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像是冬夏阳光的中和,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懒散。
陈岁桉在背书,楚霁川只觉得心中烦躁只增不减。
平日里这偌大的府邸就他一个主子,侍卫丫鬟们活动都静悄悄。下人们知道他喜静,在他周围从不多言,动作都放轻。
陈岁桉小小一个,凭借一己之力,把从没热闹过的府邸弄得闹哄哄的。
楚霁川从未觉得一个人的声音能这么吵过。
死板不夹杂任何感情的声音重复着同样的内容,一遍又一遍,以“氓之蚩蚩”始,以“亦已焉哉”止,循环往复,不知疲倦。
陈岁桉背书的声音丫鬟们也皆听到了。
平心而论,陈岁桉是一个很好伺候的主子。提出请求的时候都带着询问的意思,更别说是无理的要求,更是一个都没有过。天不亮被喊起来也不发脾气,安安静静抱着小被子清醒后自己就穿衣裳起来了。小厨房做吃食会想到她们饿不饿,给她们留一份。夜间还会把身边侍候的人赶走,说自己就能睡觉。
谁家六岁的孩子有这么乖啊。
更何况陈岁桉嘴还甜,一口一个漂亮姐姐。院子里就没有哪个下人不喜欢这个主子。
陈岁桉在树上被罚背书,她们在树下做活儿也都悬着一颗心。
不知道小姐会不会害怕,能不能背下来。
见小姐背书声郎朗,放下心来。可没多久,心又提起来了。
小姐背书背的太久了,水都没喝一口。
一上午加一下午,她一个孩子坐在篮子里,没抱怨,没反抗,老老实实一遍一遍通读。
做下人的也心疼啊。
眼见日头西斜,树上小姐的声音也越发微弱起来,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着急起来。
容月拿着茶壶水杯站在树下,小心问着:“小姐,要喝点水吗?奴婢看您背了一整日的书,想来嗓子不太舒服。您下来喝口茶润润喉。”
陈岁桉没有回答,树上背书的声音越发微弱起来。
“小姐?”
几个丫鬟在下面三三两两小声喊。
陈岁桉依旧背书,不搭腔。
陈岁桉平日里脾气是再好不过的,下人说什么都会认真听,哪里有她不回答的时候呢。
莫不是被吓得狠了,书背不下来,不敢下来?
可是小姐的声音也越发虚弱起来,一下午别说垫肚子的点心,连口水都没喝。
不会出什么事吧?
眼看着到了晚膳的时候,天也逐渐冷了起来。几个丫鬟商量着,由资历最高的容月出面请示主君。
小姐这般背了整日的书,再不放下来该生病了。
楚霁川书翻地心不在焉,听着陈岁桉背书的声音越来越小,心里也越发不满。
不过是背了一日的书便懈怠了。
直至听不到声音后,楚霁川挥手,准备让人唤来贴身伺候陈岁桉的容月。
容月奉了杯茶,自己进来了。
“她偷懒了?”楚霁川翻着手里的书,准备待会便过去兴师问罪。
“小姐没有偷懒。”容月将茶放下小心开口:“小姐背书连口水都未曾喝,奴婢们听着声音越发虚弱,担心小姐的身体,故特来请示主君,小姐能下来了吗。”
楚霁川抬头。
水都没喝一口?
孩子这么养该不会养死吧。
她若是死了,自己这些乐子去哪里寻。
不过她是个小妖,应当是不会死的。
楚霁川打定主意她没有性命之虞,理了理坐久微褶的袍子,仍旧打算兴师问罪。
今日的夕阳上了格外重的颜色,染了半边天的云不说,斜照下来的光都是淡红色的。
楚霁川站在披了层红光的书下,听着篮子里已经几不可闻的声音。
声音虽小,仔细听还是能听清内容,依旧是在背诵《氓》的内容。
楚霁川听着这虚弱的声音,也大概能想象得到陈岁桉今日受了怎样的折磨。为了不被打手板,只能在背书上下功夫。
读书就该如此,一遍遍诵读。读百遍,义自见。
楚霁川满意了,让下人把篮子放下来,准备仔细欣赏陈岁桉口干舌燥,嘴角起沫,双唇起皮,脸色苍白那饱受折磨,蔫头耷脑的模样。
篮子缓缓往下放,读书声却不止。
楚霁川开始疑惑。
直到篮子完全放下来,楚霁川终于看清了篮子里的画面。
丫鬟设想的傍晚降温,挨饿受冻的画面没有出现。陈岁桉头枕软绵的枕头,身子底下铺着一层毯子,身上还有一层毯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嘴巴都没漏出来,仅漏出鼻子以上的半张脸。
若不是为了方便呼吸,楚霁川想,她大约是要把脸整个都蒙上的。
楚霁川设想的嘴角起沫,蔫头耷脑的模样也没有出现。陈岁桉给自己铺的窝简直舒坦极了,她闭着的眼睛都是弯弯的,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仔细听还能听到隐约的微弱打鼾声。
而陈岁桉的脑袋边放了一只小熊模样的玩偶。
楚霁川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玩偶。时兴的磨喝乐和黄胖都不是绒布做的玩具,这种玩具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蹲下身,拿起陈岁桉枕边的玩偶。
微弱的读书声变得清晰,陈岁桉的声音出现在了这个玩具熊的身体里。
楚霁川被气笑了,又是妖女用的妖法。
手中声音微弱的小熊也耗干了自己的最后一丝电,停止朗诵已经重复读了一天的诗。
陈岁桉还在睡,微弱的鼾声小小的,一阵一阵。
楚霁川面无表情伸出没什么温度的手,把她给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毯子掀开一角,露出了鼻子。
骨节分明的手就这么捏上了陈岁桉小巧的鼻子。
睡梦中的陈岁桉皱了皱眉,只觉得自己好好地窝在出租屋阳台的摇椅上晒太阳,不知道哪个死孩崽子顺着窗户扔进来一团雪,直直砸到她的鼻子。
那团雪像泡泡糖,糊住了自己的鼻子。
她张开嘴,试图用嘴呼吸。
这都不醒。
楚霁川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陈岁桉的嘴巴。
陈岁桉想骂人了,到底是哪个死孩崽子又扔了一团雪啊?这下嘴都被糊住了!
