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不在望海市的第一年,林暮晴稍微有些不习惯,身边缺了个一直跟着的人,房子就变得冷清。
她的时间仿佛被调快了,每日工作勤恳赚钱,周末和假期会去参加旅行团,空下来的时间用来看看这个平凡的世界。这个世界和她的世界没什么两样,连地图城市名都类似,这种时候,她会产生一种自己还活在前世的感觉。
人类忙忙碌碌,每一个渺小的个体背后,都有一箩筐酸甜苦辣的故事,世界就由这样的故事组成,纷纷扰扰,好不热闹。
不过,那一晚陡然间升起的不舍提醒了林暮晴,要清心,要防沉迷,除了张翠和李芝母女,她不再和其她人建立太深的关系,不然到时候不想走怎么办。
四年时间,眨眨眼睛就溜走了。
这几年江蓠不常回家住,寒暑假也说在兼职,要么就是去旅游了。
大四那年的春天,她告诉林暮晴自己要回望海市实习,公司已经找好,就在林暮晴公司隔壁的写字楼,林暮晴笑她还是没长大,舍不得离自己太远。
江蓠说少臭美,才不是,只是那公司发展前景好。
等江蓠处理完学校的手续,林暮晴抽空前往学校接她。这几年大学进出比往年严格,坐了好几个小时飞机的林暮晴,被保安挡在校门外,只好打电话等江蓠来接。
江蓠说,正好收拾完宿舍的东西,现在去吃饭,我请客。
林暮晴等了十分钟,远远看到江蓠和一群女孩子一起走出来,即便是过年期间在家里团聚过,现在过了两个月,林暮晴发现江蓠又有了新变化。
江蓠的骨相生得秀气,如果还是以前那个内敛敏感的女孩,这样的秀气配上软糯的性格,就会成为大家都想捏一下的软柿子。幸好她不是了,她读过许多书,心性平和坚韧,站在人群中,整个人从内而外散发出温和松弛的气质,因成年带来的沉稳刚在她身上显形,和她的眉眼相得益彰。林暮晴远远看着,竟然无法将她和当初撞进怀里哭泣的女孩联系起来。
北方的春天还冷,江蓠穿了驼色长风衣,旁边女孩将手伸进她的风衣口袋里,她把手伸进另一个女孩的羽绒服中,四个女生手挽着手,不知道在谈论什么,大家都笑得青春张扬。
林暮晴挥手示意,江蓠竟然第一时间没有看到她,还偏头和旁边的女生认真地说着话。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盯着人的眼睛,这还是在林暮晴身边养成的习惯,灵动的眼眸璀璨透亮,会让人感觉到真诚。
现在,她把这个习惯投射到了别人的身上。
林暮晴尴尬地耸了耸鼻子,等江蓠转过头来发现她时,她已经放下手插在了口袋里。
北方的天可真冷啊。
江蓠欣喜地啊了一声,从其她人中脱身出来,小跑向林暮晴。她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细软的发丝随着她的跑动会飘扬,林暮晴一时间觉得那发丝像飞进了她的眼里,刺得眼疼。
“阿晴。”江蓠冲出来,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抱住林暮晴,只不过她现在长高许多,不会再挂在林暮晴的身上。
“等很久了?”
“还好。”林暮晴探头往后面看,“是你的朋友们吗?”
江蓠的朋友已经从李梦安一个,扩展到了很多个。
“都是我舍友。”江蓠浅浅地笑,露出梨涡,纤长的睫毛投射下一层阴影,她招手让另外三个女孩子走快一些,然后拉着林暮晴给她们做介绍。
“看,这就是我姐。”江蓠隐隐露出了一丝自豪,又很快隐了去,“是不是很干练?她现在鹿厂当最年轻的高管。”
随意的休闲装无法掩盖林暮晴的出众,她即便只是站在那里,也透露出果断的沉稳。
未经世事的几个女孩子眼睛一下子亮了,毫不掩饰羡慕的神情:“姐姐,你还缺妹妹吗?”“姐,鹿厂春招,能不能内推?”“要不教我一些职场技巧也行,我下周就要去实习了,好慌。”
林暮晴被清澈的女大学生包围着,眼中露出无奈又温和的笑意。
耳边全是叫“姐姐”的声音,夹杂着江蓠那声不曾叫过的“姐”,林暮晴垂下目光,心绪复杂。
她的江蓠,终于长大了,如她所愿,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投向了更广阔的世界和人。林暮晴感到欣慰的同时,又觉得空落的情绪像藤蔓上的尖刺,扎了她的心脏一下,很轻,微不可察。
江蓠挽着林暮晴的手臂,小声问:“我舍友也一起去吃饭,可以吗?吃了这餐,大家就聚少离多了。”
江蓠受了林暮晴的影响,对世事比同龄人看得更透彻,她的舍友们还在说着以后常聚、我们永远不分离的誓言,江蓠就已经知道,大学同学无论当初多要好,出了社会总会走散的。
时间和天道一样无情又残忍。
“我不介意。”林暮晴笑,问吃什么。
“烤肉!”江蓠说,“我兼职赚了些钱,已经实现烤肉自由了。”
于是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去往烤肉店,林暮晴被江蓠的舍友拉着问东问西,城里长大的年轻人多少有些自来熟,又因为要踏入社会的缘故,逮着个人就抓紧机会取经。
江蓠在一边撑着脸看着舍友们,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只有在林暮晴转头和另一边的人说话时,才会把目光短暂地停留在林暮晴身上。
吃完饭,大家收拾好东西,就各奔东西了。
跟着林暮晴去机场的路上,江蓠落后了半步,她看到手机屏幕上,宿舍群里舍长在激情发言。
“江江我爱你,感谢你硬拉我们去吃这顿饭,遇上林姐是我的福气,我会写简历了!我现在强得可怕!”
