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芮起初有些迷惑,可想想又理解了。
下午奎警官让她去一趟警察局的时候,单良就坐在旁边“头等席”上,当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他都听得、看得一清二楚,肯定是被吓到了吧。
步芮思忖着,心情复杂地在单良面前蹲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
王山雁把小男孩交给她,道:“你和他聊聊吧。”
“好。”
步芮应了一声,牵过单良的手,拉着他来到沙发前。
她抱起小男孩,放他到沙发上,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找我有什么事吗?”步芮浅笑着,侧首柔声问他。
单良黑眸轻抬,扫视她两眼,问道:“你没事吧?”
“我当然没事。”步芮语气轻松地应道,又解释说,“那些是警察叔叔,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他们为什么要带走你?”单良又问。
步芮回答:“因为我要协助警察叔叔抓坏人。”
单良听后,黑眉微微蹙起,说:“可我觉得那个警察好像把你当坏人了。”
“没有啦,他只是——”步芮停顿须臾,努力思考该找什么借口,“——那个警察叔叔只是样子长得比较有威严,看起来有点凶而已,并不是把我当坏人了哦。”
“……”单良不语,仿佛是不愿奉陪她这些明显哄骗小孩的话。
步芮无奈苦笑。
片晌后,她衷心地对他道:“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步芮说着,伸手揽过单良的肩,将他小小的身躯半拥进怀中,与他头靠着头。
单良顿时僵住。随后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
步芮忙松开他些许,问:“不喜欢我抱你吗?”
“…………”
小男孩低头沉默一阵,还是摇了好几下头。
步芮轻笑两声:“那就好。”
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针指向十点。该是好孩子睡觉的时间了。
步芮稍作考虑,提议道:“要不要听我给你讲故事?”
单良颌首。
见男孩捧场,步芮不禁有些欣喜,立刻起身在书柜里挑出几本童话书,又回到单良身边。
她在茶几上摊开那些童话书,问单良:“你想听哪一本?”
单良的视线在桌上转了一圈,抬手指向其中一本。
“《小女巫的秘密》……?”步芮轻声念出童话书的标题,不由得一愣。
这本书主要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小女巫在猎巫时期也仍偷偷用巫术帮助人的故事。
作为一则童话,这个故事的结局自然是好的,最后小女巫曾经帮助过的人和动物都反过来帮助小女巫度过难关、逃出生天,教育小孩子要坚持为善、好人有好报的道理。
步芮记得,故事的中后段还有小女巫被怀疑,差点暴露身份的惊险情节,某种程度上,与她此时的境遇有点相似。
步芮眨眨眼,拿起那本童话书,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对单良说:“躺着听吧。”
单良犹豫少顷,还是背对着她躺了下来,头枕在了她大腿上。
步芮翻开书,语调轻缓地读了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住在深林里的小女巫……”
她和煦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内轻柔地回响,台灯发出的橘黄色灯光柔和地铺洒在两人身上,氛围宁静而安谧。
当读到小女巫被质疑的时候,步芮又回忆起了别的什么。
说起来,她上一世也曾经被人怀疑过是不是有魔力。
还记得……那时候……
……
身后的声音突然停住了。
单良疑惑地回过头,就见女生头枕在椅背上,闭着双眼,抱着书,睡着了。
他就这样静静地注视了她好一阵子。
而后,小男孩悄悄地坐起身,跳下沙发,跑到床边,抱起了床上的毛巾被。
由于有洁净加护,步芮的被子永远都像刚洗过似的,带着太阳的味道。
就和她本人一样。
男孩抱着被子的双臂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轻手轻脚地回到步芮身旁,小心翼翼地将毛巾被盖在了她身上。
睡梦中的步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身体忽而感觉暖洋洋的,犹如那一天的太阳照射在了身上——
“我听他们说,你又打架了。”
在他们的秘密基地里,步芮仰头望着坐在树上的莱斯特,对他说道。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穿过,恰好落在步芮的眼睛里,令她眯了眯眼。
莱斯特没有回话。
步芮又道:“下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别管我。”男生背倚着树干,微微低着的脸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他语气冷硬。
可步芮不依不饶:“你不下来,那就我爬上去。”
那一年,她十二岁。在得到魔力之后,她就没再生过病,体格也好了不少,天天跟着身为卫兵团团长的爸爸锻炼,爬树也变得不在话下了。
听她这么说,树上的莱斯特咂了下舌,然后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知道他终于拗不过她,决定下来,步芮轻扬起嘴角,后退让开位置。
两秒后,莱斯特从树上一跃而下,在步芮面前着陆。
脚腕上传来钻心的痛楚,他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缓缓直起身,却猛然发现女生与他站得极近。
他们的脸之间只有几公分距离,女生身上的香气若有似无地绕上了他的鼻尖。她的肌肤光滑白皙,金黄色的瞳仁明亮有神,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温暖夺目,总是轻易地吸住他的目光,使他移不开眼。
男生一时失神,但步芮浑然不觉,注意力全在他脸上的伤口上。
“这是怎么回事?今天怎么伤得这么重?!”步芮眉间挤出褶皱,担心不已地说。
莱斯特回过神,匆匆别开眼,接着又背过了身,随口应道:“小伤而已。”
步芮不管他说什么,马上拉他坐下,开始为他疗伤。
给上半身的伤都上好药之后,莱斯特穿上上衣,这时步芮说:“给我看看你的脚腕。”
男生动作一顿,故作淡然地反问:“……为什么?”
