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南小心!”
一直羽箭呼啸而来!明定心中一惊,来不及做别的反应,身体迅速向后仰去,那支羽箭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铮”地钉在身后的树干上。
箭矢速度极快,划破的气流都沾染着刺烫的铁锈气,明定耳廓通红,全是铮鸣之声。
箭镞已全部没入树干之中。树木不比□□,坚硬非常,射箭之人力道之大可以想象,这一箭必是要人性命。
冷汗沿着额角滑落,明定暗道:二十年没遇到过这种事,今日这是什么运气?!
此处是京城近郊,谁会在这里下如此狠手?仓惶中来不及细看,明定从马上拉下吓得六神无主的沈璋,连滚带跑,躲在不远处一块大石后。
“你不要命了,躲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沈璋压着声音吼道,着急得头发都要竖起来。
明定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沈璋静声,接着在用气声说:“我等虽是无心,但已然目睹一桩凶案。若此时仓惶奔走,对方定会寻着马蹄声追杀而来,到时避无可避,只能等死。不如暂时躲在此处,对方忙着杀人,应该不会细搜这片山林。”
沈璋看着明定明显兴奋大于害怕的脸色,对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行为表示深刻的鄙视。不过明定虽然从小到大坑他的次数很多,关键时候还是靠谱的。
沈璋觉得魂终于回来了一些,哆嗦着说:“烛南,我害怕……”
真是无语问苍天,明定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明定,当朝丞相之子,十二岁后一直在外游历,前不久接到兄长的书信,说是天子有意削藩,请父亲主理此事。
削藩一事非同小可,明定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启程回京。
沈璋字令闻,原是明定幼时的京中好友,与明定年龄相仿,当今太师沈万桐唯一的嫡孙。沈太师的为官之道,可以简单用三个字来概括——和稀泥。缝缝补补,谁都不得罪,深谙四书五经的《中庸》之精髓!
作为三代单传的嫡孙,沈璋可谓将这个特征遗传到了极致,老好人一个。长得白白净净,做事慢三分,未语脸先红,堪比深闺大小姐,所以明定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沈千金”。
沈璋原是好意,听闻明定远道返家,巴巴地一早就在京郊处等着,说是要带他走一条景色秀美的小路。云霞涌动,落鸿翩翩,骏马踏着青草,萦起淡淡清香。
美则美矣,只是没多久,沈璋就调头回来,冲他不好意思地羞涩一笑。
明定:“?”
沈璋摸摸头:“走错路了。”
明定:“……”
沈璋嘴角抿起两个梨涡:“嘿嘿。”
明定哭笑不得,只能吩咐侍卫长赢前行探路,他们在原地等候。
明定环顾四周,只见绿树苍翠,拔地而起,顶端似隐在云中。树林如此茂密,却不闻鸟鸣,静得有些不同寻常。天色渐暗,地上起了一层薄雾,风也带了潮气,吹在身上有些隐隐发凉。
明定沈璋二人等了一阵子,隐约听见前方有马蹄声。
沈璋正觉得冷,听到声音大喜:“必然是长赢探路回来,我们走!”说罢一马当先,撒丫子就跑,明定没想那么多,亦拍马向前。
越向前却越觉不对劲,雾气深重,前路更加模糊,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但是其中夹杂着的,确是兵器相接的金戈之声!
然后……他们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不远处三个黑衣蒙面人围着中间一位身着玄色长衫的青年,那青年亦围着面罩。黑衣人手执细长弯刀,刀法狠辣,皆是劈向青年的命门。
以众欺寡!
明定摇摇头:不知有何深仇大恨,竟要如此痛下杀手!
一黑衣人从青年后面斜劈出一刀,那青年身后好像长了眼睛,身体一侧,用宽大衣袖卷住刀刃,转身一剑直刺黑衣人腹部。
青年剑法卓绝,身姿清奇,黑衣人射出的羽箭皆巧避过,剑锋流转,顷刻毙命于无形。
明定仔细看时,发现地上已然横七竖八倒着许多黑衣人的尸体,这原是一场十几人对一人的刺杀!
青年拼力使出一剑,自己也有些体力不支,踉跄这跪倒在地。剩下的黑衣人惧怕他的剑法,不敢上前,但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岂能放过?一黑衣人藏在青年后方,此时从背后取下弓弩,搭弦拉弓,直直向青年后心而来!
