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一腔邪火在推开雅间门后,彻底散了个干净。
明定坐在主位,房昭靖和季初分别立在两边。谢恭祈、程周野和许宗平背着手贴墙站成一排,三人垂头耷脑,满脸菜色。
看到他来,明定扬声道:“殿下来得巧,正好一起问问!”
萧济忍着一肚子的笑意:“这是怎么了?”
季初翻开一个账本样的东西,一板一眼地念:“九月十八,谢、程、许三位将军饮风云倾三坛,听水秀姑娘、云清姑娘唱曲两首,赏钱十两。”
每多说一句,三位小将军的头便低一分,几句说完,简直要把头磕到地上去。
此事可大可小,水云间不算烟花之地,三位小将没有违反军规。萧济老神自在地坐在一旁,准备看好戏。
明定:“今儿下学之后,我问你们去做什么,你们怎么说的?”
程周野蚊子般小声哼哼:“下馆子……”
明定:“那你们现在做什么?”
程周野继续哼哼:“听曲儿……”
萧济忍笑忍得实在辛苦,如果他再不说什么估计就要笑出声了,当下一拍桌子佯骂道:“堂堂军中主将,竟然撒谎,简直丢人!”
谢恭诚妄图狡辩:“来水云间怎么不算下馆子……”话还没说完,被明定一个眼神消了声音。这些个武将,对着萧济还能顶嘴开玩笑,但是对这位明二爷却一句不敢反驳。
在将军们眼中,人人都会厮杀,反倒不稀奇,但对这种悠然周游于敌国之中,青衣广袖依然无惧生死的人,心里是十分敬服的。
明定:“谁先挑的头?”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程周野瞪着扑闪的大眼示意谢恭诚:“说好的你担着呢?!”
谢恭诚低头往前迈了一步,承认道:“二爷,是我说要来的。”
明定:“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谢恭诚呐呐道:“小时候在京城就听说过,前段时间听赵将军提起,说是戍戎也有,就一直想来看看。”
赵将军?北庭王军中赵姓将军只有一位,就是从西狄归顺的那一个。
明定抬眼看向许宗平,颇有些头疼地问:“宗平啊,你又是怎么回事?”
在卖队友和承认自己犯错中间,许小将军十分纠结,只得憋出一张辛酸的笑脸,看得明定更头疼了。
头疼加上天气干燥,明定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紧接着鼻中热乎乎的,恍惚中看到两滴鲜血滴下来。明定抬手碰了碰,不可置信自己竟然流鼻血了!
萧济脸色大变,用帕子捂住明定的鼻子止血。程周野在一旁嗷嗷叫:“大葱!快拿大葱!”
外面的小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竟然真的端着托盘,上面横放两根白滚滚的葱段。程周野一手抄起大葱就要往明定鼻子里插,明定闻到扑鼻而来的葱味,差点两眼一黑载过去。
萧济一脚踹开程周野:“明天都给我滚到大漠操练去!少在这气人!”三言两语算是给今天的闹剧收了尾,拉着明定匆匆上马车回府。
军医急急忙忙赶过来请脉,所幸没什么大事,就是上火加上天气干燥,开几副降火的茶饮就没事了。军医临走前笑呵呵地捋捋白胡子,颇有些暗示意味地说:“二爷年轻,气血旺盛,哈哈哈哈哈哈!”
“……”
萧济跟着军医去抓方子,回来的时候明定正在沐浴,萧济不敢靠近,蹲在外间老老实实地给明定煮茶。
明定出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幕。年轻的亲王把煮好的茶水倒出来,为了不烫口,正拿着小扇轻轻扇风。看到他出来,笑了一下复又低下头去,认真又专注。
有些误会总是美好的,萧济低头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专心凉茶,而是明定隔着屏风的身影绰约,沐浴后的水汽迅速弥漫开来,搅得萧济心中温热一片。他要是再看下去,估计要成为今日第二个流鼻血的人。
萧济又倒了一碗茶,咕嘟灌了下去,心中暗道:“防患于未然!”
“味道如何?”明定笑眼盈盈。
萧济一看到他笑,心中就像长了草,堪堪撩拨在心尖,痒得很。
“不怎么样。”萧济闷声道,看到明定外衣虚浮地披在身上,忍不住走过去替他把衣服穿好,“虽说是秋老虎,天气到底转凉,晚上还是要穿好衣服。”
明定身后是屏风,萧济一走过来,就把他困在了中间,两人挨得极近。
“齐安,”明定轻声说,“你的耳朵红了,脖子也红了,为什么呢?”
萧济脑中“轰”地炸开,立刻后退一步,恶狠狠道:“自己穿好!”
“怎么?殿下不服侍我吗?”此时的明定就像一个顽劣的孩童,得寸进尺地挑拨着眼前人脆弱的神经。萧济闭了闭眼,胡乱帮他把衣服穿好,转身就要走。
“去哪儿?”明定拽住他,一脸无辜地拉着衣带,“殿下打了死结,我解不开啊。”
明定的话语最后像带着钩子,微微上扬,即使知道是陷阱,也想一口咬上鱼钩,先尝他个满口香甜。
萧济忍无可忍,低声道:“阿定,不许闹!”
