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丛林里,庄天文很少会这么沉默,她像是变回了一块石头。她牙疼,超乎想象的疼。她还会掉头发,掉下的头发里面,开始有白头发。周环跟在庄天文身边,她看到她这样,有些不知所措。
“你了解我,你比很多人都了解我,我告诉了你很多,也展现了很多给你,这让我非常不安。我没想过,还会见到你。周环。”
庄天文叫周环的名字时,那声音好听深邃得让人心悸,也让人心动,一如她的眼神。庄天文扭头看向周环,却没再见周环,而是见到了一只七彩光芒闪烁的蜂鸟,蜂鸟正在吮吸花蜜,半个小脑袋都被花朵埋了进去。见蜂鸟努力扑腾着翅膀,保持着和花朵平行,庄天文眼中是深刻的怜爱与喜爱,她走过去,用手掌轻轻拖住蜂鸟的小小身体,蜂鸟起初试探着飞飞蹦蹦了几次,之后就安心地一屁股坐在庄天文的手掌上,快乐地吮吸起了花蜜。
小蜂鸟喝够了花汁,扬起小小的脑袋,看向庄天文,开始唱歌,鸟儿啾鸣婉转,清清脆脆清清灵灵,庄天文耐心地带着浅浅笑意等着她唱完。
“周环,我说我喜欢鸟儿,你就把自己变成了小鸟,你总是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可爱的。”
“我没有利用什么,我只是想让你开心。天文,你不要不安,我不会捣乱,我会和你站在一边,就像我之前承诺的那样,你不要再忧愁,就喜欢我,喜爱我吧,好吗?”
庄天文的手掌上,已不见那只小蜂鸟,而是绝色,抓着庄天文的手,送到嘴边亲吻。
庄天文静静看着她,目光幽深沉静,她很少出现这样的神情。
周环也静静看着她,美丽的面容,勾着庄天文的一念一绪。“我会帮你解决呼吸问题,我会帮你解决你的一切问题,天文,我爱你,你不要拒绝我,好吗?”
爱……庄天文没说话,但笑了,她勾着周环的脖子,用力将她带过来,周环望着庄天文那双专注,黑洞般能吸人灵魂的眼睛,呼吸变得剧烈不稳。庄天文凑近她,笑得像个恶魔,“你再说一遍!”
周环看着她,突然感觉眉心剧痛,庄天文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眉心流下血来,“你以为你跟我一样了吗?这里不是你们的世界,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不要自以为是,别逼我伤害你。”
周环流出了眼泪,但她没有挣扎。“我真的爱,我之前还以为我是在恨你,谁让你一点不专一,可我再遇到你,我知道,我从没有恨你,我只是爱你爱得很痛苦而已。我只是爱到了深处而已。庄天文,庄紫薰,你试着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庄天文蹙眉看着她,嫌恶的模样,充满了不耐烦,浑身都在说,她是个大麻烦。
周环有些怔愣,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在庄天文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
“我没心情和你玩过家家,你今年几岁,20?不光是个学生,根本就是个孩子,这种幼稚的游戏,你去找其他人玩吧,我没心情。”
庄天文轻轻地放开了她,像是不想再废一点力气。周环怔怔地站在那里,眉心的血越流越多,庄天文看着她,深深呼了一口气,“你赶紧走吧,这里不适合你,你不想死的话,就再也别出现在这里。”
“要怎么样才能留在这里?要像你一样,会轻功,身轻如燕,在小屋子里也能绕梁飞旋吗?”周环的笑意中也有了尖锐。
“你是想威胁我吗?你知道的所有信息不过是边角之料。”庄天文更烦躁的看着她。
周环不怕死地笑,“我早已不是20岁,我们中间分离过很久,只是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就是了。”
庄天文毕竟不是个粗鲁的人,她的神经密密匝匝,纤细得过分,所以她才无法与任何人真正生活在一起,如果有另一个人和她同处一室,对方的所有举动都会牵动她的感知,不管是多么细小的动作,太累了,所以她从不与任何人相处过长。所以她有时真的会变回石头。
所以,庄天文果断决定,这件事,她不管了。庄天文冷目留下一句话:“我会让黄昏来接你,带你离开,离开后就别再回来,眉心的伤,自然会好的。”庄天文说完转身就走,几个起跃,就消失不见了。
周环已经28岁,成长到如今,她突然感觉,这个世界,陌生感铺天盖地。包括她的父母,友人,工作,都让她感到无比陌生,这种陌生好可怕。她隐隐明白,她要真正成为一个成年人了,要做一个大人了,诸多小时候不懂的事,统统变得无比清晰。她先是剧烈的恨,后来便是铺天盖地的无助。
她开车常常路过一个地方,那里很辽阔,天幕下,一幢幢建筑,像深海里,竖着睡觉的抹香鲸。晚上,她也常来这里,靠着车门,抽着烟,看着那一头头抹香鲸身上亮起点点晶莹闪烁的彩色灯光。她再抬头望向天际,深沉幽远的夜空,就像是大海。晚风悠凉,她的长发轻轻起落,她很想念庄天文。庄天文好像不太了解自己有多可爱,比以前的周环还要可爱。庄天文永远都是一个大学生的样子,虽然她身上有仿若时光本身的味道,那样绵长久远无限,可却是让她更显得轻盈孩子气。想着想着,周环笑了,抬起拿着烟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庄天文的唇,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唇,没人可以比,过去没人能比,未来也没人能比。
