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玉无瑕 第6章 第 6 章

顾老太太病好后几日，冬至也到了。正是一年到头里最冷的日子，顾玉莹趴在榻上吃肉饺子，腮帮子一嚼一嚼地动。老太太饭毕了，看她还吃个没完，好笑地坐在塌边，看她吃饭的认真样，笑道：“我看你这机灵劲儿，都要比过你父亲了！”

顾玉莹两口又吃掉一个大饺子，边嚼边眨眼，神气道：“那是肯定的，因为莹儿不仅有父亲的机灵，还有母亲的机灵呢！”

老太太笑道：“你吃饭的样子，可既不像你父亲，也不像你母亲。”

顾玉莹喝了一大口热气腾腾的饺子汤，咂咂嘴问道：“那我吃饭的样子像谁啊？”

拾英在旁边插嘴道：“像饿死的小鬼头！”

“叫你胡说！”顾玉莹拿筷子头戳了她几下，又把吃干净的碗塞给拾英，装严厉道，“罚你给我再盛一碗来！”

拾英哭笑不得地接过碗，看向顾老太太：“奴婢还要去盛吗？这已经是两碗了。”

顾玉莹舔着嘴唇，坐在榻上勾着脚轻踢她的腰：“去啊去啊，冬至不吃饺子，什么时候吃啊？”

拾英不管她，挪开位子只看老太太。顾老太太慈祥道：“再盛半碗吧。”

拾英这才应声去了，顾玉莹拿着筷子笑：“谢谢祖母。”

这般正悬着脚坐在塌边等饭来，伺候老太太的杨妈妈进来道：“老太太，陈二太太来看您了。”顾老太太微笑点头：“快叫进来。”

杨妈妈“嗯”了一声，又转头见顾玉莹拿着筷子愣在塌边，忙跟翠英道：“来人了，给姐儿把嘴擦了，鞋子穿上。”转身去请陈家太太了。

顾玉莹几乎是半忐忑半麻木地让翠英给她穿了鞋子，擦了嘴收拾了衣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暖阁门口，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得明间的门帘响起，几个人很快出现在门口。陈二太太的脸像年轻了十几岁，脱下乌色斗篷摘下棉手捂子，藕色冬袄蓝绸裙，也加了件绛色的棉褂子，笑起来喜气洋洋，眼角的细纹一挤，看去热心快肠：“姑妈！听说您病了，身子可好了？”又看向顾玉莹：“莹莹儿几日不见，又福气了呀！”

顾玉莹只看着她那张脸笑得如此开心，脑子里嗡嗡作响不知作何反应。然而眼还没眨，外面又跟着进来二人。顾玉莹的目光挪到后面那一个人身上，瞬间石化了。

陈处宁。

……

“……姑祖母好，处宁听说您病了，便也跟着过来看看。”

“没事没事，我都好多了，刚好莹莹儿才吃完，你们兄妹俩关系好，你跟她玩会儿。”

陈处宁微微一笑，转过来看向顾玉莹，他的脸苍白得像涂了粉，眉眼柔和自然，薄唇微抿微扬。眼里却像收着一片黑色深海，平静得一丝涟漪也没有：“玉莹妹妹。”

声音软和得人耳朵痒痒，顾玉莹异样地觉得心里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再看着他单薄的身子，微掉的双肩，穿上冬衣还没人家穿春衣看着壮实，整个一弱不禁风骨瘦嶙峋随时要饿死仙去，或者一咳不停直到肺腑出血心衰力竭，两眼一眨就能蹬腿而亡的，小白脸。

只是她对他最深的印象，停留在前世成年后的模样。而眼前的陈处宁，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简单的灰白直缀配水色玉佩，头发整齐地拿靛色布带束起，发线轮廓分明，垂手而站。虽没有一点英气，却因年少并不显得那么违和。

没想到过了一世，他还是个病秧子。

顾玉莹在心底可惜地叹。亏得她前世为了他的病又是看医书又是查古方，换了几十种办法给治，看来有些人天生命该如此，是改不了的。

……

“四小姐……”

……

“四小姐！！”

……

“……嗯？……嗯？”

