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芝挑选的望海市是个一线港口城市,她以前在这里待过两年,知道哪里有便宜租房,也知道下了火车该往哪个方向走。
火车站全是人,拖行李箱的、拿公文包的,以及背着编织袋的人们混在一起,不管时不时尚,年不年轻,都站在同一片土地,呼吸同一片城市的空气。望海市像吞吐货物一样,无差别地将务工的人力从全国各地吸纳进来,分发到各种或低端或高端的岗位上,然后大家各凭本事赚取钞票。
繁华且繁忙。
世界突然间变得很大,人群流来流去,没有人关心这五个步履匆匆、东张西望的人从哪里来,不在意她们有怎样的过往,也不介意她们初来乍到的惶恐模样。
没有人在乎。
这种忽视形成了一种巧妙的安全感,林暮晴五人站在人群中,体会陌生人带来的陌生空气,流动的风在人群中穿梭,胸腔里涌起难以言明的振奋。
跨过这道闸线,另一边就是摩天大楼、是车水马龙、是崭新的充满挑战的未来。
出了站,已经是下午五点,林暮晴提议:“我们先找地方吃点东西。”
她们坐了两天的火车,吃的都是火腿卤蛋。李芝有经验,说火车站周边都会开一些快餐馆子,实在不行,路边还有人摆摊卖煎饼酸辣粉之类的吃食,贵有贵的吃法,穷有穷的吃法,总是饿不着的。
最后决定,去吃个快餐。
李梦安早就开始东张西望,拉着江蓠一边走一边“哇”个不停。望海是交通枢纽,火车站建在市区,所以车站翻修设计用了好大的心思,蓝色的玻璃倒映着苍穹,大气磅礴,把小小的两个人给震住了。
“哇,好高的楼。”
望海的地标建筑在火车站能远远望见,一个尖尖的塔,直指云霄。
“哇,好多的人。”
马路上的车堵了一路,每一次的红绿灯转换,都能送走迎来好多各式各样车子。
“哇,麦当劳。”
火车站对面是一个很大的商场,见过没见过的店铺鳞次栉比。“哇”声在麦当劳停了一瞬,李梦安问江蓠:“你吃过麦当劳吗?”
江蓠摇头。
李梦安笑:“那没意思,我还指望你告诉我好不好吃呢。”
在新时代成长起来的青少年,还有人没吃过麦当劳吗?李梦安不知道有没有人去统计这样的数据,如果统计到她,多半是要拉低水平线的。
镇上当然也有麦当劳,在她小学的时候汉堡还是个稀罕玩意儿,谁要是过生日去吃个全家桶都要在班里炫耀好一阵子,但现在大家已经不再炫耀这个了,因为变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样平常的事情,李梦安还没有经历过。十多块二十多块一个的“肉夹馍”对她来说还是太贵了,她爹活着的时候不会给她这么多零花钱,李芝……算了,李芝连奶茶都不喝。
现在,李梦安心理平衡了一点,江蓠也跟她一样是个乡巴佬。
心情大好的李梦安扭头,把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张翠,再问一遍李芝,得到了同一句中年女人会说的固定答案:“那有什么好吃的……”
那就是没吃过。
问到林暮晴的时候,林暮晴停下了脚步:“我也没吃过。”
她往商场的方向望去,提议:“要不我们去吃麦当劳吧。”
“啊?”剩下四人异口同声。
林暮晴回过头,弯了眉眼乐呵呵地笑:“我们费这么大劲跑出来,到望海的第一餐要吃好吃的、吃没吃过的,往后我们想起这一天来才有意义,怎么样?”
她当然吃过麦当劳,前世定点抢券的日子还历历在目,但她不能说。她看到江蓠和李梦安眼里那种憧憬和渴望,决定将这餐饭当作大家迈向新起点的标志,往后她们还会遇到更多新奇的、想尝试但没有尝试过的东西,总要勇敢去试一试,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回想起来这餐饭来,或许会萌生出一些力量。
林暮晴相信,美食是有力量的。
她总是细心观察到很多,观察到青少年敏感隐晦的心思,观察到李芝和张翠作为中年人的窘迫,她自告奋勇:“我去点单,你们先找个位置坐一下。”
江蓠跟着要去,李梦安听了也要去看稀奇,林暮晴就拉着她俩在点餐台排队。
江蓠略带不安地抠着手指,小声问林暮晴:“阿晴你会点单吗?”她观察到这里跟饭店吃饭不一样,要自己取餐,她和李梦安都不会。
林暮晴露出可靠的神情比了个大拇指,又附在两个女孩子耳边教学:“以后遇上不会的东西,你们就问别人,要是不好意思问,你就偷偷看前面的人怎么做的,不要害怕。”
于是江蓠和李梦安就装作不在意地、伸脖子去看别人的点单流程。
等三人端着食物往回走时,两个女孩子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端的不是可乐汉堡,而是一座奖杯一枚徽章,奖励她们跨过去一个坎,往后人生都一片坦途。
因为预算不多,点的东西不算豪华,五个人分着喝两杯可乐,江蓠吃薯条时吃得小心翼翼,像只仓鼠一点一点啃食,生怕一口气吃完没尝到味。
李芝和张翠也在笑,尝试新事物总是让人感到喜悦。从十五岁到四十多岁,年龄跨度极大的五个人,坐在人潮涌动的店里,细细地品尝鸡腿堡、薯条和可乐的味道。又不止于此,仿佛吃出了一些别的滋味,像新生的味道。
张翠规整地吃着汉堡,拿眼角去瞟周围的人,发现除了大部分青少年,也有妇女老人坐在店里吃东西,她偷偷摸摸跟林暮晴搭话:“镇上都是小年轻才来吃这个,我还以为咱们这个年龄的人不好进店里。”
林暮晴笑她:“咱们这个年龄,你才多少岁呀……”
“四十五了。”
“按八十岁算,你的人生还有三十五年。”林暮晴说,“三十五年,还有那么长的日子要走呢。”镇上的人总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想法,认为人、特别是女人过了三十岁,这人生就到了头,仔细算算,实际上也才过了一半儿的人生,剩下一半儿还有许多可能。
“净说些好听的话,哪里能活到八十岁。”张翠笑着摆手,脸上却笑得比谁都夸张。
她们一边吃一边讨论起了后面的打算。
眼下最紧要的,是在郊区或者城中村租个房子,最好住在一个地方相互照应,然后各自找份工作,大城市里机会多,饿不死人。还要趁着暑假把学校的事情安排好,等九月份一到,就送李梦安和江蓠去读书。
生活落到这些吃穿用度上,就具象化了,而具象化的生活让她们感受到踏实和充足。她们已经站在低谷,无论怎么走都是向上。
李芝有些做服装生意的老雇主可以找,不用担心没活干,只有张翠对找工作有些茫然:“我找什么工作好呢?去哪里找?”