步芮抿平嘴角,道:“不要装了,你左脚受伤了吧。”
“……”
莱斯特又打算用沉默混过去,步芮也就趁他不注意,一手将他左边裤脚拉了上去。
果然看见他左脚外踝上红了一片,还稍稍肿了起来。
男生认命地叹了口气,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步芮立马骄傲地“科普”道:“你从高处跳下来的时候一向都是左脚先落地的,可是你今天用了右脚。”
“——”莱斯特听完嘀咕了一句什么,步芮听不清,但不用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夸赞她话。
步芮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脚踝,伤势并不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着痛走到这里的。
她心疼地皱紧眉,情不自禁地小声道:“为什么要装没事呢?”
嘴上虽这么问,但她多少能猜到莱斯特的心理。
他其实就如同那些在野外艰难生存的动物一样,因为怕被其他虎视眈眈的猎食者盯上,所以绝对不会在别人面前露出自己虚弱无力的一面。
可他为什么对她也要隐瞒呢?他这是连她也信不过吗?
想到这,步芮就很是受挫,胸口蓦然像是被一口气堵住了似的,分外难受。
她咬了咬唇瓣,提议:“你这个伤我用魔法帮你治好吧。”
谁知莱斯特想也不想便应道:“不用。”
步芮心里更堵了,质问他:“为什么不用?你不想快点好吗?”
“总之不用。”莱斯特语气不耐地说。
然而,步芮打定主意要做的事,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放弃的。
她咬咬牙,二话不说,直接使出一个治愈魔法。
莱斯特的脚踝在眨眼间恢复,可他却好似被冒犯了一般,倏地站起身,恼道:“你干什么!我不说了不用了吗?”
一番好心还被凶了,步芮有点委屈,也蹦了起来,不服气地瞪着男生,眼眶泛红。
她刚想说什么,却乍然感觉到不远处传来一股魔力波动。
步芮一下子呆住了。
莱斯特见状,蹙了蹙眉,问:“干嘛?”
步芮面露慌张,对他说:“好像有黑魔力在朝我们这边靠近!”
莱斯特一听,立时抓起步芮的手,沉声道:“先回村里。”
步芮的手腕被莱斯特牢牢扣住,两人往村子那边跑去。
不过没跑多远,步芮又忽而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净化之力。紧接着,接近的黑魔力就全数消失了。
步芮不禁放慢了脚步。莱斯特察觉后,回过了头,不解地看着她。
她告诉男生:“黑魔力被净化了。”
莱斯特听后止住了步伐。沉默半晌,他才松开了手,神情和语气都显得有点古怪:“……哦。”
但为防万一,他们还是继续往村子那边走去。
十分钟后,步芮与莱斯特回到了村子附近,远远望见村口那聚集着一大群的人。大家语笑喧阗地围在几位风尘仆仆的旅人身边,气氛热烈。
步芮好奇地定睛看了几秒,忽然眸子一亮。
如此强的净化之力,绝对不会有错!!
“——是勇者大人们!”女生无比兴奋地叫道。
话音未落,她便朝勇者那边奔去。
莱斯特一惊,连忙伸手想要拉住她,但没来得及,他们俩的手一擦而过,刚好错开了。
“布瑞!”