“就是,我还说你姐妹吃饭我们多不好意思在场,原来你叫我们去是为了我们好。”
江蓠没有回复,收起了手机。她也没那么好心,只是这几年,每每和林暮晴单独吃饭,都让她感到无措和煎熬。
林暮晴教会她许多,但从没有教过,怎么才能不吃喜欢二字的苦。
偏偏林暮晴见她落在后面,还伸出手来,像十年前那样牵她的手:“怎么好像兴致不高?”
“和同学分开了,有些低落。”江蓠终究是伸手握住递过来的掌心,传递过来的热量像雨清河边那碗滚水。
滚烫,令她畏惧。
林暮晴想不出安慰的话,只好换了个话题:“回望海市后,约李芝几人聚一聚吧。现在三月份,快到四月了。”
十年前的远久记忆被扒拉出来,蒙了灰尘,和林暮晴形影不离的江蓠也知晓那些离奇的事,但经过时间的加工,她已经记不太清当初的起因经过,只懵懂知道李芝的寿命只有十年。
“好。”
……
五个人很快就约了时间,又聚在火车站对面那家麦当劳。
取餐是江蓠独自去取的,位置还是老位置。
李梦安今年二十五了,烫了个卷发,身上的配饰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她看人时依旧仰着头,配上她艺术生的身份,倒多了一丝桀骜不驯。
她神秘兮兮地坐在江蓠身边,把手机递给对方看:“诶小江江你脑瓜子好使,帮我看看这人这样回复我,是什么意思?”
李梦安是从国外飞回来的,她大学就读的学校不怎么样,但她专业能力不错,自己在平台上接单赚钱积累了不小名气,家里经济压力缓解后,她就自己申请了国外艺术学院继续深造,这次为了五人的聚会专门回了国。
李梦安自认自己离开祈运镇后开始读书上进了很多,但比起脑瓜子,她还是不如江蓠强。
江蓠可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学生,没继续读研究生李梦安都觉得可惜。
屏幕上的聊天信息是英文,备注是个外国名。
江蓠吃着薯条帮李梦安参谋:“是你那个气质优雅、安静高冷的女老师?”
“是啊,就是我之前给你说的那个,发烧的时候照顾我那个。”李梦安远离李芝,小声和江蓠透露。两个人差了三级,不过依旧时常联系,当年那一片卫生巾成就的友谊竟然延续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褪色。
薯条已经不是当初她们逃出来时,第一次吃时那么美味了,不过江蓠养成了习惯,还是像仓鼠一样啃着吃。
她看着屏幕上习惯性的常用结尾“love you”两词陷入了沉思,回答道:“她前一句不是让你回去后帮她组织演示课吗?”
“嗯,对啊。”李梦安眨眼睛。
“这个结尾不就类似……亲,么么哒?”