明定乐出了声音,从小声笑逐渐变成大笑,最后乐不可支地笑靠在屏风上。
萧济理解不了他的恶趣味:“怎么每次逗我你都这么开心呢?”
明定笑道:“殿下如此少年情态,实在可爱。”
萧济不再理他,端起茶递给他,冷声道:“喝药!”
明定乖乖接过,入口的温度刚刚好,心中蓦地软起来。
明定一直知道,萧济对他很好。对于他这种从小被当成掌上明珠般长大的人,身边不乏对他好的人,是以他对别人的好意并不敏感。但萧济实在是对他好过了头,以至于迟钝如他,都能在细水长流的生活中感受到这种无微不至的,甚至有些过界的关心。
他在戍戎的衣食住行一如在京城,入口的茶,蘸笔的墨,院前栽种的梨花,小憩用的靠枕……
北庭王分明不是这样细致的人,常年从军,大氅一扑便能在冷地里将就一夜,才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萧济只对他这样。当有人将你放在心上时,那周遭的一切都不用你来考虑,他自会妥帖地安排好一切。
明定想起父兄的家信中常提起“边关苦寒”,他自嘲一笑。
西北分明是一个巨大的温柔乡,里面装着他的理想抱负,他的岁月静好,他心上的将军,令他沉溺其中,不能回头。
“愣什么?问你呢!”萧济疑惑地晃晃手,有些紧张地问,“不舒服?”
“啊……没!”明定回过神,“殿下说什么?”
萧济带了点歉意:“下月十五是你的生辰,我后日便要去各州巡防,可能来不及回来陪你过生辰了。”
明定并不在意:“殿下安心去,军务要紧。”
萧济:“我会先安排好,争取能赶回来。今年的生辰你想怎么过?”
明定迟疑道:“就不过了吧!”他想起去年一群武将喝得人仰马翻的样子,心有余悸。
“得!就知道你没想法!”萧济站起身,边走边说,“今年有个惊喜,你等着!我先走了!”出去时萧济先一步将门关上,不让秋凉窜进屋子里。
明定心想:“这可真是……遭不住啊!”
北庭王既然说了有惊喜,那就不会是随随便便的惊喜。只是明定万万没想法,会惊喜成这样。
九月末一日傍晚,明定下了学回去,发现门口停着一辆四轮马车。他略有些疑惑了瞟了一眼,就这一眼的功夫,有个人从马车里破门而出,圆球一般滚了下来,速度之快令人叹服。
长赢汗毛乍起,“唰”地抽出剑就要迎上,一个气若游丝般的声音响起:“快快快!扶我一把!我要吐了!”
“……”
明定上前两步轻拍圆球的背,笑叹:“仲宣啊,别来无恙?”
孔轻一路从洛宁到戍戎,横跨千里,马车颠簸路途遥远,他老人家奔波得好不辛苦,晕车晕得颠三倒四,当下噙着一汪眼泪水,未语意已明——您看我像无恙吗?
明定忍着笑,将他扶进屋内,一杯茶灌下去,孔轻方觉得活过来了,他转转眼珠,目光落在明定身上。
文人多感性,这个特点在文人表率的孔家里体现到了极致,孔轻一见明定,马车颠出来的眼泪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拉住明定的手就要哭:“烛南,多年不见,为兄好想你!”
明定抬手一摆,及时制止孔轻的为老不尊:“三年而已,不算多!”
孔轻泫然欲泣:“怎么师弟,你不想我吗?”
孔轻此人,亲则不逊远则怨,乃是标准的“小人”。今日拉着他的手哭,是因为久别重逢,不出两日,这人便要开始牙尖嘴利地损人。
明定跟他在一起求学多年,深知这一点。当下并不想理会此人丰富的情感,淡定地摊手:“收收您老人家的金豆,这可不能算见面礼!”
“没心肝的东西!”孔轻一巴掌拍开明定的手,翻了个白眼,指着外面的马车道,“东西都在那呢!自己去搬!”
“得嘞!”明定欢快地往外跑。
孔轻看着明定进进出出地搬东西,自己悠然地坐在堂上掰橘子吃,一边吃,一边跟明定闲聊。
他从未来过西北,近年安定下来后,就一直想来看看边关的风土人情,顺带会会好友。恰好几个月前接到了北庭王的书信,便借着这个机会过来了。
明定一愣,印象中这两人并不对付,孔轻烦萧济带跑了明定,书信中多次告诫“切勿被武夫蒙骗”。萧济虽然嘴上不说,但明定只要一提到孔轻,他就冷脸,一幅不想提的模样。
这两人关系何时这样好了?竟然开始越过自己私下联系了?
明定陡然有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