他喊她,然而步芮全部注意力都在勇者一行人身上,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莱斯特心中一阵慌乱,立即追上去。
林赛在村口欢迎勇者一行人,见布瑞芙和莱斯特回来,第一时间招呼他们过去,互相做了介绍。
这是步芮第一次见到勇者他们。
这一代的勇者是一位差不多三十岁的男人。他身材魁梧,面目和善,一双红眸坚定而又温暖,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位善良又坚强、充满勇气与大爱的人。
除了勇者,队伍里还有一位魔法师、一位圣骑士以及一位祭司。据步芮所知,队中原本还有一位擅长使用灵药的药剂师,可惜不幸在一个多月前的一战中牺牲了。
步芮极其仰慕地凝望着他们,胸中涌起了一股说不清的激烈情感,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林赛又对莱斯特和步芮说:“两年前镇上被袭击,多亏勇者大人们赶来,村里才没被魔王军团袭击。同样也是多亏勇者大人进行了净化,我们才能把莉莉安娜的遗体完整地带回来下葬。”
由于黑魔力有令尸体复活成魔的可能,所以一旦尸体被黑魔力污染,人们一般都会就地烧成灰烬。可这对于认为全尸土葬才是入土为安的他们来说,无疑是真正的死无全尸,死后也不得安宁。
因此,尸体能得到净化,正常下葬,是一件十分值得感激的事。
步芮当即对勇者道:“谢谢勇者大人!”
勇者却甚是内疚地摇摇头,垂着首,惭愧地说:“我没有资格得到你们的感谢。如果当时我们能更早前去救援,那位女士也就不会牺牲了。真的很对不起。”
说完,勇者朝他们小小地鞠了一躬。
没想到勇者会道歉,步芮诧异,下意识道:“可是,造成不幸的不是勇者大人们,而是魔王和魔王军团,勇者大人为什么要道歉呢?这里最辛苦、最痛苦的人,应该是你们才对。”
步芮的话令勇者怔住了几秒。随后,男人宛如得到安慰一般,释然地笑了笑。
他打量步芮几眼,忽然伸出一只手,说:“这位小小姐,我可以跟你握个手吗?”
“咦?!”勇者大人主动提出要跟自己握手,步芮受宠若惊,霎时紧张得心跳加速,话都说不利索了,“嗯、嗯,好的……”
步芮红着脸,慢慢抬起激动得有些抖的手,准备握住勇者大人满是伤痕与茧的大手。
怎知,一直在旁边没作声的莱斯特竟在此时突然间一下拍开了她的手,并且拦在了她和勇者大人之间。
“别碰她。”
莱斯特以冰锥般冰冷尖锐地口吻对勇者说了一句,继而有些粗鲁地拉过步芮的手,扯着她离开了那里。
“莱斯?莱斯!”
一路上,步芮一直在喊他的名字,努力想要挥开他钳制。然而男生的五指死死锁住了她的手腕,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步芮既困惑又生气:“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样对勇者大人太不礼貌了!”
然而不管她怎么说他,莱斯特始终没有反驳,只是不言不语地拽她回了她家里。
进门后,男生使劲地甩上门,紧接着将步芮重重摁在了门后,咬牙切齿地说:“你是想被他发现吗?”
步芮瞬间怔住。
和勇者大人见面的喜悦冲昏了脑袋,竟让她把魔力不能被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忘得一干二净。
反而是莱斯特一直记得。
要不是他及时制止,勇者很可能就会在和她握手的一刹那发现她有魔力了……
意识到这点后,步芮不好意思地埋下了头,轻声对莱斯特道:“对不起,莱斯。幸好有你在。”
她的话令男生的气在顷刻间消了大半。
他放开她,撇开头,语气略带别扭地道:“总之,不要接近他们。”
“……嗯。”步芮迟疑少焉,轻轻点了点头。
勇者一行人在村里休息一晚之后,第二天清晨,他们便要再次踏上旅途。
临出发前,村民们都从自己家里拿出了不少食物、衣物、武器甚至是钱,想要送给他们。勇者们则是坚持只买下一些必要的食物和用品,其余的都不肯收,两方就在那你推我让。
步芮和莱斯特坐在远处的角落里望着那边,步芮看得尤为专注。
许久,女生还是忍不住喃喃:“我也好想和他们一样厉害……”
虽说她的魔力强度已经算是极少见,但和勇者大人一行人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了。
勇者大人们这么强也仍旧有牺牲的风险,要是哪天魔王军团真的入侵到他们这里的话,她现在的力量根本不足以保护好身边的人。
莱斯特没有答话,不过步芮也习惯了,继续自顾自说:“听说他们从小就要接受很艰苦的训练,所以才能把魔力锻炼得这么强。不知道都有些什么训练呢,如果能打听到的话我就能偷偷练了……”
事实上,步芮这两年来一直都有些迷茫。
她认为自己应该用这份力量去保护身边的人,保护不认识的人,保护所有人。可父母和莱斯特都跟她说,她只要继续待在这里就足够了,不需要将保护他们当作是她的职责。
搞得她也不知道到底哪一边才是正确的了。
正苦恼时,步芮不经意间发现勇者大人正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坐在她旁边的莱斯特也同时注意到了接近的勇者,身体立马不自觉地绷紧,犹如一只准备迎战的兽,浑身都散发着戒备的气息。
步芮手足无措,期间勇者来到了他们面前。
他微笑着注视了两人一会,启唇道:“走之前我想要打听一下,你们这有魔力比较强的人吗?”
