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人群后头,三人隔着些距离远远眺望。
除了一眼就能看出是婢女的翠脔外,其余两位女子均带着帷帽。其中一人个头尤为突出,比身侧的女子高出一个头来。站姿也极为不雅,双手自然垂在两侧,背稍弯,一只脚竹杆子似的杵着,一只脚往前跨出了半步。
“月子弯弯照九州,哪家欢喜哪家愁。依我看呐,这两家都欢喜不了,最欢喜的属皇帝老子。”个高的女子低声道。
“褚云恒如今已算登堂入室,于陛下而言未必可喜。”另一帷帽女子道,“九州又是何处?”
“我老家。”沈妉心伸手拨开一条缝隙,送亲的人马已走到了最后头,她放下帽帘转头对并瞧不清脸的曲兮兮道,“你们就此止步吧,匣子给我。”
翠脔面无表情的递上匣子,曲兮兮忍不住撩开帽帘,忧心仲仲的道:“心儿千万谨慎些,你这身打扮委实破绽百出,万一叫人认出来了可如何是好?”
翠脔实在憋的辛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若不是沈妉心胸无二两肉,她当真以为沈先生是个女子。可当沈妉心换上女装后,那粗旷的劲儿怎么看都与女子无关。
“哎呀,姑娘您就放一百个心,连翠脔都不信,谁还能信先生是个女子。”翠脔是无心之言,可沈妉心是听者有意,宛如万箭穿心,成百上千的窟窿在漏寒风。
我都穿女装了还看不出来是个女的?没胸就是罪大恶极?
曲兮兮不敢多看沈妉心一眼,赶忙放下了帽帘,又憋着笑叮嘱道:“半个时辰后水云净的车夫老徐会在公主府不远处的临街转角候你,先生只需报上名讳即可。”
“知道了知道了。”沈妉心理了理衣容,揣稳了匣子,转身挥手,“我走了。”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褚家世子一下占尽了人间两大幸事,难怪遭人妒忌,可被当作棋子的八公主就显得格外可怜。沈妉心没有请柬,若是寻常人家的婚宴随意报个名头混进去也就进去了,可这儿是公主府邸。门前石阶下立着两排明刀明枪的侍卫,稍有不慎指不定就进大理寺候审去了。
但沈妉心亦不敢在门前徘徊,这些侍卫看穿着打扮便与京畿的不同,各个耳聪目明谨慎小心,目光一直在宾客间游离。想来定是褚家麾下的士卒无疑。沈妉心只迟疑了片刻,便跟在一肥头大耳的宾客后头上了石阶。余光瞥见几名持刀侍卫的眼神瞬时便转了过来,一直紧盯着她。
门口迎客的执事收下肥头大耳宾客的请柬与礼品后,转身递给了身后的小厮,那小厮立即仰头大喊:“兵部郎中郑大人到,送锦绣十卷!”紧接着,门内的高呼声叠叠层进,直到细不可闻。
沈妉心的小心肝儿跳到了嗓子眼,她欲躬身伸手,猛然心头一震,赶忙又直起了身,一手随意的将匣子递道那管事面前,冷声道:“丹心先生,送万金墨宝一副。”
执事鬓角有霜白,两眼却清明如潭水。他接匣子的手在半空一顿,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这个帷帽遮面的女子,狐疑道:“您再说一遍?”
沈妉心呵呵一笑,再道:“公主府的老执事不甚耳力?还是不识得本先生?”
执事不为所动,缓缓直起身,双手放在腹下,好整以暇道:“不瞒先生说,今个儿一早老奴就请出了几位自称什么白玉先生,什么东周先生的。还请先生您呈上请柬。”
沈妉心将匣子直接撂在桌上,冷笑道:“我与那些蹭吃蹭喝的可不同,请柬我没有,但这墨宝你得收下,否则门前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侍卫大哥一会儿就会把您给请出去了。”说着,沈妉心指了指匣子,“您记着这画儿是本先生送给世子的贺礼,若当众打开定给世子涨足脸面,非万金不可出世,至于您信不信……害,您爱信不信。”
言罢,沈妉心不做片刻停留,挥袖而去。留下执事与小厮原地大眼瞪小眼,这持才傲物不可一世的文人墨客多了去了,就没见过敢在太岁头上这般嚣张的。胜在阅历颇丰的老管事思量了良久,他虽是公主府的人,可给世子撑腰这件事儿上也含糊不得,毕竟日后就是一家人,给世子涨脸不就是给公主涨脸嘛?
老执事打定主意,唤来另一个小厮,嘱咐道:“把这匣子给公主送去,就说是丹心先生送来的。”
匣子送到时,八公主殿下正捧着个合欢果出神。她怎么也没料到,母妃所说的风光大嫁竟如此风光。当年三皇姐远嫁边塞,也过不是八十人的仪仗队,可这次足足百人以上,一路上她在车撵里瞧见外头人山人海的景致荡魂摄魄。但再风光一时又如何,终究不是嫁给了自己的如意郎君。
“这是执事命奴才送来的。”
“混账!这种时候公主谁也见不得,拿走!”
