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微风,细密的雨丝,窗边栽的几棵垂丝海棠含苞待放,在细润的雨丝下鲜妍生动得宛如少女颊边的红晕。
疏雨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襦裙,怔怔的望着窗外潋滟的春雨发呆。
再过三日,就是四月初六。
也就是她父亲龙虎大将军携家眷回京都的日子。
公孙珀手中端着一杯温热的红枣茶,走到她身边,看着她低落惆怅的模样,伸手将红枣茶递给她,“你父母要回来了,你怎么反而闷闷不乐的。”
“我这难道是近乡情怯?”疏雨郁闷的吐出一口气,感受着手中温热的触感。
怅然道:“我小时候最期盼他们回来,特别是我看到别人身边都有父母宠爱的时候,而我记忆中父母的模样都是靠画像留下的,而现在……”
她转过身看着公孙珀,水润的眼中山水重重,“我的父母真的要回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惶恐,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相处,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喜欢我……”
“而且啊,我还担心皇后,她身体这般弱,还总是不开心,若是澄明殿中只剩下她一个,她不知又有多孤独,也没人陪她说话解闷逗乐子了。”
“这你不用担心,你是回家了又不是被驱逐出宫了,有皇后宫令,你想什么时候去看皇后不行,”他的视线落在抱着杯子小口饮茶的疏雨脸上,眼神变得柔软,“我也与四兄商量过了,等你回家之后便让他的母妃刘婕妤迁去澄明殿偏殿,也好时时照顾陪伴。”
“这下你放心了吧?”公孙珀笑容和煦,“至于和你的父母相处嘛,相处不来就跑呗,跑回宫里还是跑来我或者是四兄那里,实在不行去二兄那里也行,他的府邸离你家最近。”
“有什么可怕的。”
疏雨想想也是。
想通了这些烦恼就开始想些开心的事,面上的忧郁一扫而空,当即乐淘淘道:“那我以后出去玩也方便多了,不管是找你还是找四兄,还能去找丰乐坊阿花玩。”
她口中的阿花就是唐雅意,算是宫中女孩们与她最投契的一个,只可惜两年前她的父亲凯旋归来做了兵部侍郎,把她从宫里接了回去,她们小姐妹也是好久都没机会见面了。
公孙珀失笑,劝她当真是最容易的事了,话都没说几句呢就自己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就又是往日乐颠颠的那个纪疏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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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实为离别忧愁的不止是疏雨,岑妈妈和崔掌使也在澄明殿中长吁短叹的忙着收拾她的行李,心神不属的等待这分别时刻的来临。
那日晌午,疏雨细嚼慢咽的小口小口吃着面前的饭菜,眼却不由自主的向外望去,明明内侍之前来报的时辰是晌午,可现在她们连饭都吃上了还没听到一点动静。
非常的不对劲。
悄悄望了一眼上首静静喝汤的皇后一眼,不会是出什么差池了吧,总不可能是自家老爹刻意藐视圣上故意迟迟不如京……不不不,那岂不是跟造反差不多……
造反?
疏雨又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手握重兵的大将,深得百姓爱戴的声势,十余年在外未归,远离京都的掌控,妻儿皆在身侧,除了她这个出生后就没见过面的大女儿……
正在默默喝汤的皇后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养女不知想到了什么睁得滚圆的剔透双眸,瞥她一眼轻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崔掌使适时递上帕子,柔软的丝帕压在唇角,皇后温声道:“别着急,方才陈文沛遣小内侍来报,纪将军和家眷在路上碰见了山崩,好在人都没事,就是时间耽搁了一会儿。”
疏雨松了口气,朝皇后笑笑,“阿娘再用些吧,您才吃了这么一点儿。”
窗外的天气阴沉,明明是晌午却如同黄昏,枝头幼嫩的枝叶在摇曳的风雨里颤颤巍巍,这边的澄明殿内温馨和软,那边的龙虎大将军一家却在风雨艰阻之间前行。
“将军!”天上的雨沉重得像是砸在人身上,落下沉脆的声响,宽大的玄铁马车结实的车门刚刚打开,门内美妇人脸上的发丝就被水汽浇得湿黏,她大声向前喊道,“这雨太大了,孩子们恐怕受不住!”
