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老病变化,正如天宇斗转星移。故而释尊说的‘无我’,并非是我不存在,而是没有恒常不变的‘我’……”
中庭银杏遍染金黄,他二人相对落座于石桌边。说起佛理,僧人眸深洞彻,意态闲闲得娓娓而述。
江小蛮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却也为他思绪清明,妙语如珠所动。她见过的许多僧道,总是一本正经地长念偈语典籍,巍然严肃却又死板虔诚。
而眼前的这个,很显然,道岳受小乘部影响,并不信轮回神鬼之说。他似乎是看透了这世间的喜乐,并不愿为这些终将逝去的无常牵绊留恋。
见她始终听得仔细,杏眸时而会一错不错地望着自己,道岳微不可查得偏了偏身子,忽的心底散乱起来。——也许,他不该为了武备图而刻意接近于她。
长眉敛起,猝不及防地,他一下子正视过去,将将与她凝望的视线对上。
僧人薄唇再启,毫不回避地说了句:“所以思慕厌弃,经年可改,便也是‘无我’了。”
他眼中的笃定深沉,看得江小蛮心口一寒,垂首随口回了句:“难道就因为留不住,就先自一脚踢开了去吗?”
复又抬头,认真地直问了句:“敢问法师僧腊几何,当年又是为何出的家?”
这一问,道岳曾对人说过百千次,然而此刻,对着少女疑惑的圆脸,他忽然不愿再对她打诳语了。
只听年轻的僧人迎着碎金般的日阳,极轻地叹了口气,而后倏然一笑,摇首起身作势告辞:“世间苦多乐少,贫僧学佛,只求免苦而已。”
见他就要回去了,江小蛮连忙说了句“略等等”,也不唤侍女,自撑着那根鸠杖,瘸拐着朝内室快步行去。
等她出来时,便见手中多了灰褐色的兜帽。
“这两日起朔风,菖都子弟都置办起裘帽了。我知佛门戒律,就挑了顶丝绵的。”
说罢,还特特仰头,多看了眼僧人的头顶。
菖都的僧众多是三日一剃发,以维持面目的光洁得体。而道岳属小乘某支,于这些俗礼上并不森严。
他头发生得快,褐色一层,已经盖住了头皮。只是北风一起,也总难免不如有发髻的子弟和暖。
见她伸着手执意递来的兜帽,僧人心中一愣。行脚途中什么样的苦未曾吃过,他并非是娇气易病的少年了。多少年了,没有人这般注意过自己的饮食起居。
眉睫掩下,连同那些尘封岁月里的温情一起,他伸手接过了兜帽,像对着布施客一般,恭敬地合十微躬,然而转身,踏着一地碎叶金黄,信步而去。
在他转身后,她在石凳边歪立着,才敢神色不错的,目光悠长地痴痴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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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及笄前的一天里,·莲贵妃省亲回来,直奔公主府来看望自己的甥女兼养女。
为了萧滢的事,贵妃说了两句重话,母女两个很快便又一个气一个傲得翻了脸。
许绮莲依旧是红衣如火,捧了碗盖冷冷讥了句:“皇帝给的心愿,你自个儿让了她,合该安心等着嫁与房家了。”
江小蛮气得鼓圆了腮帮,留下句:“分明是个火坑,哼,蛮儿就知道,姨母您从未真心待过我。反正要是那房文瑞,我不如剃头作姑子去!”