“小心身后!”明定脱口而出,高声叫道。
沈璋睁圆了一双眼睛,怒视明定:你要死啊!
青年听到这一声,反手接住射来的羽箭,再用尽全力一掷,羽箭直直钉在黑衣人的胸口。那黑衣人口吐鲜血,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另一黑衣人听到明定的声音,转向石块这边扑来。
明定“唰”地抽出了腰间佩剑,持于双手,架势很足。
沈璋在怕得要死时,依然保持自己的好奇之心:“你什么时候学的剑术??”
明定不语,面容冷峻,目光沉沉,似有千斤,口中念念有词。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
“你在念什么?”沈璋更加疑惑。
“往生咒!”明定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明定你大爷!”斯文的沈少爷崩溃了!
沈璋家风甚严,最是讲究待人接物,礼数周全,这好像是第一次直呼其名连骂带喊。
黑衣人迅速到了明定沈璋二人藏身之处,持刀猛地砍下,明定心一横,举剑挡之。刀锋映白了黑衣人的脸,明定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杀意。
我竟要丧命于此地乎?
意料之中的弯刀并没有落下,那黑衣人向前一扑,“扑通”栽倒在地。
明定沈璋目瞪口呆。
长赢的身影此刻非常伟岸,他向前几步,跪倒在明定脚下:“长赢来迟,二公子受惊!”
长赢寻路回来没有看见明定二人,听见前方有兵刃相接之声,心急如焚,一路寻过来。正巧看见那黑衣人举刀砍向明定,一时间心胆俱裂,抽出剑直取黑衣人后背,看到黑衣人倒下才松了一口气。
明定松了口气,收起没什么用的剑,抬抬手示意长赢赶紧起来。
沈璋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坐倒在草窝中。他发冠有些散,头上还粘着几根杂草,蓬头垢面,无精打采,伸出手指虚虚指向明定,止不住地哆嗦,张嘴欲说什么。
明定先一步截住话头,将祸水东引:“改改你这路痴的毛病吧!看你带的路!”
沈璋还在缓神,一句“无耻”卡在嗓子眼未说出口,长赢先一步拔出佩剑挡在明定身前。
沈璋:……救命啊!主仆二人合伙欺负人啦!
可惜长赢根本没有在意两位少爷说了什么,他的注意力在别处。
那位被围攻的男子一步步向他们走来,刚刚的打斗耗费了太多力气,他收起剑,走得很慢,但是极稳。
男子系着面罩,遮住了下半张脸,身量很高,蜂腰猿背,肩宽腿长。身着玄色绣暗银虎纹的长襦,衣袖用臂鞲扎起,衣袍多处已被弯刀砍得破碎。也许是赶路的原因,他头上未戴冠,头发简单用头巾束起,胸前系着一个小小行囊。
长赢握紧剑柄,直觉此人不简单,气势如有实质,密密麻麻压得他透不过气。
那人停在三步之外,对明定抱拳道:“多谢公子!若不是公子出言相救,此番在下怕是在劫难逃。”
来人疏朗从容,处落魄仍不改其气质,经变故亦未变其坦然,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威压。
明定有些怔愣,此人眉目熟悉,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他走到长赢身前,对男子亦抱拳笑道:“路见不平,本应拔刀相助,只是我二人手无缚鸡之力,不能相助一二。那人从身后偷袭,实为不义之举,我既然看到,岂能坐视不理?”
男子点点头,又上前两步,突然跪倒于地,明定连忙伸手扶起:“倒也不必行此大礼,我见壮士武艺高超,还未请教姓名……”
明定话音未落,那男子眼睛一闭,向前直直栽去,正倒在明定腿上,血腥味扑面而来。
沈璋嘴巴张成一个圆:“他这是死了还是碰瓷呢!难不成是讹上你了?”
