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巳时刚过,易江流与药童们就已拾掇好了箱篓。
他今日要出门替人问诊,还未及动身,却见一辆牛车自巷口拐出,慢慢悠悠地向回春堂驶来。
远远眺见了车前的描金弯月纸灯笼,易江流当即趋前几步,叉手前向车里的人作了一揖。
“少东家,”和和气气地,易堂主向车上那人问安,“近日可都还好?”
车帘挑开了一角,那人笑语晏晏地作答:“也问易堂主好。我来抓药,顺带再讨两副方子。易堂主呢?今遭要往哪里去?”
“哦,方才骆家来人,请我去给他们家大娘子看诊。”易江流拱了拱手,道:“今个儿是无尘在堂中坐诊。倘若少东家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便是。”
“出诊要紧,那我就不耽搁堂主了。”车上人笑吟吟道,“易堂主慢走。”
两厢里说罢,易无尘与药童们沿街渐渐行去,牛车这才重又合上了帘子。
进入八月,西北诸城之地,皆已渐渐地显出了一分花木凋敝的萧瑟。
在这座小小的承天集上,唯独神农巷里的这片药圃,仍旧充盈着郁郁勃勃的生气。
药圃边,几枝疏朗叶荫低低地探出竹篱来,虚虚掩着一扇未上过漆的木门。木门上挂有一块简朴的牌匾,中规中矩地写着“回春堂”三个字。
这间回春堂,便承天集上唯一的一家医馆了。
承天集是个小地方,医馆本也没有名字。
十一年前,状元郎魏孟出知临洮府,途中饮食不慎,身染怪疾,痛痒欲死。
易老先生作为本地名医,几经波折,才终于从这怪病手里抢下了魏孟的一条命。
痊愈后的魏大状元,不仅亲自登门叩谢,还赠了易老先生一副“妙手回春”的四字墨宝。
而这幅状元郎墨宝,如今已被装裱成手卷,端端正正地高悬于回春堂的正厅前。
也正是因着这幅手卷的缘故,承天镇上的医馆才终于得了个“回春堂”的雅号。
医馆众人,均以有幸获赠状元墨宝为荣,唯独易江流的小叔叔易无尘,每每路过正厅,总要嘟嘟囔囔地抱怨一句道:状元法书……嗐,不过如此。
现任堂主易江流则笑曰:状元郎的墨宝,虽未循世间定则,但亦有童稚山野之趣。如此想来,金殿夺魁的那年,魏大状元必是在行卷上写出了惊世骇俗的好文章吧。
叔侄二人性格相异,如此可见一斑。
今天易江流外出诊病,坐堂的自然就是他的小叔叔易无尘。
他二人虽是叔侄辈分,但若排起序齿,易无尘倒是要比他那好侄儿易江流更年轻些。
作为易老先生的孙子,也是回春堂的第三代掌门人,易江流今年已经二十有九。
他待人温厚,谈吐和善,又兼怀进退有节的君子之风,故而承天集上诸人大多敬称其一声“易堂主”。
而身为易老先生的老来子,易无尘上月刚满二十。此人性情乖张,又好直言快语,常引得病患家眷不快。
所幸他医术了得,极善应对疑难杂病,但凡遇到那些个奇症危疾,最后还是得要仰靠易无尘出手。
可若只是寻常的头痛脑热,这承天集上的病人们,就宁可等到易江流坐堂的日子再来问诊,也不愿在易无尘当班的时辰上门。
于是,毫无意外地,今日里这间由易无尘当值的回春堂,连个登门求诊之人的影子也没有。
对此,易无尘却是浑不在意。
他面无表情地攥着半把粗陶棋子,一手抚摸着盘卧于棋盘边的老猫,一手敲打着面前的那张十九路棋盘。
未竟的棋局上,黑白两条大龙正杀作一团,局势黏着,颇有些斩不断理还乱的意思。
而老竹屏风前的条案上,睡成一滩的雪白肥猫被易无尘摸得呼噜噜打鼾。
脚边的炭炉暖烘烘地烤着,煟栗子的甜香和着炭块爆裂的噼啪声,软融融地填满了整间后厅。
回春堂的前厅里,药童们正轻手轻脚地称量并磨碎药材。
窗外,有沉重的木轮子“吱吱呀呀”地自街上碾过。
片刻之后,又有一阵轻捷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俯卧在桌案上的白猫动了下耳朵,旋即起身一跃,在地上砸出“砰咚”一声闷响。
易无尘执棋的手顿了一下。却见这肥美圆润的大猫,已经高高地竖起了尾巴,狡狐般轻捷地向暖帘前奔去。
人还未至,声已先到。一声琅然笑语,穿门越帘而入:“手下败将,别来无恙呀?”
来人衣装鲜丽,春风笑靥,如同一道明亮的闪电。
白猫亦步亦趋地跟在来访者的身后。它仰起脑袋,发出了长长的、娇滴滴的喵呜声,忙不迭地用脑袋蹭着对方的衣角。
来人眉开眼笑地蹲下身去,一把就将滚圆的胖猫捞进了怀里。
易无尘剜了那白猫一眼,像是在叱骂这厮的吃里扒外。
扛着怀里的胖猫,来客几步踱到易神医的跟前,只往棋盘上睨了一眼,便笑道:“这盘棋……嗯,十手之内,可分胜负。”
易无尘不响,只当自己是聋了。
在猫头上用力吸了一口,这位客人才又抬起头来,笑问道:“你不信?那要不咱俩来试试?”
