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月的名讳若算家喻户晓,陈孤月其名那便普天之下无人不知。
宋明珏刚下学堂回来,正净手准备去堂前帮衬一把,听得门外喊话从屋内探出了半个头来,便瞧见姐姐宋明月一面擦着手上的油水一面急步往小院门去。
“诶,姐,那人说他是陈孤月,我没听错吧?”宋明珏狐疑道。白日在夫子院时从众皇子口中听闻了陈孤月回京的消息,可陈国士入宫去不面圣跑来这犄角旮旯的宫人所作甚?
宋明月似是未听明白,目光瞧了过来,双手却不由自主的拉开了门。只够两人宽的小院门外,一袭白衣胜仙人的老者,须眉有斑白,眼角有沟壑,比起老者身后的邋遢老道,慈眉善目的宛如神仙下凡。
七年前陈孤月入宫时,辗转于庙堂之间,与每日禁锢在宫人所的姐弟二人并未谋面。七年后,宋明月却能无比的笃定,此人定是陈孤月无疑,倒不是因为老者虚无缥缈的气宇一说,而是老者身后站着的是蔡寻。
老者呵呵一笑,平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更像是途径此地来歇脚讨口水喝的老儒生,他作揖道:“老夫陈孤月,特来拜访宋家小娘子。”
宋明月惊慌失措,双手在围兜上来回擦拭了几遍,再瞥见蔡寻投来的目光后才勉力镇定下来,侧身让路道:“国……国士请。”
陈孤月也不见外,举步踏入,环视了一周,目光落在堂前处,伸长颈子嗅了嗅,叹息道:“真香!”
蔡寻收回鄙夷的目光,转头对宋明月道:“丫头莫慌,有我在他不敢把你姐弟如何。”
宋明月偷偷撇了一眼陈孤月,又看了看蔡寻,只得赔笑。两位在南晋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忽然光临寒门小舍,福缘浅薄些的怕是围墙根儿都得惊塌咯。
陈孤月扭头见蔡寻要入门,皱眉挥手道:“何时让你进来了,门外候着去,让你陪着又没让你寸步不离。”
在大内禁宫,敢这么不客气与无寻道人说话的,这位还是头一个。可奇怪的是蔡寻竟也不恼,只冷笑道:“怎的?还怕我偷听了去不成?”
陈孤月一手指天,笑道:“天机不可泄露,若叫你听了去,折老夫的寿你又赔不起。”
“谁稀罕。”蔡寻冷哼一声,转身就处了门去。
陈孤月朝宋明月双手做合拢状,失意她关上门。宋明月势单力薄全无反抗余地,只得对门外脸色阴沉的蔡寻歉意道:“劳蔡大家稍待片刻。”
宋明珏手脚麻利的回屋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待院内平静后仪表堂堂的立在陈孤月跟前,无比恭敬作揖道:“学生宋明珏拜见陈国士。”
陈孤月若有若无的瞟了他一眼,嗯了一声,转头又对宋明月和颜悦色道:“宋小娘子,咱们屋里说话,请。”
宋明月看了一眼被冷落却仍旧心怀激荡的弟弟,对颠倒主客的陈国士客套一笑,摊手道:“国士请。”
两间瓦房的井天小院没有多余的待客室,宋明月的卧房稍大几寸故而天气晴朗时在院中用饭,阴雨时便在宋明月的房中用饭。可陈孤月毕竟是外人,总不能往闺房引,宋明月便只得引着陈孤月去了弟弟的卧房。
屋内简陋,陈孤月上下打量了一眼,也没见着个可以落腚的板凳高椅。行至屋中,陈孤月转身对这个身世可怜满身烟火气息的小姑娘,淡然道:“皇后娘娘私下与你定了什么条件?”
宋明月揪着的小心肝又是一拧,她背抵在门板儿上,定睛看着陈孤月。不知是屋内昏暗的缘故,还是这番话的缘故,宋明月猛然觉着平易近人的陈国士宛如一只披着羊皮的豺狼,翻脸就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陈孤月仍是和颜悦色的模样,道:“你莫怕,老夫入京前已去了一趟龙马寺,八戒和尚那张吃斋的嘴可守不住什么秘密。”
于宋明月而言,倘若赵宗谦是掌握生死的阎王爷,那陈孤月就是弹指之间可令天地变幻的玉皇大帝,一样惹不得,也惹不起。而高高在上的人低头看蝼蚁,不是因为蝼蚁本身,而是蝼蚁身负不凡。但陈孤月是个特例,他被天下文客政士评为千古第一人,身怀惊世之才,从不与朝臣亲近,只为帝王谏言。这样的大智若愚者,难以常人之心揣测。
宋明月拿捏不准,但她明白一点,无论如何,陈孤月也是向着姓赵的。只凭这一点,二者便是水火不相容。
宋明月思绪万千,只沉默了半刻,心神虽不稳却万万露不得怯,她平声静道:“敢问国士,当今天下可是国士心中的太平盛世?”
陈孤月对答如流,却模凌两可,“是,也不是。佛语有言,众生平等乃大千万象,人心不灭乃世道轮回。万物初始皆以恶行,万物殆尽皆以善终,无人心则太平,可又何来盛世?”
