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台阶时,沈瀛还在琢磨新博易的事情,心想着重新彻查此事,说不定能成为这次案件的重要突破口,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不相信那些人真的能滴水不漏地处理完成所有的事情。
玻璃门外的雨下个不停,前往停车场的路途中没有屋檐遮蔽,手里也没有伞,他想要坐进自己的车里,必须沾上水的痕迹。
身后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沈瀛稍稍让开一点,没有回头去看来者何人,余光瞥见一把黑伞在右侧展开,然后撑在他的头顶上。
“没有伞,你准备怎么走过这段路?”宋域与他肩并肩地站着,手里举着伞。
沈瀛一默,如果宋域没有出现,他大概率会选择淋过这一段路程。
宋域盯着稀里哗啦的雨,视线穿过它们,落在马路上几个浑身湿透的人身上,“像他们那样吗?”
沈瀛说:“我的车在那里,不远。”
宋域莫名生起气,“那好,你自己去吧。”
沈瀛真就朝外走,身体离开了伞的保护,淡定地步入了暴雨的范围内。
雨水瞬间包裹住他,快速在他的衣服上印出密密麻麻的水痕,一滴雨打在他的眼睛上,他下意识地眨一下眼。
宋域:“……”
忽然,沈瀛头顶的光暗淡下来,雨也消失了,耳边出现了宋域怒气冲冲的声音,“你非要和我过不去吗?”
沈瀛无语,明明要自己离去的是他,现在跑来撑伞的也是他,自己什么时候和他过不去了?
他停下脚步,疑惑地问:“你想做什么?”
宋域张了张嘴,有话欲脱口而出,但百转千回后又缩了回去,只说:“不明显吗?我来帮你撑伞。”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沈瀛当然清楚,甚至连他未曾表露出来的那点心思也同样清楚,但宋域没有讲出来,他也可以装作不知道。
两人撑伞朝着停车场走去,他们是同时回来的,车也停在一块。
沈瀛拉开车门,矮身进入,不等系好安全带就听见副驾驶的车门被人打开,宋域收起伞钻了进来,“你进来干什么?”
宋域自顾自地系好安全带,也不管沈瀛愿不愿意带上他,“正好你开车,把我捎一趟。”
沈瀛一挑眉,“你的车不是在旁边吗?”
“蹭你的车,省点油费。”
沈瀛觉得这个理由好笑,上一秒还在数着房产的富二代,下一秒居然在为九牛一毛的油费精打细算,他不去戳破这个蹩脚的谎言,问道:“你要去哪?”
宋域不回答,反而来问他,“你去哪?”
沈瀛淡淡地说:“学校。”
宋域没想到他这样说,疑惑地看他,“不是应该放假了吗?你还去那里做什么?”
“我有点事要办,”不等宋域更深层次地询问,沈瀛立即问,“你要去哪?”
宋域飞速想了想,“你送我回家一趟,我有东西掉在家里了。”
沈瀛问:“你哪个家?”
“呃……”宋域犯了难。
他能去的房子太多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报出哪个小区的名字。
沈瀛揶揄道:“你是不是又要数一遍钥匙?”
宋域尴尬地咳嗽几声,随便报出一个小区的名字来打掩护,“君临天。”
沈瀛应了一声,打开雨刮器,缓缓开车向着宋域家的方向驶去。
暴雨天气,交通格外拥堵,沈瀛的车夹在行动缓慢的车流里龟速行驶。
沈瀛盯着前车亮起的红色尾灯,不清楚多久才能通过这段路。
觑着眼去看身边的宋域,那人正在低头玩手机,沉思片刻,低声问:“宋域,为什么你坚信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呢?”
宋域抬眼,“因为你承诺过。”
沈瀛纳闷,“什么承诺?”