闻凝霜小心的将车内的厚毡帘在自己的身后拢好,不叫外边的风侵袭车内的孩子们。
她微微探出头,皱着秀美的眉头望向身后跟着的几辆马车。
此次回京,不止有他们一家,还有跟随他们回京的臣属部曲及其家眷,此时雨下如柱,儿郎们皆披着蓑衣骑马跟随,留在马车上的都是妇孺幼儿,但是其余的马车可不比大将军的坚固,恐怕难以抵挡如此大的雨势。
嘈杂的雨声里传来马蹄踏入水潭的整齐声响,闻凝霜视线望过去,是丈夫骑着马过来了。
大将军纪元昌的模样比她想象的还要狼狈些,雨势太大,身上的蓑衣斗笠只能算是聊胜于无,探过身来时就连耳尖都在往下滴水。
“前面不远处便是驿站,到了驿站我们便休整一番,只是脚步不能停,今日,我们须得入京面圣才行。”他说得坚决,与妻子的眼神交换间,便知道她懂自己意思了。
“阿娘,今日雨这么大,我们就呆在驿站休息一晚等雨停了再走吧。”马车里拥拥挤挤,不止是坐凳上,就连地下都是铺了块毯子坐着人,此时说话的是缩在角落的明眸少女。
“阿缨,这雨势连绵恐怕一时半刻停不了,”闻凝霜神色温柔,“我们还要进宫接你姐姐呢,你不想见你姐姐吗?在陇右时你不是天天念叨着姐姐。”
“晚一天我们也可以见到姐姐啊!”纪琉玉既担心又着急。
温暖的手掌摸摸女儿小巧的脸颊,“今天我们全家就要团圆了,圣上也在宫里等着你的父亲呢。”
琉玉的心中第一次燃起对这个期盼了许久的姐姐的不满。
雨大路滑,随时还有山崩的危险,阿耶和弟弟在外边淋雨,将士们摔伤跌倒的不知几何,为何要因为她一个人让这么多人受苦呢!
疏雨和皇后在澄明殿正殿中等待,待内侍来通传‘大将军入皇城了’的消息时已是午夜了,更深人静,疏雨抱着沉甸甸的脑袋倚在岑妈妈怀里打盹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还以为是在做梦。
皇后柔声唤她,“疏雨,整理好仪容,你的母亲和妹妹要来了。”
就在岑妈妈和小幺替疏雨整理鬓发顺便戴上沉重的珠钗时,疏雨眼角瞥到了崔掌使在皇后耳边说了什么,皇后微微蹙眉似是不认同的模样,但还是轻轻颔首。
雨声,滴滴答答的声响像是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让人沉在这一方世界里,像是一座远离人烟的孤岛。
但疏雨知道这只是表象——外边的雨幕下有掌灯巡视的内侍,有随时准备清扫落下的树叶溅起的泥石的宫婢,沉默不语的随侍宫人,还有雨幕下一步步往澄明殿来的一行人。
琉玉牵着母亲濡湿的衣角,母亲的怀里抱着年幼沉睡的弟弟,即便是身侧宫人倾斜的宽阔大伞将他们遮得严严实实,可还有雨丝飘进来冰凉的落在裸露的肌肤,下马车前刚换的衣裳,如今又湿了大半。
她现在开始有点羡慕文慧阿姊,她不是姐姐的妹妹,更不用走到宫里淋雨。
煌煌灯火,面前宽阔宏伟的连绵宫室像是盘踞在黑夜里的狰狞长龙,又像是沼泽里的小岛,安全又温暖。
疏雨靠在皇后的身侧,默默的等待着这个时刻的来临,这个她在梦中经历过数百遍的时刻。
轻轻的脚步声,一行湿漉漉的女眷恭敬有礼的缓缓步入殿中,放缓自己的膝盖,在皇后的面前行了个大礼,疏雨侧过身避开。
三个人,一大二小。
目光停留,疏雨默默的猜测:跪在最中间的妇人梳着妇人样式的发髻,应该是她的母亲,一侧跪着的少女应该就是她的二妹纪琉玉,另一边在乳母怀中睡着了的孩子应该是最小的小弟。
就在疏雨默默打量的时候,她的视线骤然对上殿中跪着的少女——
二人在互相打量。
但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那个少女挺拔的脊背又挺直了三分,低垂的头颅却不愿意在抬起来。
疏雨一怔。
只是眨眼的功夫,疏雨就听到皇后一贯温和的嗓音,柔声让宫婢扶她们起来。
“多谢娘娘关怀。”是一道带着几分沙哑的轻柔嗓音。
疏雨的心尖一颤,贝齿咬住下唇。
一股陌生的情绪随着这道声音涌进她的心里,像是潮湿的海岸,一下一下的拍打撞击,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眼眶湿热,她几乎落下泪来。
其实从知道这个消息开始,疏雨什么情绪都有过,惶恐,害怕,担忧,兴奋,高兴……
但直到真正相见的时刻,疏雨感受最深的——却是微妙的委屈。
她本以为自己是不在乎的。
皇后熟悉的嗓音落在耳边,“你们的衣裙都湿了,要不在我这里更衣换身暖和些的衣衫罢?”
岑妈妈悄悄拽她的衣袖。
疏雨这才回过神来,压住嗓音里的颤抖,软声道:“就去我的屋里吧,我的身量与……与你们差不多,我还有许多没穿过的衣衫。”
两个简单的称谓在唇齿间留连,就是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