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域高抬贵臀,殷勤地走到饮水机前。
拉开底下的柜门,从里面抓出一打尘封已久的塑料杯,替沈瀛倒水。
“你今天没课吗?温的还是凉的?”
沈瀛扭头,“温的,谢谢——今天周六,学校周末双休。”
宋域按住因历尽风霜而褪色了的按钮,“啧,你这周末双休够气人的,除了小学我有过双休的经历,其他时候,双休就是别人向我炫耀的无上资本——现在更是。”
沈瀛微笑,两手摊开,“我现在不是也没休吗?”
宋域支起身子骨,端着一杯冒白烟的水走向沈瀛,郁闷地说:“但你拿着的工薪可没比我少。”
沈瀛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宋域的话。
杨欣然脸上那一双形似樱桃小丸子的眼睛里,眼珠子圆溜溜地乱转,不停挪移在宋域和沈瀛两人身上,“沈顾问是哪个大学的老师?”
宋域大方地将水递给沈瀛。
不等沈瀛回答十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弟,慢条斯理地替他说:“A大教授,正的。”
众人面面相觑后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A大啊,那可是全国最牛逼的大学。
能进去的学生都是人中龙凤,这能教人中龙凤的更是龙凤中的战斗龙凤!
杨欣然这个天生的慕强批立刻对沈瀛多了好几层滤镜,满眼的星星堪比超市货架上白绿包装袋里倾倒出来的食盐。
沈瀛举起双手接过,礼貌地向宋域表示感谢,“谢谢。”
宋域一手插在裤兜内,身体重心右/倾,似笑非笑地凝视沈瀛,“你刚才一直在外面偷听我们说话啊?”
沈瀛指腹绕着杯底的突起摩挲一圈,“偷听倒是不至于,我觉得我还挺光明正大的。”
宋域浅浅地笑了起来,本来就是打趣的话,没必要争个谁对谁错。
“吃早饭了吗?没吃我抽屉里还有两个小面包。”
说完,作势就要去自己位置上沙里淘金。
沈瀛制止了宋域,“吃过了,你们市局对面的那家卖汤包的早餐店还不错。”
宋域眉头高挑,得意洋洋地说:“眼皮子底下他哪敢乱来?要是出了问题,我们这就是一秒出警,他连收拾东西跑路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忘乎所以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四五句,时不时还笑个一两声,把一众瞻仰的凡夫俗子屏蔽在某个可以不去理会的空间里。
李小海在五六页失踪人口的报案中东寻西觅,皇天不负有心人,茫茫人海里还真让他找出了符合条件的人,姓名也可以对上。
他移动鼠标,右手食指极速按了两下,打开了那个三年前的报案信息,“宋队,目标人物找到了。”
宋域一听,立刻刹住了嘴里乱七八糟的话,瞬间恢复到了工作的严肃状态,“抱过来我瞧瞧。”
李小海拔掉充电的接头,抱着笔电走到宋域面前,在路过沈瀛时,后者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让他可以方便走过。
“张应成,京海市人,失散时身高178cm,失散日期2020年5月12日,失散地点京海市西湾大道万蜀园,悬赏金……一二三四五——十万。”宋域念完最后那串很多零的数字,砸吧砸吧嘴,“西湾大道万蜀园,这可是个响当当的别墅区,没个几百万还拿不下它,果然是个豪门贵公子。悬赏人也没说要能蹦会跳的,还是闭眼安息的,我要不也去领个赏金?”
杨欣然嬉皮笑脸地挖苦一句,“那你可能会在开口要赏金后被人乱刀砍死,送下去给张应成做伴。”
李小海伸手,在笔电屏幕上敲了敲最后留下的一串数字,“下面还留了一串电话号码,需要打过去吗?”
宋域歪一下脑袋,“打过去,拿局里的电话打,不要钱。”
“行。”李小海点头,抱着笔电又屁颠屁颠地回到座位上。
他随手抽出一张不要的废纸,拿笔抄下电话号码。
仔细核对一遍,确认准确无误后匆匆走到了固定电话旁。
拿起话筒,手指照着数字飞速在按键上移动。
宋域暗自琢磨了一下,抬头不解地看向沈瀛的侧脸,“你说豪门贵公子下乡干什么,体察民情吗?”
