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上移,园内的人渐渐多起来。
鼓声由远及近,频频传来,盖过了棚内小贩的吆喝声,也盖过游人的喧闹声。
辛夷车远远驶来,金线描边的帘帐随风轻飘,车顶四角金制铃铛叮的声音比普通的铃铛声更低沉厚重,混在周围随行乐师所作丝竹声中,桃笙梅笛,悠扬渺远,带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洗涤众人灵魂。
灯奴作先导,众花奴戴荷佩,着菊裳,拥簇着姿态各异的十二花神款款走来。十二花神在花舆四周,拥锦帐而来。
花舆正中端坐着花神女夷,花冠以银丝编织十二花,花衣层叠堆折,脚蹬花履。素手轻拈花枝,笑靥明艳动人。
游行队伍从水心五殿始,过驼虹桥,经彩楼,绕金明池一周,往京郊花神庙去。
陈岁桉老远便听到热闹的丝竹鼓乐,奈何人多,她小小一个,堪堪到众人腰腿处。
几个孩子中,当属陈岁桉年岁最小,也最矮。
偏周围人无人不赞叹花舆之中扮演花神女子动人美貌,她急得挥手。
她也想看漂亮姐姐!
几个人中马云闲最高,也最壮。
他看了看急得团团转的陈苏桉,又环视四周。
人群熙攘,摩肩擦踵,有几个孩子坐在自己哥哥或者是家中侍卫的肩膀上,最高,也看得最远。
马云闲拍了拍自己肩膀对陈岁桉道:“你坐我肩上看。”
陈岁桉眼睛亮晶晶,只觉得此时对自己伸出援助之手马云闲更高大了些。
他可真是一个好孩子啊。
马云闲俯身弯腰,以手臂托起陈岁桉,双手小心护着她的背,准备放在自己肩上。
腰却一痛,踉跄几步,差点将陈岁桉甩出去。
站在周围的周若逢和方闻雨眼疾手快,一左一右护住了快要掉下来的小团子。
方闻雨看了看马云闲的脸色:“闪着腰了?”
周若逢不可置信般:“不是只有老人才会闪了腰吗?”
马云闲觉得不可理喻,自己射箭骑马都未曾受过伤,背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会闪了腰呢?
他表示自己无碍,拍了拍自己的肩,执意要背陈岁桉。
陈岁桉却不敢再爬上马云闲的肩了,她看着马云闲的腰,心里有些愧疚。
见她说什么都不肯让他背,马云闲只能作罢。
“咱们快些出去,外面的路就宽敞些了,我们往前挤一挤,能看到花神的。”
花朝瑾见陈岁桉小脑袋扒在人缝里,试图往外看,但又什么都看不到的委屈模样,出言安慰道。
听到这句话,陈岁桉又来了精神。
小矮个儿也成了优势,她钻人缝如鱼得水。
出了金明池大门,路渐渐宽敞起来。
游行队伍里最外围的花奴手提花篮,花篮以花瓣作底,零碎散香夹杂其间。每个花奴的手篮里是不同的花,味道也各有不同,走在不同的位置,能闻到不同的香味。
花篮里放着被赐以花神祝福的红纸、红绢和红布,散给跟着游行队伍的众人。
周围一些小贩跟着游行的队伍,卖着更为精致的红纸。一些拿不到带着花神祝福红绢的人,都会来买几段红绸红布。普通百姓没有过多散碎银两的,也会买些红纸应节。
游行队伍后跟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主君,再往前马车便挤不进去了,须下来步行。”
马车内车帘紧闭,偶有风吹动车帘一角,几丝微光透进来,风吹过,马车内又暗了下来。
楚霁川撩起车窗帘,隐约可见陈苏桉雀跃的背影。
他像是一只蛰伏在黑暗洞口的蛇,目光阴沉看着即将吞吃入腹的,在外面恣意奔跳的猎物。
楚霁川不是很愿意出马车,他更想将阳光下欢快跳脱的猎物绑进洞里,与他一同陷入黑暗。
但他更想知道,陈岁桉费力跑出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她接近他的目的是什么?
和之前那些人一样,想杀了他?想弄清楚那些恶心的令人作呕的秘密?
陈皇室的血统是肮脏的,陈皇室也没有一个简单的孩子。
“下去,跟着他们。”
楚霁川最终决定弃车步行。
站在熙攘的大街上,周围人频频向楚霁川看过来。
器宇轩昂,风姿绰约。
“那些花奴为什么要发红布红纸呀?”
陈岁桉第一次见这样热闹有趣的风俗,眼睛像是探照灯,看什么都想多看两眼,看什么都觉得好奇。
眼前之景目不暇接,陈岁桉哪里还有多余的眼睛看路。
花朝瑾将自己的一小节衣袖塞进陈岁桉的手里,陈岁桉牢牢抓住。
小小的拳头,可爱极了。
花朝瑾像是带着个妹妹,耐心为她解释:“在京郊花神庙附近有一个十人合抱的菩提树,这菩提长在神庙不远处,与神为伴数百年,沾染灵性。将红纸或红绢、红布悬系花枝,名之为“赏红”,又称‘百花挂红’”。
“哇,那么粗的树呀。”
陈岁桉眼睛圆圆。
她的眼睛像小狗的眼睛,圆圆大大,但又不大得过分,眼尾微微往下垂,像是小钩子。
只要被她真诚地看着,心都能软成一滩。
花朝瑾一向待人冷清,此时也放低了声音:“是的呀,很粗很高的树。”
“这么高的树,红布应当很难挂上去吧。”
陈岁桉疑惑。
方闻雨解答:“所以会有人提前找好圆石头,绑在红布一端,扔起来更省力,也更容易扔到树枝上。”
“花神庙周围也有些略通武功之人招揽生意,收些银子便帮忙挂上去。不过还是亲手扔为好,毕竟心诚才灵。”周若逢补充着。
陈岁桉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游行队伍晌午从金明池水心五殿出发,绕金明池一周,后又环绕外城一周。
此时已接近傍晚,陈苏桉只觉跟着队伍,脚走得发酸。
天晴了只不到一日,此时太阳被阴云遮住,接连下了几日的雨,此时又有了要续上的迹象。
“主君可要往回走?”