她24岁那年,回到家乡,偶尔,又遇到了庄天文。那时,冬季夜寒,将要过年,小区里,每户每家都有面向外的厨房窗口。她自己一个人在小区里闲逛,看着那些被装扮得梦幻漂亮,霓虹灯闪烁游转的窗口,就像在看一个个精美的橱窗。这是每户人家展示自己对节日的喜悦,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能想展示就展示。她安静地游走在这里,看着那些有如精美梦幻大鱼缸的橱窗,就突发奇想,说不定每户人家都是鱼,生活在一个个方格子海里。
然后,她就看见,一个人,坐在半空中,单手撑着脸,眼睛亮晶晶地笑眯眯地也在看那些橱窗。是真的坐在半空中,那人身后是云之阶梯,她能看到,因为那晚,夜色透亮。那个人,就是庄天文。
这个方向,是所有橱窗所对方向,它们塑造了一半天地,这一半天地,有橱窗和女之炊烟袅袅之香,而另一半,则是吐痰男随口倾吐肮脏丑陋之臭。
庄天文看着橱窗们欣赏了半天,然后起身,向着天空的另一个方向走去。她抬头看着,紧紧跟上去。结果,她看到,那另一半吐痰男之天地彻底黑了下去,像是被天际硬给劈成两半,周环就开心,这将是一个完美的乡之年和香之年。
接着,周环气喘吁吁地跟着庄天文来到了不太远处的一座幼儿园,那座幼儿园已经关停,很久很久没再开过门,是被荒弃的幼儿园。夜幕下,那幼儿园也依然还是那么可爱温馨,那座幼儿园算大,所在地又很宽敞,所以显得很辽阔敞亮。幼儿园中圆形的、椭圆形的、心形的、星星形的窗户和门,都还是那样可爱馨柔。这座幼儿园给人的感觉,像是小女孩身上的一套米白色浅粉色的有一点点厚的呢子裙。周环看到庄天文从云上下来,在幼儿园已经坏了的小荷花喷水池旁坐下,静静地享受着夜之清芬。
周环偷偷从幼儿园侧门爬上来,轻盈地落地。她悄悄走到庄天文附近,躲在旁边的一个滑梯里,紧盯着庄天文。这附近基本都荒了,路灯的光很暗,可奇怪的是,这个地方,一点不让人感到害怕或者不舒服什么的,而是让人觉得心静和灵动。
然后,她看到那好像是被下过的雨填了一些水的小喷水池里,突然出现了很多云朵睡莲,那些睡莲像是活的。她看到庄天文一边用手摸了摸睡莲,一边有些无奈地说:“睡莲睡莲,就整天都睡觉吗?那我让你们来看大门,还有用?早知道,还是让荷花来好了。”
夜色清芬,清透辽阔,风的味道也很好闻,周环陪着庄天文在这里坐了很久,直到不知何处传来的钟声响起,她看到,那座幼儿园,突然亮了起来,灯光从可爱形状的门窗里透出,一瞬间,便萦绕起热闹的氛围。庄天文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幼儿园大门上的字变了,先是变新,然后变成了:怪兽电力公司。周环刚要惊讶,就见庄天文恶作剧般地笑了笑,好像是把自己逗着了,接着那几个字又变了,变成了:天文拖鞋工厂。
庄天文朝幼儿园内部走去,周环偷偷跟上去,跟进去后,她小心谨慎地半藏半看,发现,这里的确变成了个生产拖鞋的工厂,那些拖鞋基本上都是透明款式的,颜色应有尽有。非常漂亮。看一眼,就觉得,好像自己拥抱着夏天在夏威夷玩耍。
周环试图找到庄天文,后来发现,她坐在一间巨大的大平层办公室里,在跟谁说话。从说话的内容中,周环大致得知,庄天文在干什么,她好像是想将这个幼儿园「变换」一下。也是从那说话中的内容得知,这座幼儿园,原来是这个小城的地标性建筑。周环无法理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也不关心,她只想和庄天文真正见一面。
但是她没有勇气。
后来,她回到大城市,在晚上,突然很想去爬山,可这里哪有山,她就想到了庄天文,她就也想试试去爬云。她就疯了似的想办法上到了顶楼,爬上了楼顶,这一晚,天上在下雨,她还是清晰地看到云,她抬起腿,试着登上眼前那仿佛离得很近很近的云,她没有低头,一直看着眼前的高高的云山,这一脚上去,她知道,她会摔死。
可她没死,等她醒过来,已经是清晨,鸟儿清鸣不止,她躺在那楼顶上,震惊地瞪大眼睛,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天空和云,有的云呈阶梯,有人在云上走来走去。周环站起来,兴奋地仰着头看着,风吹得她的头发和衣服起起落落,她兴奋地眼睛发光,嘴角高高扬着。突然,有人轻轻笑了一声,周环猛地一转身,便看到庄天文,坐在另一个方向的云上,离她很近。
周环疯了般奔跑过去,她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要了,庄天文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周环跑到楼顶边缘,助跑,起跳,飞跃,大敞双臂,奔向庄天文。庄天文像是被她吓着了,立刻站起来,打开双臂,将她迎入怀抱。庄天文稳稳抱着她,在云上,她身上的薄荷香更好闻,周环陶醉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薄荷香都吸进肺里。她什么也不想问,什么也不想说,她贪婪地急切地去吻庄天文,云上的人都看了过来,庄天文无奈的苦着脸对他们笑笑,表情可爱夸张,活脱脱一个飞扬的少年,随后一把揽住周环,将她带进了云里。
云里,是什么样子,周环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庄天文好像遇见她很惊喜,看着她笑,脱她的衣服,抚摸她的肌肤,搂她的腰,缠她的腿,吻她的唇,让她肆意尖叫。仿若当时躲进春夏之交缝隙的那场交会。她们在云里纠缠了好久好久,她一刻也不许庄天文的唇离开她,她的嗓子哑了又好,好了又哑,最后,是庄天文,求她,暂停。她就得意洋洋地笑,仿佛已经忘却了云下的一切熙攘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