朝前站了一步。
僧人掩在衣袖下的指节泛白,却只是一念转过,便恢复了平静。
“非也,毗陀后来建千秋功业,传万世善法。如此劳心卒力,是乱世之主。而陛下您,享凉国承平,贫僧不敢胡乱作比。”
一语毕,殿中沉静如水。
有侍立僧伽唯恐被牵连,暗中已然汗湿了衣袍,不住地默念佛号。
“大胆胡僧,不知道朕信道不信佛吗,难道是想头一个下汤镬。”
这话一出口,道岳仍是淡然肃立,江小蛮却是猛地上前,急切道:“阿耶,此僧博文见广,今日他不过是说了个佛经故事,阿耶你听不懂便罢,都听懂了,还要伤人。”
一席话似珠玉落地,惹得众人噤声,连带着道岳亦侧目。
“哈哈……”景明帝豁然起身,拍了拍手心的粉末,神态悠然餍足地笑道,“行了,蛮奴啊,你下月便可回宫议亲。既然有这佛缘,便将这位法师的牒文转到宫外的讲习所去,你多熏染熏染,也收收性子了。”
说罢,想要下阶抚一抚女儿发顶,却是顾忌着什么,终是扶着寺人的手,步云履仙般的,出了大殿。
很快,行刑的宦官们撤了沸腾的铜鼎,态度强硬地请了萧才人回去歇息,连带那个叫杨戎孝侍卫也一并被人轰了出去。
寺人行事一阵风般,江小蛮连句话都没来得及对萧滢说,便被人恭敬地朝宫门请去。
一直走到宫门边,她一口气松了下去,便觉苦厄憋闷,经年梦魇层叠袭来。
她虽贵为一国公主,可却有个食丹成瘾,事事问卜的父皇。看着是宠爱无度,可从小到大,若是她眷恋亲近的人,只要是命数不合,便会被天子毫不留情地处置了。
小时候的乳娘,说得上话的宫婢,还有那只趴儿狗……
听人说,甚至连她生母先皇后之死,都与陛下有些关联。
“嘶……”一边回顾往昔,走路的时候,便没留心前头的人。江小蛮一头撞上了个灰青色的人影,“法、法师,方才多谢您出言了。”
见她眼圈红红的,道岳却眸光淡淡,合十恭敬:“客气了,玉真郡王,小僧当不起。”
两人跨过宽广平坦的清和殿长阶,道岳始终凝神正步,他这样的身形样貌一整肃起来,便让人觉出无端疏离之感。
江小蛮明显觉出他态度的变化,疑惑不解地仰头觑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煌煌宫灯映照,她忽然没来由的气弱,脑子里晃过个怪异的念头——这西域僧若是坐在她父皇的位置上,倒是毫不违和。
她蹙眉暗自嘟了嘴苦着脸,今日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先是邬家大姐遭了祸,再是萧滢差点被下了汤镬,若是她没能及时赶到……如今回头想到这儿,江小蛮身子一抖,后怕得就要走不动路。
“郡王小心。”
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掌,挂着佛珠突然挡在她额前,语气中不乏无奈。
江小蛮这才发现,自己又差点碰在廊柱上。
她蹙眉看了眼僧人,心下再次茫然,为何自己思慕了一年多的乐者偏是个出家人呢。
挥退了带路的宫人,在红墙巍峨的重华门边,江小蛮心烦意乱地驻足:“法师,方才你说的《普含经》,日后我能去找你借来看吗?”
远近空旷无人,道岳敛眉看了她一眼,终是没再作诳语:“善哉无量释尊,世上本无此书,不过是生于一念之善,大殿君王面前,借来一用罢了。”
为了救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免于酷刑,他竟敢在凉国皇帝的宫中妄语?
纵然是异族,只要在菖都久些,又怎会没听过景明帝的昏聩残暴。
不等江小蛮再说些什么,元徽道长便领了几个弟子过来了。说是陛下忽然身体疲倦,免了今夜的法事。
几人谨慎恭敬地同她见过礼,便来邀道岳一同回讲习所去。
“小友啊……”元徽也算个心正意善的老道,他一挥浮尘,和煦地同道岳相叙,忍不住还是劝了句,“这女子本是柔弱命薄,何况是君王妾侍,就该是三年换一茬的。小友啊,贫道冒犯,你今日此举,实是不值。”
江小蛮要留在宫门边等鱼姹,听了这话,蹙眉不乐正欲上前理论,却听道岳背着身答了句:“道长好意,贫僧却不敢苟同。见过几位西域国主,许是佛法熏染,便都是独守一二人,子息虽则薄些,却可不负人。‘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①道祖的话也颇有深意……”
微沉嗓音渐远,看着僧人又恢复了善谈的模样,江小蛮思量这番论调奇异的话,望着道岳的背影陷入沉思。
“独守一二,可不负人……”她怔楞着,喃喃着将他的话复述了出来。
“蛮儿?”忽的身后传来个好听清雅的声音,一只大掌熟稔地抚上她额间。
来人是个穿戴华贵的少年郎,生得面白清贵,好生温雅。他长眉斜飞,一双眸子如竹菊般清冽微扬。
“阿兄!你何时从北疆回来的,都没人告诉我!”江小蛮拍开他的手,小圆脸上笑的灿烂,“哎呀,阿兄你又长高了些嘛,都与太子哥哥一般高了!”
绕着冯策转了圈,江小蛮认真地踮脚用手比比高度。
看着她活泼灵动,同两年前一般,还是圆脸杏眸。冯策胸口涌动,素来深藏不露的他,一时心绪难忍,张开双臂便突然将人揽进了怀中。
①出自《道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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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