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晋开国前,赫连完颜主仆在江湖绿林中已有了不小的名气。但传闻大多都是关于赫连完颜的,极少有人会说起她身边那个样貌不起眼,身手也不起眼的乡野丫头。红鸾本名姓谁名谁,出身何处,几时跟在赫连完颜身边的也无人知晓。红鸾一身武艺学自赫连完颜,二人既是主仆也算半个师徒。在宫中时,红鸾出手的时候少之又少,就连平常也只见过一回,更莫说她使的兵器。
黑暗中的陋巷只能凭轮廓断定生死,青柳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几个眨眼间站着的人只剩青年一人。红鸾手中的利器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杀人时才露锋芒,所幸青柳眼力不差,晃过的几个瞬息之间叫她看的分明,是一根玄铁银丝。
这种兵器打造极为不易,柔软且锋利,可藏于身上任何一处,杀人于无形之间。但使这种兵器的人,更加难得。青柳觉着自打与沈妉心相识之后,运势一直不佳,不然如红鸾这等棘手的硬茬怎会叫她碰上了?
当一场巷中厮杀完全一边倾倒时,便是屠-杀。温热的血水沿着脸颊往下淌,这不是青年人自己的,而是那些黑衣人溅射在他身上的。可他连抬手擦拭都不敢,生怕不经意的一个举动便命丧黄泉。那些黑衣人的死相已不仅是惨绝人寰,没一具尸首是完好的,他低头瞥了一眼脚下的断肢残臂,喉中一阵翻涌。
他该怎么办?
月光从敞开门扉的小院中倒洒出,那手无寸铁,面容古板的女子就那么直直的立在那里。嗓音宛如古井中的死水,带着肃杀之气,“你就是小豆子?”
青年人腿肚子打颤,咽了两大口唾沫勉强恢复了神智,看着十步之遥的女子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声。他有些惊恐,急切的喘息了一大口气,大声朗道:“不是!姑娘您认错人了!”
青年人认得红鸾,当初来为皇后娘娘取豆腐羹的便是眼前的女子,只是红鸾并未记得他的模样。青年人心怀侥幸,可红鸾岂是能随意糊弄的,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只抬手轻柔一挥,一根银丝如灵蛇一般缠绕在青年人的腰间,再见她手腕翻转,青年人被大力拖拽到了她跟前,双膝跪地,险些一头栽倒。
红鸾一指托起青年人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阵,板着脸点头道:“果真是小豆子。”
青年人大惊失色,已害怕的忘记了挣扎,只愣愣的看着红鸾。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屋脊上的青柳轻喝一声,身影暴起宛如一杆长枪激射向一丈开外的红鸾。
一丈是青柳有足够信心能一击必杀的距离,对于红鸾这等高手,虽不至死却也能拖延半刻。这弥足珍贵的半刻,便是胜负的关键所在。
红鸾耳尖耸动,不慌不忙的抬起手,一根如发丝般粗细的银丝绕过她的指尖,犹如活物,主动弹射向寒光肆意的剑锋。二者相交并无碰撞,银丝避开剑尖,沿剑身欺上。待青柳察觉异样时,已为时已晚。另一头红鸾再度手腕翻转,巨大的撕扯之力从剑上震荡开来,险些脱了手。
青柳急转身形,足尖轻点银丝,挥手荡开一剑,险险脱身。红鸾却并未乘胜追击,立在原地脚下没有挪动半分。青柳落在不远处的屋脊上,如一只轻盈的燕雀,方才那一次出手她已明白,若不是有个小豆子牵制着红鸾,只怕一招她便要丧命。在宫中红莲出手尚且有分寸,可在宫外那便是招招致命。
红鸾轻蔑的撇了她一眼,对小豆子开口道:“站起来,今日不取你性命。”
小豆子缓缓抬起头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他惊恐万分的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古板的女子,她杀人如麻的手段与她的面容如出一辙。如今无论她说什么,小豆子也只得照做。
青柳揉了揉握剑的手腕,虎口已裂开了数道口子,她犹豫不决。不出手,小豆子眼瞅着就要被红鸾堂而皇之的带走,可贸然再出手,不知可否再度全身而退。
她若栽在这陋巷中,谁来替姑娘报仇?
沈妉心?
青柳呼出一口浊气,当机立断!
姑娘活着的时候总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命活。可姑娘在自己的性命与沈先生之间却毅然选择了沈先生,青柳不是怕死,青柳要留着命给姑娘报仇!
红鸾目光轻轻一瞥,杀意如滔天骇浪般乘风而来,青柳身形骤然暴起,足足跃起十丈之高,脚下屋脊同时炸出了一个窟窿,数道银丝如群魔乱爪飞射向半空中的青柳。
青柳横眉倒竖,怒喝一声聚力于剑身,改双手握剑举过头顶一剑狠劈而下,与数道银丝蛮力相抗。雪亮的剑身擦出了星星火花,青柳紧要牙关催力破敌,银丝似有些竭力,青柳余光撇了不远处的红鸾一眼,留了几分余力,手腕轻转力道,剑身擦着银丝而过,她身形一转巧力避开了银丝最后的惯力。
红鸾瞧着那纤细的身影稳稳落在另一处屋脊,片刻不停留,纵身间几个起伏消失在了漆黑夜幕下。红鸾仍板着脸,冷哼道:“小姑娘家练的竟是这等蛮劲路子。”言罢,她扯了扯手中那根缠绕在小豆子腰间的银丝,“走吧。”
红鸾转过身,尚未迈出步子,手中的银丝纹丝不动,身后的小豆子带着哭腔道:“我娘亲与弟妹在何处?”
