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暴雨后的空气里多了几分湿润的气息,地面存留下几滩未干透的水涡,倒映出一个相互颠倒的世界。
市局大楼里,刑侦大队的办案人员在毫无任何推进的车祸案件中抓耳挠腮,除去挂着一副“一切尽在其预料之中”的面孔的宋域,另一个稍微有些格格不入的就是队里唯一脱单的杨欣然女士。
今日一大早,门卫小张突发三急,一把拽过在停车场内溜达的车库负责人,冲着他简单解释了几句就夹着裤/裆飞奔向厕所。
车库负责人不成想等了老半天没等来在厕所狂轰滥炸的小张同志,反而等到了一束新鲜的玫瑰花,芬芳的清香差点逼得他鼻炎发作。
对方点名道姓地要送给刑侦大队的杨欣然。
车库负责人嘴角抽动了几下,两只鼻孔里插上撮成条的卫生纸,健步如飞地奔上了刑侦大队,老胳膊老腿能赛赤兔马。
他没料想到自己都四十多的年纪,居然能捧着一束招摇过市的玫瑰花在市局晃悠,而且还是转交给比他小一轮多的丫头片子。
这活儿得劲的丢人现眼。
杨欣然千恩万谢地从车库负责人的手里接过,搭了一盒没有拆封过的速溶咖啡表示感谢。
宋域从外面进来,一眼撞见了玫瑰花,笑道:“哟,你对象又送花来了?”
杨欣然瞪他,“什么对象,还没谈呢。”
宋域明显觉察出杨欣然的不悦,指着娇艳欲滴的玫瑰问:“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呢?这花没送你心尖上?”
杨欣然磨磨牙,“大哥,违反纪律啊,这次能是玫瑰,下次就该是金条了,于局迟早喊我上去写忏悔录。”
宋域拍拍她的肩膀,“你放心,局领导现在忙着接待大人物,没时间管你这点破事。”
说曹操曹操就到。
唰啦啦!
下一秒,市局大门的升降杆一寸寸抬起,大院里缓缓驶入三辆考斯特,在众人窥探的目光下止步在了停车场里,庞大的体型与周遭的通勤车格格不入。
“下面停了三辆考斯特,哎,那个车玻璃后的人好像是王局!”
“傻逼,那是督导组的专车,都是上头派下来查我们作风问题的钦差大臣。”
“啧,好威风!我什么时候也能这样?”
刑侦大队的吃瓜群众三三两两地扎成了堆,有先天优势的窗边人员迅速占领视野开阔的绝佳位置,趴在窗户玻璃上观望大院里的一举一动,颇有农村人形监视器的风范。
“距你混出名堂估计还要过些年头,我这个大队长都没退位,你就别想着谋权篡位了,”宋域似笑非笑地看向与汉子们挤成一团杨欣然,“再说了,各位乱臣贼子们,你们脑袋顶上还蹲了个无耻的叛逃人士,先想着怎么把她票出去了,再来琢磨一下如何起兵谋反,否则倒是让她捡了一个大漏。”
“切,我才不稀罕你大队长的位置,点兵点将的琐事最好别落在我肩上,太费脑细胞了,”杨欣然双手环胸,趾高气扬地刮了宋域一眼,“你最好能在这里长盛不衰,我天天拿着薪水混吃等死,不知道多舒服。”
宋域一挑眉,嬉皮笑脸地说:“那是肯定的,我这个人天生就是当上司的好材料。”
“兄弟们,于局,于局亲自迎上去了!”
“于局能不去接风洗尘吗?二郎神的脑袋上面还压了个玉皇大帝呢!”
“李秘书,快把我八二年的望远镜捧来,我今日倒要仔细瞅瞅二郎神百年难得一遇的笑容。”
邱元航随便身边的人去闹翻天,反正天塌下来还有宋域这个不可小觑的太子爷扛着。
他没有俗气地将目光关注在于局千载难逢的面部表情上,而是留意于从大巴车上走下来的那十几位衣着工整的钦差大臣们——钦差大臣们也分三六九等,比如于占正在热情交谈的那一位白了一半头发的督导人员,应该就是他们的头儿。
邱元航挪走目光,提脚慢慢移动到宋域身边,小声发问:“这事你爹应该有听到风声吧?”
“嗯,老头子昨天还把我臭骂了一顿,最后又是不欢而散,”宋域无所谓地一耸肩,“他老人家的脾气依旧暴躁,三高迟早来敲门——怎么,你也是盘算着谋朝篡位的一份子?”
邱元航攥起拳头,不轻不重地捶在宋域胸口,怒瞪着他,“滚蛋,谁稀罕这个?”
宋域捂着胸口,吸了一口凉气,装出一副捉摸不透的狐疑模样,问:“嘶,我就不懂了,刑侦大队总队长的光荣宝座,薪水每月都能多几百块,为什么在你们眼里就是过街老鼠?”