林暮晴心里有数,她说张翠本身就会干家电维修,大城市里这个需求可太大了,她会帮忙去网上找找家政服务公司,看看招聘信息,找到号码后张翠可以自己去联系,看要不要人。
张翠听得目瞪口呆:“你懂这些门路?”
林暮晴张口就来,“之前上网的时候留意到的。”
有技术的务工人员不是没有手艺,而是缺少获得信息的渠道和眼界,林暮晴知道信息的重要性,她可以帮忙补足这个缺陷。
张翠连声说好,又突然想起一件事:“嘶,不对,你怎么认字了?你之前也去上网……”
“呃,其实我本身就认字。”林暮晴内心一虚,张口给自己圆回来:“林奶奶教我的,会认一些基础的字,上网是镇上的女孩子教的。”
反正也无法追究真假了。
张翠和李芝将信将疑,一旁的李梦安在用手指蘸番茄酱,只有江蓠拉林暮晴的衣服后摆。
“阿晴,你骗人。”
她每日跟着林暮晴,就没见到有人教过林暮晴上网,林暮晴进网吧,开机敲键盘一气呵成,熟练得像是她的日常。
林暮晴朝江蓠眨眼睛,做了个嘘的手势。她的到来本就不合理,藏了这么久总会露出一些马脚嘛,总之,先糊弄过去。
江蓠哼一声,气鼓鼓地表达不满,对着熟人,她已经能表达不满了。林暮晴就伸手去戳她的腮帮子。
闹到最后,手里的吃食也只剩最后一点,林暮晴起身去洗手的时候,看到摆在店里的易拉宝上写着招聘员工,薪资四千一个月,不算低,主要是不限学历。
她很快在心里衡量了一遍,“林暮晴”这个身份没有学历,想要长久生活在这里太吃亏,她需要学习、考个证书,或是拿些资格证保证自己往上走,在这期间,就做这些可全职可兼职的工作。
反正任务也被她搅黄了,如果主神不到面前来追究她的责任,她想在这里待到江蓠成年。
江蓠。
她心中有了念头,便立刻前去执行。脚尖一转,问起了这里的员工具体细节。
等上完厕所回来,林暮晴就给其她人带回一个重磅消息:“我明天来这里面试。”
“啊?”
……
一个月后,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她们租的房子在郊外,不是城中村,而是本地人自己建的房子,从外面看就是一个老旧的小院,屋里没有空调和洗衣机,离市中心也比较远,但是租价非常便宜,三室一厅才一千五一个月,平摊到三户人头上,才五百块。
三户人——林暮晴和江蓠,李芝和李梦安,以及张翠。
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而且屋里的缺点也被后天补上了。张翠凭开店经验进了一个维修团队,上班十天后,就从公司买回来一个二手的洗衣机,三百块。一个月后,又翻新了几台别人不要的空调。
她们像是墙角的野草,汲取着阳光在缝隙中生存,在城市边沿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本就是过惯苦日子的人,只是吃苦已经非常轻松,她们不用再遭受言语上的欺压和精神上的霸凌,心有寄托地活着,只要肯吃苦,就能把日子过好。
其中又数林暮晴最为努力,张翠说她,白天站**个小时,晚上回来还要抱着书啃,那书啊,她一看就头疼,因此单方面判定林暮晴吃的苦最多。
林暮晴身上总有一股笃定的劲头,她给张翠指明方向,好好干,多积累客户,以后做得不满意了可以自己出来组建团队。至于李芝梦想做服装外贸,林暮晴没有相关经验,便去查了资料,帮着做职业规划。
她好像在和时间赛跑,迫不及待地教给身边人生存的法子,打碎又重建她们的自我认知,鼓励她们去争取想要的事业和未来。
因得林暮晴的存在,大家周身的精神气运像是被盘活了一样,精神气儿肉眼可见地变好,眼里有光、脚踏实地地,往前走。
有天夜里,江蓠侧躺在床上,望向快要睡着的林暮晴发呆。
“阿晴,我还以为我们出了镇子,你就不会再管李阿姨她们了呢。”
林暮晴露出浅浅的笑:“怎么会呢?我既然做了决定要帮她们,就帮到底吧。”
怎么不算救赎文呢?
ps:我高三时才第一次吃麦当劳,比江蓠和李梦安还晚,不会干什么事的时候也会偷偷看别人怎么做,很实用(大拇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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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复活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