莲贵妃听了,反倒熄了心火去。她秀眉淡蹙,盘算着及笄后的事宜便回了宫。
而江小蛮转过头,便径自去找了萧滢,将明日夜里的路线细细交代。
“滢姐姐,今夜过后,咱们恐怕就见不着了。”从怀里拿出枚寸长的‘竹符’,她倾身钻进了萧滢的怀里,“明日宵禁延后,需委屈姐姐藏身车底出城。出了菖都,死犯的身份还未传递,这‘竹符’便可护你一路平安得出关去。”
“蛮儿,有件事我想……”烛火摇曳,萧滢温婉的面容变得极不自在。
江小蛮还沉浸在生离的哀思中,她将衾被曳上了点,柔软墨黑的头发蹭了蹭女子的肩侧:“你说吧,是萧府上的挂念吗。只要蛮儿能办到的,都会尽力而为。”
“那个人,我还想再见上一面。”
这话一出,江小蛮立刻在床上跪正了身子,罕见的有厉色划过她的面庞。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可!杨戎孝此人,慕利畏死,又钻营贪权。他是个何样的人,阿姐怎么还要……”
一只手搭在了她膝上,有晶莹温热的泪珠滚落下来:“此去西域,生死难回。蛮儿,我早就是一具枯骨,却还是有那么一点寄望。”
萧滢用小指甲尖,比了比自个儿的心口:“就这么一丁点寄望,也许去了关外,天大地大,我们还能重新开始。”
“好吧。”说到底,总是江小蛮那年绕着她进的宫,才有的这一场劫难。她咬牙承诺道:“阿姐,杨侍卫若一同去的话。到了关外,你万万对他留个心眼。”
“嗯,等我和他安顿了,想办法托人送信来。”
萧滢动容,这一夜,两个便同幼时一样,偎靠着抵足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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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江小蛮最后嘱了番她,便起身梳洗穿衣。
有侍女端来早膳,她只是望了眼,虽腹中饥饿,却也并不像前两日那般渴求了。她知道,成败就在今夜。倘若败露了,凭她的周旋,也许能救下商队的人马,却决计再救不了萧滢第二回。
是以这些天极为痛苦的减食,到了这档口,反倒紧张得没了口腹之欲。
“哎呦,这才是我大凉国的嫡公主呀!”女官韶光,一进门时,便瞧见了她宫装簪花的模样。
这是时下最流行的小窄罗袖的式样。将腰线勾描得玲珑别致,却又依然是庄重贵气的。外罩鹅黄色的齐胸襦裙,上身拉得颇高,虽则保守,却更适合豆蔻之年的贵女。
数日的饮食苛刻,加上成衣匠巧妙的裁划,完美掩盖了镜中少女略圆润的身躯。只让人觉着,圆脸杏眸的,若是一笑,定是娇憨可爱的。
江小蛮乍一见了铜镜中的自己,却只觉着别扭异常。
她被韶光怜爱欣喜地扶正了坐姿,又在眼角外三两笔勾勒,成就了两笔星月状的斜红。
“这花钿的颜色,请公主定夺。”
妆案前有黄、绿、红三色花钿,她满脑子俱是今夜的线路,见了那绿色莹莹如玉,不由得心口一动,随手便朝它一指。
最后,在那朵式样独特的枫叶型花钿落笔时,门外传来她等候已久的通报声:“公主,鱼司阶求见。”
进来一个男装打扮的刀客,云麾将军的独女——鱼姹。
“蛮奴,你今儿这样,还真是好看。”
鱼姹是个武痴,生相性格都不大好。除了刀法无双外,心性简单得近乎赤诚了。她虽受莲贵妃栽培,可却更习惯听江小蛮的号令。
“姹姐姐,你附耳过来。”
内室光影交织,她两个一高一矮,相凑着只是瞬息功夫。但见鱼姹又回了句什么,得了回应后又利落得拱了拱手,便疾步朝府外行去。
二刻后,在城郊一处破旧坊巷里,一个身姿不凡却衣衫单薄的男子,正提了两块胡饼拐过矮巷朝家去时,冷不防得被人劈在了后颈上。
此人正是先前与萧滢私相授受的侍卫——杨戎孝。到底是有些底子的武人,先只是晃了晃身子,勉力撑了两步,才依着墙沿晕坐过去。