冲来客扬了扬下巴,易神医示意对方坐下:“在我的医馆里,玩我的猫,拆我的棋,”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聊表不满:“半年没给你下黄连了,我看你是对它想念得紧啊。”
“不敢不敢,”来客笑嘻嘻地在椅子上坐了,两只不安分的手仍旧醉生梦死地揉搓着猫头:“要不,下回我先让你六个子儿如何?六个子儿,换药里不加黄连,多公平的买卖!”
易无尘照旧是那副无可无不可的表情。
“坐。”
他推开了棋盘,略略撩起了袖子,言简意赅地向来人示意:“手给我。”
“这就不麻烦了您吧,”对面的那人,一双手都陷埋在了丰柔顺滑的猫毛里,像是抱着一床毛褥子:“我这次就只是来抓个药,顺道再讨个冬天防疮的方子。”
“来都来了,”用无波古井般的平静语气,易神医道,“把手给我。”
来人讪笑两声,试图扯开话题道:“这不是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凉了嘛,揽月阁里的伙计们,每日里洒扫涤洗,少不得有冻裂生疮的。您就替我配两副预防医治冻疮的方子,我和大师傅也好提前预备下防疮的药脂来。”
一边说,还一边把两只手都给藏进了猫肚子底下,像是生怕易无尘动手来抢似的。
不等易无尘说话,与这位客人同来的使女已“哎呀”一声笑了起来:“少东家都已经多大的人了,怎么一见着医生,还跟耗子见着猫似的呢?”
说着,她俯身拽出了少东家的胳膊,一手帮忙挽起衣袖,一手点了点对方的眉心,佯嗔道:“前几日才刚染过风寒,也不知道今个儿都好全了没有。要是易大夫能给说个准话儿,也好让大师傅他们都放下心呀。”
“春瑚姑娘大可放心。”神医满意地捉住了对面那人的腕子,对一旁的女使道:“区区一点伤风,任它再怎么厉害,让我多扎几针下去,包管针到病除。”
少东家闻言,脸色顿时一垮,露出一副被生活掐住了咽喉的表情。
“……咱们就非得扎针吗?”
手腕贴上易无尘的两指,当事人仍在垂死挣扎:“要不,下次对弈我让你八个子儿行不?不然,让十个?”
面对这位老熟人的讨价还价,易无尘只付之以纯然的无动于衷。
他细细把过脉,又抬头端凝片刻,问:“你还在喝那副药?”
“是一直都在喝没错。”
即答之后,那人略略顿了一下,这才又笑道:“怎么突然又问这个?”
易神医仔细地打量着对方的脸,仿佛存心要看出点儿蛛丝马迹一般:“这药喝下去……你从没感觉到过不适?”
医者的提问古怪,令来人不由地略略敛却了笑容。
“这话倒是奇了,”被称为少东家的客人唇边噙笑,语调中却多了一分警觉与犹疑:“难道说,我应该有感觉到不适吗?”
端详了半晌,易无尘终于梦游还魂似的“啊”了一声,慢慢悠悠地收回了搭在对方腕脉上的手。
“没有就好。”这位神医没什么所谓地耸了耸肩:“只是你这药方实在古怪,我以前从未见过的。”
椅子上的那人神色一松,不禁笑出了声:“承天集上的人都说,回春堂的易无尘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不成想,这世上竟还有连你这神医都认不得的药方,嘿嘿,这可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啰。”
易无尘懒作辩解,也不推拒这神医之名,只提笔蘸墨,一边在纸上笔走游龙般地写着他的处方,一边慢腾腾地发问:“这方子是谁开的,你记得不?”
“过去多少年了,哪里能记得?”
少东家失笑,“这可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方子,打记事起就一直在喝的,少说也得有个十五六年的光景。我阿娘还在时,常说我有些胎里带来的不足,但只要常年喝着这副药,就也不妨事了。怎么,你觉得这方子不好?”
“我看这人开方的手笔极为大胆,而且粗中有细,细中有密,想来应是位术精岐黄的大医。”
易神医一边说,一边叫来药童,让按照少东家的方子原样配制好,再拿上两包疏风清热的桑菊饮:“我虽暂时琢磨不透这方子的用意与究竟,但也不敢就此断言这方子不好。”
向小童们吩咐完了,他又转过头来对面前人道:“不过,毕竟是药三分毒。你若是有何不适之症,及时问诊才是正经。”
这番叮嘱是少东家连年听惯了的,口中虽是连道“有劳”,心里想起的却是先前所说的正经事:“诶,说到抓药,我这次来原是想请无尘你帮着配一些消疮去皲的药脂,再开一剂暖身止寒的汤方。”
“我看今年冷得早,揽月阁的伙计们又成天地把手浸在水里,免不了要起冻疮。”
少东家说着,从女使手中接过一吊钱,整整齐齐地搁在桌面上,笑道:“两个方子,再加上抓药的钱,一千文可还足够?”
易无尘看也不看一眼,只将刚写好的方子递予侍立一旁的女使,交代说上头都是些厨房里常见的下脚料,等天冷了随配随用之类的话。
说罢,他拖过桌角的那张棋盘,兴致勃勃地转向少东家:“来一盘?”
话音刚落,回春堂的大门外头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喝:“有人吗?有没有医生!”
“来人啊!!救人哪,要死人啦!!快救人哪!!”
易无尘噌得跳了起来。只见他将棋盘一推,饿虎扑食般狂喜地冲门外直奔过去:“来了来了!哪儿呢,死人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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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登门问岐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