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清虽则言明不想嫁人,但顾老太太却自然绸缪起来。一个冬季里,本地许多大户夫人们都与顾家往来频繁,顾老太太想为三孙女看婚事,却不料许多竟也是为了女儿看贵婿的。
婚事那天顾容礼惊鸿一现,龙凤之姿瞬间打动了好几个夫人,待打听过后知道顾三少爷虽是庶子,但年方十六就已中了举,甚得顾大人的器重。他性格又最是和善亲切,交游之人无不夸赞,那些夫人们纷纷觉得这是乘龙快婿,只怕他日一旦中第就没了机会,找尽了由头来与老太太攀好,尽日里带着自家的女儿来给顾老太太过面,竟到了风雪难挡的局面。
却谁知那些夫人们来了,顾玉清又死活不肯见人,逼得顾玉莹陪着老太太过场面,几个夫人一差二错反以为是顾玉莹要论亲,闹出了许多张冠李戴的笑话。
这日迎宾送客告毕,顾玉莹晚上陪老太太用膳,饭毕了下人端上点心来,是清香可口的茶酥饼。顾玉莹捻了一块,低头坐在桌边慢慢地吃。灯光衬托下,顾老太太偶一打量孙女,见她肤白细腻眉目如画,几缕发丝落在白生的颈边,低敛着目光十分清雅淑静,这相貌实富欺骗性,也难怪那些夫人们都认错了。
顾老太太叫杨妈妈去后罩楼里拿箱子过来,丫鬟们伺候主子喝茶漱口。杨妈妈开了箱,顾老太太指着箱奁道:“莹儿,这都是你母亲的东西,我打量你如今也是能穿戴了,就都给你吧。”
顾玉莹一愣,不由得起身踱至箱前。苏家女儿名门毓秀,自小琴棋书画女红针黹无所不学。顾玉莹的母亲心灵手巧,容色动人,只消一面就令人无法忘怀,穿戴之物更是贵重典雅。顾玉莹蹲下身翻看箱中遗物,那些精美绝伦的苏绣衣裳,多得是裁剪合度秾纤得体。妆奁里的珠宝头面,更是花样繁多玲珑纷杂。
顾老太太说这些东西里有一些是母亲亲手做的,有一些是作闺阁小姐时穿的,还有一些是婚后父亲送给母亲的。顾玉莹看着眼前就不由得起了泪花,阴影暗处,她背对着老太太强忍了下去,转回身道:“祖母,母亲的东西贵重,我不忍心用,您还是都替我收着吧。”
顾老太太长叹一口气,她最明白顾玉莹的心境,她从不肯提起甚至触及双亲,是因为她从不曾跨过这道坎。便道:“好歹选一个,其余的祖母帮你收着。”
顾玉莹便伸手从里面拿了一个不起眼青丝腰坠,顾老太太看了与杨妈妈对视一眼,两人却都笑个不停。
“怎么了?”顾玉莹蒙头不懂。
顾老太太便把顾玉莹拉在身前道:“我估计你是看这个腰坠,在这些物件里算是最差的一个,凭它手艺也好样子也罢,连你也看得出不怎样,才选了出来是吧?”
顾玉莹点点头,顾老太太又是笑道:“这可真是歪打正着,这个恰是里头最贵重的一个。你瞧那里头的东西,大半是你母亲精心做的,却只有这个是独一份,这是你父亲做的。”
“啊?”顾玉莹也是一惊。
顾老太太笑道:“当初你父亲为了讨你母亲开心,想她喜欢这些针线玩意,就找我要了线,还让杨妈妈教他编,谁知他那个手笨,做了三次才出来这么个玩意。结果你母亲一次也没戴,就进了箱匣里了。”
顾玉莹听后也觉得好笑,接过那坠子正看反看,心底却稀罕起来:“难怪我觉得这样式奇怪。”
“想来这世上,多得是女子给男子做衣裳,哪有反过来的。也就是三老爷夫妇情深,才有这样一出。”杨妈妈看着那坠子,想了想却又道,“只是这坠子若要给四小姐带,还是太素了些。”
一直站在堂下伺候的翠英突然眼前一亮,一拊掌道:“我知道了!”回身叫了青英去厢房取东西,过不久青英回来了,手上赫然拿着那日陆绍给的扇坠。
“老太太您瞧这个好不好?”
翠英把那如意玉髓递给老太太,老太太放在手里点头:“模样倒是不错,玉也润色通透,却不像是我给的,”顾老太太抬头,“这是打哪来的?”