“听过一句老话没?”邱元航收回拳头,不咸不淡地说,“升官发财死老婆。”
“滚,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宋域被气笑,剜了他一眼,“误人子弟。”
他盯着楼下的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机在屏幕上敲打。
【宋域:督导组已经来了,你过来吗?】
消息发过去,迟迟没有回音,仿佛石沉大海。
不知道沈瀛是否看见了这条消息,宋域的神情凝重,嘴唇抿成一条线。
杨欣然环顾四周,在沈瀛的工位上没有看见人,停车场也找到沈瀛的车,凑过来找宋域,悄悄问:“沈顾问怎么还没来?”
宋域关掉屏幕,含糊地说:“他有事,来不了。”
杨欣然指了指楼下督导组的人,说:“他们肯定要把所有人喊去谈话,沈顾问如果不在这里,他们肯定要起疑心。”
“到时候再说吧,况且……”宋域想说沈瀛的资料没有问题,顿了顿,改口道,“沈瀛说他会回来的。”
与此同时,看见消息的沈瀛没有回话,收起手机,视线穿过巨大的公交车玻璃,锁定在逐渐靠近的公交站台上。
随着车辆的缓慢降速,车内的报站广播发出了机械的女声。
【新博易补习学校到了,请要下车的乘客依次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下车请走好。】
新博易的门口有一个公交站,沈瀛在那里下了车,走过来时远远地看见那个臭脸的门卫,与昨日不同的是门口的那个门卫再也没有阻拦他,但见他来了,坐在椅子里凶神恶煞地瞪着他,好似沈瀛曾经丧尽天良地设计骗过他的财产。
“哼!”
“……”
沈瀛蹙了蹙眉,不明白为什么那个门卫对他如此仇视,如果算上这一次,明明他们只见过不足五面而已。
他循着记忆里昨日与陆践行一同走过的路线,顺利找到了校长办公室,透过走廊未关严实的窗户,只见陆践行此刻正瘫软在办公室的真皮软椅里吞云吐雾。
沈瀛站在外门等待良久,直到陆践行办公室里的呛人二手烟消失了才提脚跨进门框。
恰好其时,陆践行丢弃掉烟蒂,听见脚步声,猛地一抬头,撞见了走进来的沈瀛。
他似乎非常惊讶,连忙将烟灰缸往垃圾桶里一磕,匆匆忙忙地倒掉了自己残留下的罪证。
沈瀛盯着陆践行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径,鬼使神差的觉得里面有猫腻,不过是被人看见烟灰缸里有烟灰而已,这并不算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丑闻。
谁会害怕一堆灰呢?
陆践行将烟灰缸顺手塞进抽屉,挂出一张和蔼可亲的脸,聊家常般的对他说:“沈老师真早,昨天那场瓢泼大雨,我估计是老天爷在为你接风洗尘。”
沈瀛微微一笑,“陆校长说笑了。”
“坐,”陆践行替沈瀛倒好了水,又拎出一份崭新的合同,两根指头压着从桌面推到沈瀛面前,上面还附带了一只有明显摩擦痕迹的钢笔,“这是我们学校的试用期合同,如果你没有问题,就在最后一页签个名。”
沈瀛问:“试用期?”
陆践行说:“前两个月是试用期,我们会保证你的基本工资,但五险一金需要在试用期结束之后才会购买。”
这点正合沈瀛的心意,如果陆践行完全按照正式员工的福利来对待他,他暴露的可能性就非常大。
沈瀛接过几张纸的合同,正襟危坐着,飞速浏览起来里面的条条框框,这一番不经意间走漏出的不懂装懂,倒是让觑着眼注视他一举一动的陆践行露出一个讥笑。
陆践行低头拨弄自己的指甲。
呵,还真是愣头青啊。
忽然,沈瀛的视线尖锐地捕捉到一条非常奇怪的内容,眼睛里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甲方在乙方工作期间,需为其购买人身意外险……】
“人身意外险?”
陆践行解释道:“因为我们学校几乎每年都会发生意外事件,所以会为教师购买这个险种,你不用担心,费用由学校承担。”
沈瀛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盯着那行诡异的文字,思绪万千。
为员工购买人身意外险……看起来是非常贴心的服务,却细思极恐,一般会购买这种保险的行业,属于中高风险职业,存在一定概率的工作者死亡事件,例如货车司机、战地记者、电工等。
如此看来,他似乎也有一定概率会成为下一个意外死亡事件的主人公。
几分钟后,沈瀛三下五除二地阅览完最后一条内容,迟疑片刻,拿起了放在一旁的陈旧钢笔,飞速在白纸上留下自己行云流水般的字迹。
【沈瀛】
陆践行一挑眉,饶有兴趣地欣赏着沈瀛修长纤细的手,那露骨的目光里,似乎飘着想要占为己有的龌蹉心思。
见沈瀛推回合同,陆践行从容不迫地拎起,视线扫过沈瀛留下的墨水印记,只见两个铁画银钩的字覆盖其上,当真是写得漂亮。
“沈老师的字如其人,一样的令人赏心悦目,”他笑了笑,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过沈瀛的字迹,“如果你再早来一个半月,还能赶上我们一年一度的书法大赛,凭你这般功底,绝对能拔得头筹——是有专门找名师指导过吗?”