“嗯,是啊。”李梦安又眨眼睛,“可是她平时没有这种口癖诶。”
江蓠抿了唇,坐直身体,拒绝再跟李梦安交流。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李梦安都有一套自己的理解。
起身的时候,为了不挨到林暮晴的手臂,江蓠身子往后仰了些,林暮晴以为她要摔倒下意识扶了她一下,但视线落在了李芝那边。
林暮晴在问李芝的近况。
李芝的十年,像按了倍速。当年林暮晴给她的规划表里,每个地方都标满了时间,时间成为衡量节点的刻度,这一年做什么,下一年做什么,比张翠的规划细致百倍。
李芝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但她本就是个心性高的人,要不是往前几十年陷在泥潭里无法自拔,又没人给她指明路,她早已干出一些成就了,后来得了林暮晴的支持后,她逮住了机会。
离开祈运镇的第二年,李芝碰上世界经济一体化的风口,就在大时代下做起了服装贸易的工作,小本买卖,边做边学,英语口语从磕磕绊绊到现在练得越发娴熟,个中辛酸不必说,结果是好的,不仅了了她的一桩心愿,还有了更多的收获。
赚了两年钱,有了经验,懂得看国际形势了,李芝瞧着形势不对,又将贸易转到国内,及时抽了身。
时代的命运落到个体的身上,只有敏锐的人能逃脱,李芝时常感谢林暮晴拉了她一把,教给她旁人没教过的胆量。
如今,她的店铺蒸蒸日上,李梦安有时候还会参与配饰设计。
聊完李芝,又聊起了张翠。
张翠果真如林暮晴所说,三年后自己出来单干了,她善于交际,又是自来熟,动作麻利勤快,靠本事积累了好些客户。在公司干了几年眼界跟上了之后,就自己拉了个队伍,把生意越做越大,还扩展了其他的业务。
现在已经是一个家装公司的小老板了,人们还是叫她张老板。
每个人,都好像平添了一身本事,但只有她们自己知道流了多少汗水才换来了成就,以辛勤为基石,时运和眼界为辅助,林暮晴就是那一根杠杆,撬动她们往上走。
张翠说着说着开始揩泪:“我们当初坐在这里多狼狈啊。”
流着汗、拿着编织袋、穿得穷酸坐在光鲜亮丽的店里吃东西。
庆幸的是,她们以那一餐为起点,靠自己过上了很好的生活,再次坐在这里,大家都有了很好的变化。
十年前没有人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镇上的痴儿成了高管,弃女成了高材生,在小地方经营五金店的寡妇开了大公司,被镇上人唾弃的母女干上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她们曾经是被他人或自己折断枝丫的枯树,以决绝的方式冲破牢笼重塑之后,在十年间,又长出新的叶子,成了生命力顽强、顶天立地的女人们。
这是林暮晴牵头的一场复活仪式。茫茫人海中的五个渺小个体,在重建中有了自我,有了目标,有了脚踏实地的坚韧,从麻木残忍的生活里抽离,真正意义上复活了。
林暮晴头一次露出那么坦然的笑,她看着李芝,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李芝想了想自己的人生,脸上的皱纹都显得柔和:“我自己能活到这份上,已经很幸运了,现在就想把生意做好。”她后一句才提到李梦安:“小梦现在已经长大,她能够掌控自己的人生了,不用我操心,我也没什么大的期望,她健康快乐就行。”
李梦安又快速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发出去的信息对方还没有回复,她把手机朝桌面扣下,接了李芝的话:“妈你这话要当真,真没期望啊?我要是不结婚你可别逼我。”
“你不想的事,我逼你干什么?”李芝斜着眼睛看她,“你妈吃结婚的苦吃得够多了,你不想吃我还松口气。”
“你可真好。”李梦安抱着李芝的手臂摇晃,“还好你当年回来接我了。”
当初那个别扭的女孩子已经不见了,李梦安坦然地说李芝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她现在已经不再喊李芝的大名。
林暮晴和江蓠对望一眼,都笑着低了头。
她们用可乐干了杯,拍了合照,把这一次五人聚会的照片打印出来贴在了家里。
只有林暮晴和江蓠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五人聚会。
四月的某一天,离春分还有一周,李芝毫无征兆地离开了人世。
李梦安哭着给江蓠打电话,说妈妈这次活不过来了,哭了半宿又在电话那头自我安慰,说李芝是在睡梦里离开的,很平和,肯定是做了好梦。
春分那晚,江蓠抱着枕头,站在林暮晴门口。
她们刚参加完葬礼回到家,江蓠说不想一个人睡。
躺在床上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林暮晴早早关了灯,在闭上眼睛之前跟江蓠说:“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黑暗中,没有等来江蓠的回答。
午夜忽然下了一场急雨,隐约听到远处轰轰雷声,急促的雨点铺天盖地地落下,像世界末日。
江蓠茫然地睁开了眼睛,她看向林暮晴,确认身边的人还在熟睡,用视线描摹林暮晴的眉眼,颌线,最后轻巧地起身,穿了单薄的风衣走出门去。
咔嚓,大门被关上的一瞬间发出一声轻响。
江蓠独自站在一楼门口,望向雨幕,她身上的风衣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黑色,属于江蓠特有的灵动也从她的眼眸里消失。
深夜的小区寂静无声,只有电闪雷鸣在逐渐靠近。
不过多久,雨幕中出现一个人影,来人没有撑伞,雨水像是遇到屏障,从那人身上十厘米远的地方弹开,雨落不进去。
雨中的人见到江蓠,挥了挥手。
江蓠面无表情,黑色的外套灌了风,最终还是开口打了声招呼:“你来了。”
因底下这层复活,写了表层的复活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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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复活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