无法呼吸的陈岁桉从睡梦中挣扎着醒过来,睁眼就看到了楚霁川的脸。
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她环顾四周,丫鬟都在担心地看着自己,楚霁川看似挂着和煦的笑,实际上阴间地凝视着自己,盲盒小熊被从自己的被窝拽出来,可怜巴巴躺在地上。
【礼物系列盲盒之送女友小熊使用完毕,现在为宿主结算分值。攻略对象情绪体验(满意) 1、(烦躁) 1】
【恭喜宿主获得交换系列盲盒x1(延时)】
【肢体接触 1,主动 1。恭喜宿主获得情感系列盲盒(即时)。】
陈岁桉瞧瞧扒手指,现在她有两个未使用盲盒,一个是美食系列盲盒,一个是交换系列盲盒。
美食系列盲盒之前用过,不知道这次的交换系列盲盒是什么。
情感系列盲盒是即时,不知道这回要倒什么霉。陈岁桉的感觉不是很好。
楚霁川看了看那只熊,已经明白了今日陈岁桉是断不可能背书的了。他心情和很好:“今日晨间我说,你背不下书……”
陈岁桉接话第一名,像是幼儿园拥护老师最前排的小朋友举手:“我背不下书要挨手板!”
脆生生的声音,雀跃又欢欣。
“看来你很期待被打手板。”楚霁川看着陈岁桉道。
陈岁桉从小竹篮里爬起来,小大人般故作深沉,失望地看着楚霁川:“我也很想给你一个打我手板的机会,但是你不争气。”
“哦?”
陈岁桉故作深沉的声音又夹杂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因为我背下了《氓》。”
“原来背下来了,那你就在此处背,背完正好用膳。”
陈岁桉点头。她兴奋地搓搓手,这可是她当年死磕了多少节早读课背下来的东西啊,感谢高中老师,让她躲过了被黑莲花打手板这个大难。
陈岁桉自信满满:“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刚张嘴没多久,陈岁桉只觉得内心一股悲怆油然而升。
本来毫无感情的背诵,现在饱含深情。怨妇诗其中无奈、不舍、愤慨、悲伤的情绪被一个六岁的孩子拿捏地恰如其分。
陈岁桉留下了眼泪,按住心口。
怎么回事,我的心脏怎么一抽一抽的?
我明明会背这首诗,打脸楚霁川的好时候我却在哭泣,这悲伤到底从何而来?
“狗比系统!这个感情系列盲盒是什么??”
【宿主,感情系列盲盒之悲伤盲盒,请宿主放心使用。】
“放心个屁啊!”
她唯一会被的书,她终于能在楚霁川面前站起来一次,却不能得意笑起来。
陈岁桉试图挤出一个会背书的得意笑容,失败了。
她用蓄满眼泪的双眼看着楚霁川,试图散发出几分得意给他看看。
楚霁川自然不会认为那是得意。
他开始怀疑自己,莫不是真的有些过分,这一天让她受了委屈?
陈岁桉哭得实在真心实意,楚霁川再怎么想看出陈岁桉演戏的痕迹,都没有找出来。
难不成她今日真的认真背书了?
越想越觉得可能。
背书等于要了陈岁桉的命,除非她全心铺在书上,不然这么长的诗凭借她的脑子怎么可能记得住呢?
最终楚霁川下了结论,看来确实受苦了。
陈岁桉抽抽噎噎背完了,依旧睁大眼睛看着楚霁川。
看,看我得意的眼神,你看啊!
你最后一次的出口成真失败了,用不了了,你这个小垃圾!
快看看我,这局我才是胜利者!
楚霁川看着陈岁桉满腹委屈却憋在心里,不说一词的坚强模样,不走心地安慰道:“背的不错。”
不能一次性折磨狠了,一次就弄死他还怎么继续快乐。
陈岁桉流着两行宽面泪发出了知己难寻的呜咽:究竟谁能懂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