宋明月听的不知所云,唯有一句话令她心生震荡,当下便问出了口:“前朝文坛大师王应麟有言,人之初,性本善。为何国士却说万物初始皆以恶行?懵懂婴儿哪来的恶?”
陈孤月眼底闪过一丝异彩,不厌其烦的解释道:“母乳乃女子精气,婴儿以其为食便是讨要。豺狼虎豹以肉为食,便是向山林讨要。草木以土供养,便是向大地讨要。耕夫以雨水灌田,故有民以食为天一说,便是向天讨要。不施而求,乃根源之恶。弱肉强食,乃万物之恶。”
宋明月双眸微微发亮,流光暗隐,她不顾满身油污,朝陈孤月作揖道:“国士一席话,胜过万卷书。宋明月斗胆一问,国士此番归来所求为何?”
陈孤月长叹一声,似有些惋惜道:“你我本无牵扯,又何必种下孽缘?一国气运自有其命脉天定,你已是遗落珠尘何苦再与己难为?”
宋明月此时心中杂乱无章,陈孤月此番话是何意?若我继续孤行便要与他为敌?命脉天定是否可断言东宫之位已有定数?到头来只剩空无一场?无论我做什么也改变不了?
陈孤月见她沉默不语,又道:“论起来,赫连完颜拿你下注未尝不是老夫失言所致,只不过依她的性子而言,绝不会对你孤注一掷。可你的退路便是退无可退,老夫言至于此,算是予你宋家最后的补偿。”
“那我弟弟呢?”宋明月焦急道。
陈孤月双目微眯,沉声道:“此子不可留。”
宋明月顿觉五雷轰顶,只见陈孤月眨眼间面复如初,和颜悦色道:“若安分守己,便无性命之忧。”
“国士可保我弟弟性命?”宋明月满怀心切。
陈孤月只微微摇头,叹息道:“他与我并无因果。反倒是宋小娘子你……”他欲言又止,眉头轻皱,沉思良久后,接着道,“老夫今日之言可深可浅,可入可退,若你想明白了,三月初四再来青墨院寻我。”
宋明珏见二人出来时,一个面色如常,一个面色铁青,不由得一愣。陈孤月似没瞧见,仍旧是一副慈眉善目的老儒生模样,丝毫不客套的道了句:“宋小娘子留步。”便自顾自出了门去。
蔡寻坐在墙根儿下,此处来往的宫人少,他也懒得装那清高风范。听闻响动,抬头望去,见是陈孤月出来便起身拍了拍尘土,嘲讽道:“没给人小姑娘吓哭吧?”
陈孤月故作高深,但笑不语,径直前行。蔡寻几步追上,二人并肩而行。陈孤月背脊挺直,自带高人气度,蔡寻背略佝偻,寻常老头儿一个。但远远瞧见二人的宫人都不自觉绕开了路,不愿与二人照面。
蔡寻暗自寻思了半晌,啧啧道:“当年你怎算的卦,皇后便心甘情愿把这丫头养大?”
陈孤月笑了笑,道:“你知道的,我这人不爱说大话,卦象如何我从不篡改半句。当年卦象说此女用之可成大器,废之则有损气运。”
蔡寻瞪眼,咋呼道:“那岂不是用也不是,废也不是,你这与废话何异?”
“皇后娘娘可不这么想。”陈孤月笑的意味深长。
蔡寻琢磨了片刻,长叹一声:“如此说来,此女已是你如今唯一的绊脚石?”
“你又知道我要作甚?”陈孤月眼底藏光。
蔡寻懒得看他那幅故作姿态的嘴脸,望了一眼天,道:“自古立长立嫡纷争不断,只不过不凑巧,咱们那位大皇子出身庶民,陛下的心思可不就放在了嫡子身上。贤者并非定是治世之才,嫡子也并非定成明君,几十年后的事儿老子可不操心。”
“依你所言,陛下想立嫡?”陈孤月循循善诱。
蔡寻一眼看破其心思,言辞不善道:“陈老鬼,你打的什么歪主意我可一点儿都不想知道。陛下的心思老子也不知道,何况谁人立东宫是陛下一人说了算吗?”
“枢密使温承近日可是与你走的颇为近?”陈孤月忽然没头没脑的问道。
蔡寻一甩袖袍,怒道:“他贿赂老孟与老子何干!”
陈孤月眉开眼笑,道:“那也是你青墨院的人。”
“老子又不是院首!何况他有陛下钦赐的青龙砚,陛下说东他敢往西吗?”蔡寻一顿痛骂,无比畅快。
算无遗漏的陈孤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二人是陛下那头儿的啊。”
蔡寻自觉漏了嘴,赶忙四下查探,转头怒不可竭道:“陈老鬼,你少套我的话!这混水老子可不跟你淌!”
陈孤月拍了拍他的肩膀,摆端正了态度,温声道:“老大哥莫气,你若是早早与我说明白,也省去这些麻烦事儿不是。走走走,咱们寻陛下吃酒去。”
蔡寻甩开他的手,一路骂骂咧咧往御花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