胡饼滚得一地都是,鱼姹从阴影里走出,亲自指挥着人,将他搬去了马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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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里张灯结彩,江小蛮刚秘密送走了萧滢。现下自拖了一段纱裙,柱着鸠杖在府内的大湖畔走动。
厨下谴人来送午膳,也被她直接略过了。
大湖东西圆润,中间一条细项,波光粼粼的,形似只天降的葫芦。
嫩绿的纱裙映着水色天光,与垂杨松柏交相辉映。空气中一股子腻人的甜香,是初秋时节特有的桂花。
将夜里行动的细则再三盘算,直到鱼姹身边随从和商队的管事都来报过了信,她才略略安下心去,盯着岸边浮沉的苇草碎叶出神。
萧滢要见的情郎——杨戎孝。她只是寥寥数次接触,却打心里不喜欢。
直觉着,那就是个嗜好钱财,汲汲营营的市井小人。在城内让他二人见面,倘或那人上奏宣扬,便会为许多人召来杀身之祸。是以,她左思右想,便想着让他二人分别出关,等萧滢至少进了河西,天高皇帝远了,再相见才稳妥。
往来侍人俱是匆匆,今夜及笄宴,景明帝会携菖都皇族亲临。
办宴的地方选的十分别致,不在巍峨庄严的主殿那里,反而是在府内的大湖边,竹林桂树里,挑了所不大的紫轩阁。
说是不大,却也是上下两层。一楼的大殿与水面平行,因怕潮气熏染,俱以粟特人贩运来的砖石堆砌。也有七间面阔,四重进深,不比宫中宴饮处狭小多少。行至其间,只觉光可鉴人,桂香水声杳杳不绝。
到了夜里,江小蛮是坐着步辇入的紫轩阁。
紫轩阁里轻歌曼舞,远远的便见华彩宫灯盏盏,窗宇大开却又烧起数条暖龙,一时间,直是天上人间,难以分辨了。
一进殿内,她便见到了许多相熟又陌生的面孔。景明帝共十一子,除了太子江承乾、十一皇子江承平外,其余都去了封地就封。因此右侧男客席上,这两位下首,便玉面整肃得坐了冯策,还有几位并不认识的贵胄子弟,其中也有房文瑞。
女客这头,以主座上的莲贵妃为首,便都是些年纪颇长的诰命贵妇,房文瑞的母亲——蜀侯夫人也一并来了。
这阵仗,怎么看,江小蛮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来——这怕是恨不能今夜便定下她的婚事来。
“阿耶,蛮奴来迟,同您请安了。”说着话,她却已经微撅了嘴,蜻蜓点水地朝皇帝颔首致意,丝毫没有要请安的样子。
“腿伤的那般厉害,还请什么安。来,过来些,蛮奴。”景明帝见了她,却是开怀喜爱的紧,还谴人搀了她近前说话。
歌舞声退下,又换上了热闹非凡的百戏。来宴的宾客们佯作观戏,却都记牢了皇帝对玉真公主的偏宠。
宴还未开,才上了几道清甜羊羹,果脯松仁,然主位上的皇帝,却已经是酒过三巡,云仙雾海里悠游起来了。
对着倾空的酒盏,江小蛮忍不住皱眉,再朝皇帝身侧的莲贵妃唤了声‘姨母’,却见她气度华贵,意态悠闲的,丝毫不在意皇帝滥饮之事。
从主位上下来后,她又由人扶着,依次朝命妇们和两位兄长行了礼。
走过冯策身边时,她的笑容真诚了许多。一晃眼瞥见不远处的房文瑞,正毫不回避地直直盯着自个儿。
那双眼睛里的打量和盘算,十分得放肆露骨,绝非是个沉稳聪明的性子。
江小蛮毫不退避地瞪了他一眼,本以为能将人比过去,未成想那房文瑞神色愈发痴迷起来,还举了白瓷盏,依在唇边,像是拿她作下酒菜般,缓缓饮下。
诸人位次皆远,旁人便看不清这处的情况。
这双眼睛让他厌恶,忽的又想起道岳项侧的鞭伤。她一口气堵在心底,也不知是怎么了,便朝寺人吩咐道:“去搬把椅子来,我和阿兄坐。”
寺人一时茫然顿住,便听小公主转头朝主位上喊了句:“阿耶,我要和阿兄坐一处说话,他从北疆回来,都三年没见着了。”
她喊的档口,恰好百戏乐停,一群僧道从殿外行来。江小蛮倏然抬头看了眼那青灰色的高大身影,想要收口却也来不及了。
在两个命妇的窃语低笑间,冯策惊讶地抬首,先是眸中生辉,但他敏锐地顺着她一晃而过的视线,若有所思地对上了那个僧人的方向。
在他们远处的席位上,是房文瑞渐趋阴郁嫉恨的眼神,“啪”得一声,酒盏碎裂,他眯了眸子,冷冷地盯紧了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