顾玉莹回神，看到站在陈处宁身后的拾英给她使眼色，这才反应过来整个屋子的人都盯着她在看。

赵氏眨了眨眼，倾着身子跟老太太笑言：“姑妈，我就说莹莹儿前世该是处宁的妹妹吧，你看这几日不见，眼睛都挪不开了！”

顾玉莹给说得有些脸红，暗道谁挪不开眼了，不过是隔了一世没见有些忘了，多看几眼长点记性，才能避免以后入坑啊！

顾老太太看顾玉莹从榻上滑了下来，一声不吭坐到旁边的宝座上去了，也纳罕这丫头今日竟不像往日，一见陈处宁来就拉着他出去，吃这吃那，看东看西。也便笑道：“我看是处宁最近来得太少了，莹儿都有些生分了。你日后多带他过来走走，他们兄妹本该亲密的。”

赵氏也是看着顾玉莹的举动纳闷，这往日里，陈处宁来上一回，顾玉莹那嘴叭叭地都停不下来，今日竟还沉默了起来。却又想陈处宁上回来也是三个月前了，这日子说长不长，也是不短了。

倒是陈处宁也奇怪地什么话没说。顾玉莹从榻上爬下来，擦他肩下而过。他连表情也没换一下，转身又面向老太太和赵氏，微笑得十分淡然。

赵氏看看老太太，又看看这兄妹俩，暗道还真是生分了。急忙自圈椅上站起来，满脸笑意地走过去，在顾玉莹旁边蹲下，春风和煦地道：“莹莹儿，你怎得，不认识你处宁哥哥了？”

顾玉莹看赵氏那张脸凑得如此近，禁不住有些反感地想往回躲，但是好歹压住了，心道她是重活一世的人，有些事不能做得太反常了。便借故又站了起来，离开赵氏所在的那片空间，走到陈处宁面前，仰着头声音娇气道：“处宁哥哥好。”

陈处宁仍是平淡悠远的笑，低下头，温和得像一块润玉：“妹妹好。”话说完却也没了别的言语。

赵氏给这一幕看得是焦心，这两人要是生分了，她以后得少一半来顾家的借口了。见顾玉莹缩着，站得老远，只能虚推手提醒陈处宁：“处宁啊，莹儿跟你都疏远了，你快哄哄她。”

一道来的赵氏二儿子陈处哲身强体壮，浓眉方脸，说话中气十足，笑道：“要不我跟莹儿玩会儿？”走到站了三人之远的顾玉莹身边，半弯身道：“莹儿，要不哥哥带你去出去？”

顾玉莹转头看看他，又看看陈处宁。一个是前世跟她勾心斗角的妯娌之夫，虽说直接战斗机会寥寥，但有过的那么几次，也都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再说夫妻同心，他那个锥子脸妻子说的话，难保不是他这个丈夫授意的。可是要跟陈处宁一块……

顾玉莹又抬头看看他，心道她现在只是个孩子，玩一会儿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困难的就在于，她压根就不记得，前世的她跟陈处宁是怎么玩的。

陈处宁仍是那张惨白脸看着她，画上去的笑，似乎去与不去他都无所谓。顾玉莹在心底飞速地想了又想，终究是斜着脑袋道：“谢谢处哲哥哥，可是莹儿还是习惯跟处宁哥哥一块玩。”

赵氏算是松了一口气，暗道这孩子心思可变得真快。陈处哲有些遗憾，皱着眉，眼皮跟着变成三角状：“玉莹还就是天生爱跟四弟玩儿。”不过他其实并不在乎，说要跟顾玉莹玩也是一时兴起，谁不知道这顾家四小姐娇气难伺候。便一笑了之：“那你们去玩吧。”

顾玉莹清脆地笑应：“谢谢处哲哥哥。”又与老太太道：“祖母，莹儿跟哥哥出去玩了。”

顾老太太轻闭了闭眼，祥和应答：“去吧。”又跟拾英等人道，“外面有雪，看着姐儿小心点。”

拾英等顺从应了，几人给顾玉莹把斗篷袖套都装点好。顾玉莹圆圆的脑袋包在一圈白色狐毛里，带子在颈下系得严实。穿着浅绿面金边袖袄裙，外裹一件海棠花白底丝光面斗篷。翠英还要把袖套给带上，顾玉莹缩着不要，只走过去把手往等在旁边的陈处宁手里一塞，清声道：“哥哥牵着我呢，带袖套就牵不成了。”