“你说……”
宋域的话没有讲完,攥着的手机毫无征兆地响起声音,有人在给他打电话。
他低头去看姓名的一刹那,整个人的情绪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沈瀛闻见车内的铃声孤零零地作妖了良久,余光却发觉宋域视若无睹,像是耳朵选择性失聪一般。
循着声音的方向,他看见亮着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对方的名字——
【宋领导】
应该是宋域的父亲,但沈瀛观察着宋域冷漠的脸色,不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有些僵硬。
许久之后,无人问津的铃声自动挂断,车里又恢复了刚才的宁静。
正当沈瀛觉得对方不会再打过来时,哪想就在几秒后再次拨了过来,在响起的音乐声里,他不动声色地向宋域瞥去一眼,只见对方依旧没有想要接起或者挂断的意图,似乎是想要一直装聋作哑。
半分钟过去了,电话再次被对方挂断,可是刚消停几秒后又一次被打了过来。
宋域盯着来电显示眉头紧蹙,为了避免这通电话骚扰他一整天,无奈之下,不情不愿地选择了接通,声音冷冰冰地问:“有事?”
宋承照怒火中烧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由于声音太过强劲,一字不落地钻进了沈瀛的耳膜,“这么久才接,你是在干什么?”
宋域随口胡诌一个合理的理由,“处理案子,没时间听。”
知子莫若父,宋承照冷哼一声,挑破道:“我看你就是不想听。”
宋域不乐意听对方暴戾的训斥,云淡风轻地说:“没事我就挂了,这年头经济不景气,话费都贵。”
“有钱给寺庙捐款一千万,没钱充话费?”
“日行一善嘛,性质都不一样。”
宋承照无语透了。
宋域看一眼才讲了两分钟不到的电话,觉得时间太长了,催促道:“领导,我的通话免费时长快超标了,下个月再聊。”
宋承照立即堵他的话,没好气地说:“你妈刚给你充了五百,够让你霍霍了。”
叮。
下一秒,宋域的手机弹出一条新消息,是电信公司发来的缴费信息。
【温馨提示:您已成功交费500元,账户当前可用余额为552.47元。】
后路被冷漠无情地斩断,宋域一默,头疼地问:“……您说什么事,我听着受教。”
宋承照教训道:“以后记得把态度放端正,难道你在局里也这样和领导讲话吗?”
宋域努努嘴,都不好意思和他讲真话,怕他知道后眼前一黑,被送去医院进行急救。
宋承照不在乎宋域的回答,接着说:“中央下派的督导组快要到京海了,你这段时间必须给我安分守己,别在风口浪尖上惹出什么麻烦。”
“您放心,您的儿子没有贪污受贿,更没有买官卖官,完完全全就是一位两袖清风的典范人物,”宋域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突然揶揄起来,“倒是您,您是我们家最需要谨言慎行的高危人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时候您可是第一位接受调查的退休干部,万一在您身上翻出某些陈年旧账,我都要跟着您连坐。”
宋承照气得一拍桌,巨大的声响通过听筒传进车内,“宋域,我当初就应该让你和那只猫自生自灭,随你是生是死,我都不该干涉!”
自生自灭?
沈瀛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语句,呼吸不由自主地放慢,探听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宋域迟迟没有吭声,就在沈瀛觉得他不会再回答一个字时,他突然开了口,声音冷得像是漠河寒冬腊月的气温,“感谢您的大恩大德,当时没有过多干涉我,不然我还真的就被押去进行MECT治疗了。”
“你——逆子!”宋承照骂骂咧咧地吼出最后一句,怒气冲天地掐断了电话。
如果沈瀛刚才没有听错,宋域不久之前从嘴里走漏出来的那串英文字母是——MECT。
这个对于治疗严重抑郁症,特别是消除自杀意念,效果尤为显著。
这一瞬间,沈瀛的记忆回溯至几天前的A大,他意外在宋域车上发现的那一袋药品,虽然宋域眼疾手快地夺走了,但还是被他看到了三个字——
盐酸氟。
当时因为一晃而过,他有猜测过盐酸氟西汀这种药品,但后来他又觉得宋域不像是心理异常的人群,以为是自己看走眼,就没放在心上。
今日如果不是宋域突然提及MECT,他还难以注意到这件荒诞且出乎意料的事。
原来当时他并未看错,宋域确实在心理方面出现了非常严重的问题,甚至是生出过至少一次自杀的恐怖念头。
心中似乎有异样情愫在翻涌,搅得沈瀛呼吸都显得不畅,隐痛阵阵,锥心刺骨。
沈瀛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喘息片刻,待胸中不适稍许减退后瞥了宋域一眼,忍不住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域盯着他的眼睛,勾唇反问:“沈瀛,你在心疼我吗?”