沈瀛莞尔一笑,如鹅毛般浮在水面,远远未达眼底,“没有。”
“这样啊,”陆践行抬头,余光瞥见一位出现在门口的身影,张嘴飞快喊了一句,“哎,刘老师!”
正要穿过的刘方全闻见传出的声响,立马刹住了脚步,偏头望向校长室内的两人,“陆校长,有什么事吗?”
陆践行呵呵一笑,“这位是今天新来的心理辅导员,麻烦你把他带去昨天刚打扫出来的那个位置。”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不知道是不是沈瀛的绝对音准太刻意,隐隐约约觉得陆践行加重了“那个”这两个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字眼。
闻言,刘方全的目光猛地转移到站在一旁的沈瀛身上,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将他上下审视了一遍,“好的,你跟我来就行。”
“陆校长,我先告辞了。”沈瀛礼貌性的与陆践行告别,将一个下属的身份表现得淋漓尽致。
陆践行点点头,依旧是顶着他半永久的笑容,目送沈瀛提脚走出去,并在门外与刘方全简单交谈后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他低头刮了一眼洒落在垃圾桶里的烟灰,舌尖绕着口腔转了一圈,眼底翻滚着不明的情愫。
在与刘方全一道前行的路上,沈瀛没有开口主动与其交谈,因为按照他对当代年轻人新入职的情况分析,谨小慎微才是菜鸟们的首选。
刘方全快沈瀛半个步子,所以自然而然走在他的前方,他斜眼刮过沈瀛的侧脸,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沈老师怎么会想到来我们学校?”
“因为机缘巧合吧,”沈瀛思索了一下,“我与陆校长挺投缘的。”
“投缘啊,”刘方全意味深长地漏下一个神秘莫测的笑意,不如六月天的暖阳,不似金秋月的清风,倒有一番寒冬腊月降冰雹的阴诡意境,“你这个缘投得蹊跷,怕是拜错神仙了。”
拜错神仙了?
什么意思?
沈瀛的眉头轻微向中心一拢,若隐若现的阴诡气息从刘方全不经意的言词中肆意蔓延,砸在他的耳朵里被无限拆解凝炼。
他面色凝重,轻声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刘方全一耸肩,轻佻地笑了笑,“你别过于当真。”
沈瀛敏锐地察觉其中的猫腻深沉如海,影影绰绰里,藏匿着肉眼不可见的隐情。
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呢?
“那个空出来的座位就是你的,”刘方全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抬手向内指了指,“希望你能好好干。”
沈瀛顺着刘方全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张干干净净的办公桌古怪地摆在中央,毛骨悚然的气息扑面而来。
所谓的古怪并不是指它的样式,而是它的搁置方位,不偏不倚能让周围的所有老师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个位置上所发生的一举一动。
或者,换种严苛的说法——光明正大的进行监视。
沈瀛扭头去看面带笑意的刘方全,就在这一瞬间,他恍然感觉此人也同陆践行一样,披着一张笑面虎的面具,“这张桌子是临时加上去的吗?”
“在上一位老师来任职之时,这个确实是一张临时加进去的桌子,”刘方全似乎觉察出沈瀛的所想,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因为办公室的空间不够而已,你别瞎想些不好的东西。”
沈瀛继续开口问:“上个老师是几年前的报道中,因踩踏事故致死的那位吗?”
“哦?原来你知道这件事。”刘方全的后背轻轻往门框上一抵。
沈瀛没接这话茬儿,依旧静静地凝望对方的眼睛。
或许是被人毫无遮掩地盯着,刘方全觉得浑身不自在,本能地避开了沈瀛探究的目光,淡淡地说:“那位女老师叫曾雨恬,是一个教外语的老师,可惜她时运不济,没长心眼子,发生了那种本该不属于她的意外。”
沈瀛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时运不济,没长心眼子,不属于她的意外……这些话似乎都存在着更深层次的含义。
“她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在消防演练现场呢?”
“为了拿钥匙吧,警方来调查时,在她的位置上找到了一串钥匙,”刘方全似乎不愿意与沈瀛在这件忌讳的事情花大功夫来讨论,支棱起身子,“你进去吧,课表教务处正在重新排,你暂时不会有很多工作,好好享受这段日子。”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沈瀛不去深入地逼问,如果让旁人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只怕不仅查不出他想知道的事情,还会加重对方的警惕心理,“好的,谢谢。”
送走了刘方全,沈瀛在办公室里四下打量,天花板上没有监控摄像头,但并不能保证没有针孔摄像头的存在。
他坐进自己的工位,面前是进出的铁门,背后则是安装有防盗网的窗户,环顾四周,那些摆满杂物的办公桌好似一双双阴鸷的眼睛,充满恶意地监视着他。
一座监狱似的。
从踏入新博易的第一秒开始,沈瀛看见的所有,听见的所有,似乎都在一点点地告诉他这里确实不简单。
沈瀛思索着,抬眼看向门对面寂静的教学楼,渐渐浮现出一种新的疑惑,脊背发凉。
好奇怪。
这里又不是聋哑人学校,而且现在还不是上课时间,为什么自始至终都听不见学生的说话声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