“老太太怕不知道,这还是个稀罕物呢,”翠英煞有介事地道,“这是永安侯世子给的。”
“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还拿了永安侯世子的东西?”老太太笑吟吟地瞥了一眼顾玉莹。
这句话实在太熟悉了,顾玉莹脑海里砰地浮现出陈处宁的脸,她顿时就有些慌张起来,支吾着半会没说出话。翠英却将那坠子和玉髓拿在手心里,巧手一拆一拉,那玉髓三两下就环在了腰坠上,又拿给顾玉莹看:“如此戴上可不好?”
顾玉莹呆呆地看着那两样物事绑在了一起,往事的一幕幕愈加清晰起来。她许久不曾想到陈处宁了,但此刻无故响在耳边,却无疑是他的句句质问,剖心一样把她从里到外批了个干净。
顾玉莹慌得不及反应,口里的“不好”刚出了一个字,老太太就满意地点着头:“这样一配倒是个巧物,事事如意,这寓意也好。莹儿,你觉得如何?”
顾玉莹哪能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由了老太太。
等告别老太太回了厢房,翠英伺候顾玉莹洗漱,端了梅花铜盆的热水泡脚。顾玉莹伏在案上,眼前的蜡烛光线明灭不定,倏忽间远近难辨,她仿佛又听见陈处宁那句:
“你为什么还拿着永安侯世子的东西?”
顾玉莹当时已是怒极,随口便道:“我何曾拿过他什么东西!”
陈处宁弯下身贴近她,语气不疾不徐,听上去只是平缓地叙述一个事实,眼神却如死水一般:“没拿过么?莹儿,家里的东西都当了,连新婚夜我戴在你头上的发钗都当了,却只有他送你的同心玉璧幸免于难,你的良苦用心,当真是令人心疼。”
“你怎么知道玉璧的事情!”顾玉莹一扶桌子站起身,对上他冷冰冰的目光,心底却是慌张了起来。知道这样做是不好,但那不过是她面对过去的一份慰藉,又怎么能拿来当作与陆绍有情的证据。
“陈处宁,我不需要向你解释。你明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你我皆不能控制,非得抓住这点不放,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些人造谣污蔑我,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是我做事清清白白,决没有他们说的那种事。你为了三两句流言蜚语,不分青红皂白就来说我过分,你不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过分?!”
陈处宁听后冷笑一声:“那你是要告诉我,你与那戏子毫无瓜葛,你对陆小侯爷也没有感情么?”
“没有。”
陈处宁道:“我记得你告诉我,花会那日你回顾家了,你说你三哥大考在即,你见他伏案劳累,便给他送了些补品。”
“是。”
陈处宁却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很诡异,像是讽刺像是故意,那表情令顾玉莹十分不舒服。他直起身子,退后两步,站得笔直道:“你知道吗,那日我也出去见人了。”
他看着顾玉莹,直盯着那双清白无辜的眸子。曾经无数次,即使知道是骗他,他也心甘情愿为她找借口,但终究是骗不过自己。
“好巧不巧,那天我见的人,也是你三哥。”
“你的大伯父,就是见证人。”
“顾玉莹,你说的话里,有几句是我能当真的?”
顾玉莹愣住了,原来他那日就知道她在说谎,难怪后来对她冷冰冰的。可既然知道她说谎,为什么不当时就说出来,非得等到现在发难?
“我承认我是说谎了,但也就那么一次。何况你既然知道我说的是假话,为什么要装作信以为真的样子?你这样做,难道不也是骗人吗?”
陈处宁却道:“好,那你告诉我,那天你去哪了,见了什么人,又做了什么事?”
“我那天……”顾玉莹语塞了,她觉得她仿佛身处乱流中心,爬出一个漩涡还有下一个——
那天她见到的人,正好就是陆绍。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又何必来问我。”面对他咄咄逼人的眼神,顾玉莹总算交了底牌,腰身一软坐在了椅子上,看着前方木然道,“言语里设这么多圈套,看着我一个个跳进去,不就是想逼我出丑。我丢了你的脸,你生了气,想是要从我身上找回来吧。”
“我设的圈套?”陈处宁怒极反笑,“顾玉莹,若不是你行为失差,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你以为我会每日派人监视你,再故意来找茬吗?”
“我都说了,那全是他们以讹传讹,你还要我怎么解释?”
“你若行为检点,别人怎么会找上门来!”
顾玉莹也被说得火起:“谁找上门了!”
陈处宁忽而顿住不言语了,因为过于激动,他的气喘得很急,这语势本来要一句赶一句,他突兀地停下来反让人觉得空白。陈处宁又缓缓转开了眼,顾玉莹看他的样子,脑中电光火石一般,猛然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是陈淑怡告诉你的。”
陈处宁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顾玉莹便更加确信了。
“果然是她告诉你的。”
“陈处宁!!”