门外头传来麽麽的怒骂声,赵環高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丹心先生送来万金墨宝一幅,说是给世子公主殿下涨脸面,请公主殿下先行过目。”小厮一字不漏的回禀。
不喜言笑的赵環嘴角一弯,不顾麽麽阻拦,准允道:“呈上来让本公主瞧瞧。”
麽麽不甘心,仍做最后垂死挣扎,劝阻道:“公主殿下,按规矩……”
“本公主既已出宫了,这公主府的规矩便是我说了算,呈上来!”
麽麽夺过匣子,狠狠刮了小厮一眼,小厮苦着脸双手合十无声求饶了几句,赶忙开溜。麽麽推门而入,刚把匣子放在桌上,八公主殿下又吩咐道:“你出去吧。”
麽麽是陪嫁过来的,深知这公主殿下的脾性,当下不敢有半分忤逆转身就出了屋,合上了门。
赵環一把扯下红盖头,长呼了口气,转了转早已僵硬的脖颈而后目光便落在了匣子上。匣子黑沉,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木材。需知好马配好鞍,若放在平常赵環绝对不会对这匣子再多看上一眼,可这匣子却是丹心先生送来的,那就是一块烂木头,赵環此刻也想打开来一探究竟。
“沈妉心。”赵環轻念着名讳,一面缓缓抽开了匣子。
兰溪戏水图她早已见过,故而她妒忌沈妉心侥幸入了蔡大家门下时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天纵奇才。可当她将画彻底展开时,便不再这般想。画中的人是她无疑,莫说眉眼简直连睫毛都如实物一般真切,她忍不住伸手去触摸,从脸孔一直游弋到那一身火红的嫁衣时,她不禁呆愣住,就算是江南郡号称天衣无缝的裴家想必也做不出这身嫁衣来。
若是能穿上这身嫁衣,那才是真正的风光大嫁。
赵環被这个妄想的念头吓了一跳,手中一个不慎,画卷跌落在地。她赶忙拾起,如获至宝,这不是画,这是铜镜,是清澈湖面,是人心倒影。偏偏,就是不像一幅画。
“青庐合卺酒,披红骑白马……”赵環轻声念着画中的题字,惨然一笑,“沈妉心,你可知怀璧其罪,既有天纵之才为何偏偏找上我?”
独断专行的八公主殿下自是不会给武痴世子商议的余地,不负沈妉心所望的当着数百宾客面儿,一展价值万金的墨宝。此画一出,宾客们似是忘记所来的目的,从头至尾皆是此画如何的惊世,如何的传神。风浪一波三折,一浪高过一浪,甚至有人妄言,盖过当世墨豪大家蔡寻。
沈妉心在公主府对面的街角等足了一个时辰,便见大门开了一条缝,确是那老执事。老执事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又对身后几个小厮模样的年轻汉子吩咐了几句,正待小厮们要去寻人时。沈妉心胸有成竹的走了过去,老执事双目放光一下便瞧见了她,赶忙快步迎来。
“寻我?”沈妉心故意东张西望的道。
老执事松垮的脸皮上堆足了笑意,带着几分惊诧道:“先生深谋远虑,是小的有眼无珠,还请先生多多包涵。”接着一摊手,恭敬万分,“八公主有情先生赴宴。”
熟料,给足了脸面,沈妉心却不买账,叹息道:“在下没有请柬,不再宾客之席,总不好因我坏了规矩,劳烦执事转告一声,改日在下定亲自登门拜访。”
“这……”老执事一时左右为难,这丹心先生一直等在门外不走,为的不就是让公主殿下亲自请进去吗?怎么煮熟的鸭子送到嘴边都不要了?
“敢问一句,赏画时蔡大家可在场?”沈妉心忽然问道。
老执事愣了愣,想了想道:“不曾,蔡大家开宴没会儿便离了席。”
沈妉心平淡无奇的哦了一声,继而作揖道:“多谢,告辞。”
“诶!先生!”老执事朝沈妉心的背影挥手大喊,可那背影走的奇快,一会儿便没了踪影,老执事只得摇头叹声:“怪哉,怪人……”
人说**一刻值千金,可在八公主殿下眼里显然不尽如此。待宾客散尽后,褚家父子与八公主殿下聚坐一堂,老执事的细汗已滚成斗大的珠子从脖颈后往下淌。
“你说丹心先生是个女子?”赵環目光如炬,紧盯着头也不敢抬的老执事。
“确是个女子无疑,只是带着帷帽看不清容貌。”老执事抹了把汗。
“公主为何认定此人是沈先生?”褚郾城满脸红光,吃了几十桌的酒也不见疲态。
“将军不知沈先生名讳便唤做沈丹心吗?”赵環眉头一皱。
一言不发的褚云恒见状,跟着眉头一拧,开口道:“可公主不知半月前城内出了个也叫丹心的墨家先生吗?”
赵環一愣,“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