步芮一听,心脏登时狂跳起来,手心发凉,连呼吸都忘了。
她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要隐瞒的话,其实她只要摇头说没有就好了。
但她无法否认自己心底有一丝想要说出实话的冲动。
在她深陷纠结的时候,莱斯特先接了勇者的话:“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就在到达你们村子之前,我们在村子的附近感受到了比较强的魔力波动。”勇者答道。顿了顿,他又补充,“是治愈魔法。”
两人都在刹那间意识到,勇者说的就是她给他治疗脚腕上的伤时施的治愈魔法。
而结合他们后来才从村外回来这一点,其实不难猜到那魔法就是他们其中一个人施放的。
终于要瞒不住了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步芮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但可以肯定的是,并非全都是不好的情绪。
莱斯特在这时站起了身,又一次拦在她与勇者之间,冷声说道:“没有。我们村里有魔力的人,全都不是死了就是残了,到底我们还要牺牲多少人才够?”
听了莱斯特的话,勇者失神了片晌。
他用火一般的红眸凝视男生片刻,随后又看向他身后的步芮,最终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勇者没有责怪他们,也没有表示失望,神色反而有些欣慰。
他朝他们勾起嘴角,说:“你们是世界未来的希望,我们一定会为了这样的你们,拼尽全力去保护好这个世界的。”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自那之后,步芮再也没见过那位勇者,可他当时的神情与话语都深深地印刻在了她的记忆中。
她那时候并不明白勇者为什么这么说,甚至怀疑勇者是不是因为对他们失望了而在反讽他们。
直到她成为了勇者,步芮才懂得,那位勇者是被莱斯特执意保护她的举动感动了。
莱斯特决意要保护她,而勇者则决意要保护想要保护她的莱斯特。
真正的勇者不会要求别人必须献出自己保护世界,而是会献出自己的一切去守护所有人的性命以及他们的信念。真正的勇者会尽己所能地去减少哪怕一个牺牲,因为他们深知,每一位牺牲的人,都有可能是另一些人心目中重要的人。
……
步芮睁开眼,看向窗外,天色已经亮起来了。
两秒后,步芮的意识终于回笼,她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睡在了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张毛巾被。
昨晚她竟然睡着了?
给单良读故事哄他睡觉,结果先把自己给哄睡了?!
步芮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难以置信,匆匆忙忙跑出房间,正好在楼梯碰见王山雁。
她着急地开口:“院长,昨晚……”
王山雁没等她讲完便轻笑了两声,说:“放心吧。你睡着之后单良来找我,我送他回去了。”
步芮当即放下心。
院长又道:“我去看你的时候,他还给你盖好被子了。”
步芮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答什么话。
“你最近一直忙个不停,一定很累了吧。不过我很惊讶,你居然会在带着孩子的时候睡着。”王山雁说完,又笑了几声,仿佛很开心的样子。
“……院长你怎么在笑?”她可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万一单良在她睡着期间发生什么事,那可是大问题啊!
谁知王山雁说:“小芮你这个人,总是要求自己要求得格外严格,如果不是有所松懈,你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看来他令你很安心嘛。”
步芮闻言微怔,无法反驳院长的话。
因为不可否认,昨晚这觉确实是她这段时间以来睡得最沉的一觉。
似乎即便过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事,莱斯特的身边依旧是能令她安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