顾玉莹顿时心火更盛,一把拉住陈处宁的衣袖,义愤填膺道:“你明知道她如何陷害我,明知道我有多恨她,为什么还要听她的话,还与她来往!!”
陈处宁并不说话,顾玉莹转至他身前:“你说话啊!!你那个妹妹心肠有多毒你心知肚明,她的话能当得了真么!难道这些年来你受的苦还不够多?还是她把我折磨得还不够惨?”
陈处宁却是睁开眼,眸色凄凉地看了她一眼。顾玉莹完全看不懂他那眼神,但他的语气已经完全平静了。
“多惨?嫁给我这么惨?还是你觉得小侯爷才是你的归宿?”
“难道不是吗?!”回想往事,顾玉莹多年的怨气冲上心头。她与陆绍本就是情投意合,若不是半路被陷害,怎么会阴差阳错落到陈家,好容易熬出头来,他竟半分不顾惜自己的辛苦,又轻信陈淑怡的片面之言。
但知道这一切都是陈淑怡的挑拨离间,顾玉莹反倒缓缓平静了下来。因为这并不意外,陈淑怡多年都是这样,总归看自己眼红,见不得自己好,这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顾玉莹松开陈处宁的衣袖,尽量冷静地道:“陈处宁,我不想跟你吵,你不要总是相信别人的话,回来挑我的刺。”
“是吗?”陈处宁身后蜷紧的手逐渐地松开,他慢慢地低头看着她,平淡如水地道,“这么看来,倒像是我的错了。”随后便不再言语,迈步走出了屋子。
***
怎么会突然想到他呢?顾玉莹有些恍惚,闭眼用掌心揉了揉额头。翠英看她心不在焉,给她擦了脚,吩咐小丫头端了水盆出去,揣摩地问道:“四小姐是不喜欢方才那个腰坠么?奴婢看您从方才就不大高兴。”
顾玉莹回了神,见屋子笼在一片温暖的烛光之中,屋中的火盆烧得红亮。外面的书架上放着她近日练习的墨迹,拾英在外间轻轻地倒茶换杯,这一切都显得这样平缓安稳,哪里有前世艰辛磨难的分毫痕迹,想来也断不会发生如前世那样糟糕的事。
顾玉莹摇摇头:“喜欢,怎么不喜欢,明日我就戴上。”
翠英只怕方才擅作主张惹得她不高兴,闻言才如释重负,安慰着顾玉莹睡下了,才取下灯罩吹了灯。
如今她又不欠陈处宁什么,何必管他会怎么想。顾玉莹这样给自己宽心,才慢慢地有了困意。
顾玉莹陪在老太太身边许久,许多夫人小姐都见了不少。只是频繁会面难免疲乏,这日顾玉莹拄着额角休息,顾老太太便问她道:“你如今也见过这么多夫人了,可有觉得哪家的公子适合你三姐呢?”
顾玉莹起身把老太太搀坐在塌边,把黄木拐杖放在一旁。一边给老太太揉肩膀,想了想顾玉清的喜好,那还真是说不清,何况这种事情她也不好插嘴,便随口道:“祖母非得让我说,那我可是一个都说不出来的。”
顾老太太一皱眉,疑惑道:“哪能一个都没有呢,你瞧瞧那高夫人,再看看那王夫人,不都是挺好的门第么。”
顾玉莹笑着道:“祖母要是让我相看夫人,那我倒是瞧着都不错。要让我相看那些夫人的儿子,还不是随她们天花乱坠的夸去,你一言我一语的,还不比过神仙去了。”
顾老太太听得失笑,回身用指头点顾玉莹的脑门:“就没有比你心精的!”却慢慢点着头道,“不过你说的倒也有道理,那些夫人们我都是知根底的,他们家里小子我也大略都见过面。我看上去倒都不错,可你三姐究竟是一个没见过,确是违逆了心上过不去,才这样地不肯出来见人。”
顾玉莹听出门道来,忙替顾玉清讨机会:“是啊祖母,这好歹得让三姐见过人,她自己若是满意,也省得祖母多费心劳神了。”
顾玉莹不待多言,顾老太太点点头,心里早有了打算。这厢婆子进来换了新的梅花檀,香味沉郁中含一丝清雅,飘得满屋轻盈沉醉。顾玉莹手心绵软,手劲合适,捏得老太太十分受用,闭着眼感叹:“你这丫头渐大了,也不知哪学的伺候人的功夫,连杨妈妈也镇日的夸你。”
还不就是熟能生巧了。顾玉莹心里苦叹,嘴上哄却老太太:“祖母觉得舒坦就好了,哪又去想那么多因果呢。”
写不下去了,因为男主酸死了……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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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