赵氏看着两人似乎热络了起来，与丫鬟们笑着道：“没事儿，袖套拿着，真冷了再戴也不迟。”

陈处宁倒是没说什么，他披一件看着并不暖和的灰色大氅，牵着顾玉莹给人的感觉，堪比一个穷小孩捧了一块大元宝。而他的手温也不高，比起顾玉莹的甚至有点低。陈处宁又跟赵氏道了声，便迟慢地牵着顾玉莹出了屋。

一出去一股冷风嗖嗖袭来，陈处宁立刻咳了几声。

风一过他也便停了下来，顾玉莹盯着他，有些担心道：“处宁哥哥，你咳得厉害，要不我们回去吧。”

陈处宁闻言转头看她，语气温润清浅：“没事儿，已经咳得没那么厉害了。”

顾玉莹看着他道：“处宁哥哥，你这件衣服太薄了，你既然有病，怎么不穿件厚的？”

陈处宁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热气在空中化成淡淡的白雾：“那我下次来穿件厚的。”

顾玉莹皱了皱眉，心道他知道自个有病还这么不注意身子，难怪后来她嫁过去，一咳起来肺都要穿了一般。不过她这世也不是他的妻子了，他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就是。

两个人牵着手，沿台阶小心走了下去。顾玉莹觉得他牵自己的手也是淡淡的，跟他这个人一样，笼着雾一般，淡得要化了。

不由得就在回想，前世与陈处宁相处的日子，他虽然也淡淡的，却并没有像现在这么轻飘飘的。记得刚嫁过去那会儿，也时不时跟她说笑。只是陈处宁笑起来，却完全没有正常人的那股子欢乐劲，好像笑意从不属于他，笑脸只是他从别人那里暂时借来的。而他笑起来的样子，若非得形容，更像是一片白描里的……

“梅花！”

顾玉莹兴奋地踩着雪往前跑了几步，仰头看院子东南角那几树长出红瓣的枝桠。这几日的雪都是时下时停，天地屋檐都洗得素白干净。因而这一抹红色亮在如洗般的院落天地里，就格外地亮眼漂亮。

拾英几个看她噔蹬两步跑走了，赶忙跟上去，边低喊到：“四小姐你慢一点！”

顾玉莹围着梅花树转来转去，坐看右看，心里泛着一股暖暖的激动。记得前世还小的时候，每年冬天就守着看院里的梅花开。梅花一开她就要过生日了，能收到好多好看的好玩的。到底那时她也是个孩子，再怎么心事多，也免不了对喜庆的事情发自内心的期待。

陈处宁缓慢地踩着雪走过来，瞥了眼顾玉莹仰头的欢乐劲，浅声与翠英道：“给你们小姐折一枝回去吧。”

翠英点点头，抬手就要去折花，顾玉莹看到那就要摧花的辣手，瞪眼大叫一声：“你干什么？！”

翠英吓了一跳，转头看顾玉莹怒气冲冲，愣了下解释：“奴婢……想给四小姐折一枝放在屋里。”

顾玉莹气得跺脚道：“人家好容易长出来了，你立刻就给人折了，这花要是有情，会找你复仇的！”

陈处宁唇角瞬落。

拾英上去救场，陪笑道：“四小姐，以前可是您说的，每年的梅花长出来了，都得给您折一枝放屋里，您忘了？”

顾玉莹一呆。她还下过这种辣手摧花暴殄天物的命令啊？

“我忘了！反正以后长出来梅花，不许折了！”

拾英一顿，随即笑道：“是。”

顾玉莹没了赏花的心情，踩着雪“咯吱咯吱”往院子外面走。陈处宁两大步跟上来，很是不经意地道：“妹妹其实不必生气，那花种了本就是为了人看，折与不折都要凋，怎么处置本就无所谓。”

顾玉莹沿着青砖雪路，一边跟陈处宁同往花园走，一边认真道：“处宁哥哥，难道你觉得那花没感情，那花就真的是没感情吗？”

陈处宁浅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你能说出这种话来。”

顾玉莹嘿嘿一笑，唇红齿白得可爱：“处宁哥哥，人是会变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