无动于衷的红鸾平声道:“你自己走,不然我打昏你。”
小豆子抹了把鼻涕眼泪,红肿的双眼显得格外猩红,“若见不到娘亲,杀了我我也一个字都不会说!”
“与我无关。”
小豆子只觉眼前一黑。
待陋巷中屠-杀的消息传到八宝楼的雅间时,红鸾与小豆子早已人去楼空。沈妉心立在巷子口,吕布英的身影缓缓从巷子里走出,他坚毅的目光此刻竟是阴沉,“先生,无一全尸。”
“可有女子的尸身?”沈妉心焦急问道。
“没有,我都查看过了,都是我的人马。”赵颐缓步而来,额头青筋暴起,面目有些狰狞。
在赫连完颜眼皮子底下培育人手委实不易,却叫红鸾轻而易举杀了大半,赵颐怎能不肉疼?此时他看向沈妉心的目光亦透着一丝杀意,吕布英不着痕迹的侧过身挡住了沈妉心半个身子。
“先生另有帮手?那女子是何人?”赵颐撇着怒火,言辞之间带着质问。
沈妉心不动声色的笑了笑,“那还多亏了殿下的母后,若不是那次正南门刺杀,皇后娘娘欲将此罪嫁祸于大皇子,下官哪有机会与那刺客相识。”
面不改色的扯谎,是沈妉心信手拈来的本事。赵颐果真识趣的闭了嘴,不敢再多言。三人闷头回了八宝楼,桌上的酒菜早已凉透,沈妉心斟满了两个空杯,递了一杯给赵颐,举杯道:“殿下莫灰心,小豆子的家人尚在咱们手中,此事或有转机。”
赵颐饮尽杯中酒,长叹一声,自嘲笑道:“一个令陇城翻天覆地的小豆子都落入了母后手中,孤儿寡母还愁寻不到?先生莫要小瞧了母后。”
“殿下此言差矣,老话说的好,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眼下咱们好歹是三人,皇后娘娘可是孤军奋战。”沈妉心眨了眨眼眼睛,显然这等不着边际的鬼话她自个儿说着都违心。
赵颐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二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异口同声的叹了口气,赵颐接过吕布英递来的酒壶,一面斟酒,一面道:“先生就莫要宽慰我了,眼下何种情形,我心里清楚。那些人全死了也好,至少也没给母后留下把柄。”
沈妉心心头一震,不着痕迹的移开了目光。当时她没敢走进巷子不是怕那血腥场面,而是怕自己心软再做不出这等白白送人性命的算计。事先她明知道这些人埋伏小院外十有**要与红鸾遭遇上,只是拿他们当做拖延红鸾的筹码,谁成想满盘皆输。
十数个人,就是十数个冤魂。
旁的不怕,沈妉心就怕这些冤魂来寻她索命。
三人算是不欢而散,赵颐喝的微醺,沈妉心放心不下嘱咐了吕布英将其送回祥瑞殿。顺道给宋明月捎了句话,让她这几日得空来青墨院窜窜门儿,虽是台面上泼出去的水也不能忘了娘家。
沈妉心推门而入,熟门熟路的拿起桌上的火折子点灯。谁知灯火刚燃起,面前突兀冒出一个人影,吓的沈妉心一屁股跌坐在地。所幸近日已受过太多惊吓,沈妉心不曾呼喊出声,待看清人影,不由的低声惊呼,“青柳姑娘!?”
青柳面色惨白,眉头拧成了一团,“吓着先生了,对不住。”
沈妉心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其他,慌忙问道:“你受伤了?可是红鸾伤的?伤着哪儿了?”
虽心里明白,沈妉心担忧的并非是她的性命,而是她尚有用处。但青柳心头仍是一暖,不自觉的笑道:“无妨,轻伤罢了,但人落在了红鸾手里。”
“害,没事儿。”沈妉心松了口气,“姑娘没事儿才好。”
青柳踌躇了片刻,犹豫着道:“大理寺……”
沈妉心摸了摸茶壶,尚有余温,心里头夸赞了春闹一句懂事儿。手里一面给青柳倒茶,一面道:“姑娘放心,我早已知会了陈孤月,他虽一直隔岸观火,但林吉毕竟是陛下交代的人,死在外头他兴许不管,但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灭口,只怕十个红鸾也是异想天开。”
青柳神色仍是凝重,“知晓此事的唯有我与公孙氏的人,主子若是知晓,必然会对我疑心。”
沈妉心将茶盏推到青柳面前,“林吉只要活着一日,他赵冶就一日别想从天牢里出来。公孙氏的人又如何?此乃南晋京城,他公孙家再如何一手遮天那也是在北晋的事儿。”
“只怕……狗急跳墙。”青柳心知公孙氏这些年在南晋布下的大局,忧心仲仲。
沈妉心低头看着茶盏中倒影着自己的脸,轻笑一声,“乱,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