已到京郊,再往前一段距离就是花神庙。天是阴沉的,大约不久后就要下雨了。
楚霁川看着前面陈岁桉虽略带疲乏,但仍兴致盎然的的身影,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张榛犹豫再三道:“那属下回马车拿伞。”
楚霁川点头应允,视线依旧放在陈岁桉的身上。
在陈岁桉觉得自己彻底走累了的时候,十人合抱粗的菩提树映入眼帘。
历经几百年的风霜,不知见过多少世间变迁,这树盘根错节,粗硕敦实,枝杈曲折,沿四面八方扩张。离地近的枝杈已经挂了数不清的红绸,远远看去,火红一片,灿烂至极,观之晕眩。
跟随游行的众人三三两两散开,有的往树干上贴红纸,有的往树杈上抛红绸。
想了想楚霁川借涂药按压自己伤口的恶劣行为,陈岁桉虔诚发问:“这树除了听愿望,还能听诅咒吗?”
“诅咒?这……这大约是不听的吧。”花朝瑾不懂陈岁桉的脑回路,“也没有人会将许愿机会花在诅咒别人身上吧。”
陈岁桉点头表示认可。
若真能灵验,这愿望她自然会许在自己身上,不浪费一点儿。
但这是小说里的世界啊。
合抱粗的百年之树,即便是有灵性,大约也是不能作用到自己这个现实人身上的。
朝书里的树许愿,大概还是要用在书里的人身上。
比如楚霁川,就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陈岁桉此时正在想的人就站在与她相隔一树的位置。陈岁桉看不到他,楚霁川身量高,耳聪目明,看得见她,也听得到她说什么。
“这树能听诅咒吗?”
稚嫩的声音说着最恶毒的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到了楚霁川的耳朵里。
她想诅咒谁,她能诅咒谁?
果然别有用心。
楚霁川闭了闭眼,一惯的笑容都消失了。
再睁开眼睛,眼底已是一片幽深:“陈岁桉手里的红绸,没有一条能挂上去。”
树下的陈岁桉没有什么好祝福楚霁川的。
她想了想他种种恶劣行径,想许一下无伤大雅的小愿望,比如:
“花神花神你天上有灵,信女陈岁桉许愿,祝楚霁川出门摔一个狗啃屎……”
脑补出楚霁川风度翩翩走在路上,众目睽睽之下摔倒,啃了一嘴泥的模样,陈岁桉闭着眼睛嗤嗤笑了出来。
她虔诚握着红绸,说完后,奋力往树上一扔,为了扔上去,她还加了个跳跃的动作。
“啪嗒——”
红绸包裹着石头,掉了。
陈岁桉只当自己没扔好。
她把红绸捡起来,拍拍干净。
没关系,再来一次!
“花神花神你天上有灵,信女陈岁桉许愿,祝楚霁川出门摔一个狗啃屎……”
“啪嗒——”又掉了。
陈岁桉再次把红绸捡起来,拍拍干净。
没事没事,可能这个愿望难度太大了,换一个,换一个。
她安慰着自己,换了一个操作性简单的愿望:“花神花神你天上有灵,信女陈岁桉许愿,祝楚霁川今晚吃饭吃到一颗辣椒……”
想了想楚霁川被辣到脖根都发红,流泪出涕的模样,陈岁桉又嗤嗤笑出来。
“啪嗒——”
陈岁桉歪着脑袋,开始反思。
难不成花神真的灵,正直的花神不允许诅咒别人?
好吧。
诅咒不成,陈岁桉心底有些沮丧,转头便也忘了。
那给自己许个愿望好了,不论灵不灵验,就当时过节应景。
“花神花神你天上有灵,信女陈岁桉许愿,祝陈岁桉身体健康。”
“啪嗒——”
她明明看到这红绸飞到枝杈,已经要挂上去了,结果摇摇欲坠,最终滑了下来。
陈岁桉不信邪,再次许愿。
“花神花神你天上有灵,信女陈岁桉许愿,祝陈岁桉万事如意。”
“啪嗒——”
哈,我这暴脾气。
“花神花神,早日暴富。”
“啪嗒——”
“花神,变瘦变美。”
“啪嗒——”
陈岁桉怒了,此时什么愿望已经不重要了。
行,我许个按照客观规律办必然会发生的!
“快快长高!这个行了吧?我一定会长高的!”
“啪嗒——”
还是掉了。
陈岁桉气疯了,像个小陀螺来回转圈。
她急得跺脚,这是诅咒,诅咒!花神诅咒自己长不高!
大家都扔上去了,只有她自己的上不去!
导致陈岁桉频频失败的罪魁祸首立在树旁,面若冠玉,笑容如柳拂风,深藏功与名。
花神游街场景参考了民国颖川秋水的《迎赛花神议》
花朝节的一些风俗细节有改动,也添加了作者个人想象,想了解真实花神节的宝贝可以自己去搜搜看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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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个盲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