明定拖着那人的胳臂想将他扶起来,触手竟一片湿冷,淅淅沥沥全是鲜血。
“烛南!”“二公子!”沈璋长赢大惊失色。
男子已经昏死在地上,面容惨白,一丝血色都无,玄衣不显色,但已被鲜血浸透,连身下的草藤都被染红。
此人伤重,刀刀见骨,若是他们弃之不顾,男子只有死路一条,明定当机立断决定将此人带走。
“你方才寻路,可有见到僻静无人的院落?”明定和长赢合力将男子架起来。
“未曾,”长赢仔细思索了一番,“经过的宅院大多修整得很是考究,都是有人家的。”
“沈家院子多,在这附近倒是有一处宅院,不过,你找院子做什么?”沈璋精神回笼,分了只耳朵听他二人说话,看着这男子,恍然大悟,“怎么,你要管他?”沈璋难得苦口婆心,“烛南,来路不明,容易引火烧身。”
“救人救到底。”明定打定主意,他又不是个稻草棒子,这火还真能把他烧着不成?
沈璋没多废话:“跟我来!”
明定喜上眉梢:“好千金!仁义!”
沈璋炸毛:“不要叫我千金!”
所幸这次沈千金没有继续路痴,三人很顺利地找到了院子。那男子身躯颇重,长赢架得有些吃力,搬进院子时不小心将男子的脑袋磕到门框上。
“咚”地一声太过醒耳,沈璋走过来翻翻男子的眼皮:“磕这么重都没醒,不会真死了吧!”
“没死,但是也快了!”明定坐在床榻边,两指搭在男子脉搏上,“我这里没那么多药。长赢,你去找季初过来,拿些换洗衣物、银子和伤药过来。”
“可是……”长赢看着昏倒的男子,总觉得不放心。自家二公子不会打架,这人又不知底细,万一醒过来杀性大发,那自己可以直接自裁谢罪了!
“没事儿,你去吧!”明定笑着说。
“我有事!”沈璋惨白着一张小脸,长赢刚刚的神来一刀已经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被吓得狠了,半步也不敢离开长赢,非要跟长赢一起去。
明定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行!早去早回。”
男子伤势过重,明定时不时探一下脉,担心一个不留神这人就跑去见阎王。
方才慌张中没有留意,明定这才看到男子右手食指上,带着一枚血红色的玉蝉。
看材质应是上好的玛瑙,温润剔透。这男子被血浸了满身,红玉蝉混在鲜血中竟让人一时难以分辨。
玉蝉一直有清正高洁之寓意,世人佩蝉并不稀奇。只是这枚玉蝉,头部雕得有七八分像虎,配着血红颜色,透出屠戮凶杀之象。
明定见多识广,知道此玉蝉并非俗物,他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
半晌,明定叹了口气:别管是谁了,先救人要紧!
照顾人这种事情,明定是十分地不擅长。毕竟明二公子自打出生开始,身边就没少过伺候的人,一双手只用来抚琴焚香执卷,非常地不接地气。
这人身上的伤不能拖,明定摸出一直随身带着金疮药,准备先给他止血。
到了解衣带这一步,明定犯了难。
鉴于目前两人一个醒着,一个昏着,一个仪容尚可,一个衣冠不整,虽然是为了救人,虽然理由非常光明正大,但对着生人宽衣解带这个事情,怎么着都有点别扭。
明定心道:我可真会给自己找麻烦!
瞥到里衣时,明定目光一顿!
不同于一般的衣结,男子的衣带上下交叠,打了一个平整的“卍”字。
这系法可太眼熟了,明定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可不是自一模一样!伺候他的嬷嬷是太后宫里的老人,这系法全大周也没几个人会。
他到底是什么人?!难道老爹这些年瞒着自己又收了个干儿子?
这个疑惑在揭开衣襟之后达到了顶峰。
矫健的男性躯体上,有箭伤,有刀伤,大约有十几处,旧伤覆新伤。乍然看上去,蜿蜒扭曲,十分骇人。
明定蹙紧眉头,他生性喜洁,对着这么一个血淋淋的大活人颇为头疼。他回想自家丫头伺候的步骤,先用帕子蘸着清水将血污擦洗一番,然后开始一点一点将金创药粉洒在伤口上。
大概是明二公子经验太少,下手不知轻重,榻上的男子被他戳得生疼,昏厥中微微挣扎起来,那原本就不太结实的面罩不堪重负,散落下来。
一瞥之下,明定眼睛猝然睁大,僵在原地——他做梦都忘不了这张脸!
或者说,做梦也忘不了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