沈瀛透过宋域的神情,看见他藏在微笑里的缕缕抗拒与淡漠,一时间,他有些分辨不清究竟哪一种模样才是最真实的宋域。
宋域听不到沈瀛的回答,略显失望地转过了脸,视线看向玻璃上汇聚成河的雨水,冷冷地说:“你既然不是他,也没有必要来关心这件事。”
沈瀛沉默了。
虽然清楚宋域这话多半是在赌气,但他想不到办法来哄,只因他不是那位已故的执行官上校,没有很好的身份来关心。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说:“站在一个朋友的角度上来讲,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
“你是以谁的名义呢?”宋域追问,“沈瀛还是上校?”
沈瀛面色如常,只是沉默的时间更久了,“我是沈瀛。”
似乎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宋域只是不以为然地淡笑一下,不再去看沈瀛的脸。
一路上,两人再无交谈,直到车辆停在君临天这个高档小区门前,宋域才有了动作。
宋域推开车门,撑起伞,对沈瀛说:“感谢。”
沈瀛应了一声,开车缓缓驶离,从一侧的外后视镜里,他看见宋域伫立在雨幕里,目光深沉地盯着他的方向。
沈瀛叹息一声,加速向着学校奔去。
然而,一辆停靠在路边的银色面包车再次跟在他的身后,司机的脸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唯独暴露在外的眼睛周围有一块烧伤后留下的疤痕,看起来尤其毛骨悚然。
半个小时左右,暴雨逐渐停息,遮天蔽日的黑云正在散去。
沈瀛带着刚从学校打印好的一份资料,驾车从校门口滑出,视线不经意地刮过停在路边上的面包车,但并未有任何其他举动,方向盘一转,径直朝西板桥那边飞驰而去。
假装看手机的疤痕脸通过后视镜观察沈瀛的动向,见后者的车逐渐没了影,也迅速发动引擎,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沈瀛沿着被撞救护车的行动路线开着,看起来他是想要在这条路上找寻一些线索,但奇怪的是他并未放缓车速,又不像是在搜寻蛛丝马迹。
疤痕脸搞不懂他到底在暗戳戳地耍什么小聪明,只好远远地在后面跟踪,不敢靠得太近让他发现端倪。
半晌后,沈瀛驱车上了南台大道,前方骤然亮起的红灯迫使他在斑马线后停下车,安静地等待下一轮绿灯的降临。
趁着等待通行的时间,他再一次看向窗外的后视镜,只见那辆从市局出来就开始尾随他的面包车缓缓驶来,排在了他的后面。
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企图从镜子里窥探出对方的面容,可惜只能隐隐约约看清一个黑色的人影,其中的鼻子眼睛皆是一片不真切的昏黑。
这人是洛川派来的吗?
不应该,洛川派来的人绝对不会这样容易被他发现。
那会是谁呢?
沈瀛垂下眼,目光扫过摆放在副驾驶上的一份档案,那是他在市局里临时编造出来的假资料,对于接下来的行动至关重要。
资料上,右侧贴着一张他的蓝底免冠照,印着清晰的印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个人简历
姓名:沈瀛
学历:博士研究生
毕业院校及专业:帝国师范大学心理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