“如果不是营销手段,”沈瀛端起水杯,嘴唇贴在杯子边缘,小小地抿了一口,“离家出走的概率更高。”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和钱过不去。”宋域笑了。
李小海没掺合进两人逐渐偏离轨道的话题里。
他现在可是严阵以待,专心致志地等着电话被那头接通。
接近十几秒后,就当李小海觉得电话肯定不会有人接时,漏音的话筒里传来沙哑的声音。
那人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是谁。不订购产品,要是没事就别再打过来,过几天会考虑你们的产品,来回访也不需要。”
随着对方声音一同卷过来的,是一段被电音折腾一通的背景音,模模糊糊中像被蹂/躏过的调子,又像装修队过境的声音。
沈瀛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情愫,眉头稍微蹙起一点,斜眼凝视正在通话中的固定电话。
李小海哭笑不得,听见对方有想要挂断的意图,连忙憋回了笑,慌慌张张地说:“不是的,您误会了,我是市局的工作人员,想向您确认一些事情,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说话?”
那人喃喃一声,“市局啊……找我有什么事吗?”
李小海撇头看向宋域。
宋域低头沉思片刻,才小声道:“你先不要告诉他张应成的事情,问他点别的。”
李小海点头。
稍微动了点脑筋,清了清嗓子后,一本正经地问:“我刚才翻阅失踪人口报案中有您的报案信息,想要深入了解一下。”
那人语气不善,“我已经在上面写的很清楚了,没什么可以补充的。”
李小海:“不是,我们想知道您儿子在失踪前的事情,这样有助于我们……”
“好了!”那人突然打断了李小海的话。
李小海被噎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你们警方不像是在寻人,倒像是在查户口。”那人虽然冷嘲热讽了一句,但最后还是讲出了失踪的原因,“在此之前,我和他大吵过一架,然后他就负气出走,再也没有回来过——或许他已经死了,也或许他只是不想见我。至于吵架的原因,那是私人问题,无可奉告。”
李小海皮笑肉不笑,这位大爷脾气真不好。
宋域扬了扬下巴,“问他身份。”
李小海冲宋域眨了两下眼睛,“您是?”
那人冷淡地说:“我是他父亲,张国龄。”
“张国龄……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杨欣然勉勉强强从话筒里听出对方的姓名,张嘴念了一遍后觉得非常熟悉。
她努力回忆影视剧老戏骨、美妆品牌创始人、前段时间浏览过的新闻资讯等。
可惜——
数量太过庞大,她的硬件跟不上去,想破脑袋都没想出来。
“嘶,我一定是听过这个名字。”
沈瀛瞥了一眼愁眉苦脸的杨欣然,告诉她道:“几年前突然宣布从特情部辞职的张副部长。”
经沈瀛这么一提点,杨欣然豁然开朗,激动地差点跳起来给天花板砸出一个豁口,“啊对,就是他!”
张国龄敏锐地感觉出李小海身边围了很多人,警惕地问:“你们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这……”李小海欲言又止,求助地望向宋域。
宋域摆摆手,示意他直接说。
李小海成功接收到宋域的意思。
正过脸,深呼吸一口气。
神情庄重,声音低沉,不再继续隐瞒,“我们刚才得到了一条信息,您的儿子张应成已经不幸遇难了。”
空气陡然凝重起来,天地间像是被上帝不小心开了静音。
霎时,两边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宋域盘算等下可能会听到的话。
按照常理来讲,等下会听到的声音一共可以划分成三个阶段——
先是一顿令人无从下手的鬼哭狼嚎,然后就是戟指怒目的喋喋不休,最后又绕回起初的哭天喊地。
就当宋域觉得自己已经了如指掌时,变故突然出现,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只听张国龄沉默片刻,最后漠不关心地说:“哦,知道了。”
宋域下巴差点没脱臼。
父亲听见自己儿子死亡的消息居然就这风浪不起的冷淡反应!
这是亲父子吗?
仇人至少都会笑几声吧?!
李小海同样对张国龄的回应诧异万分,试探地问:“您和张……”
张国龄重重地冷哼一声,疾首蹙额地说:“我没他这样的儿子。”
说完,他就毫不犹豫地掐断了电话。
好似再提起张应成的一点点事情,都像是在咖啡里抖落的一勺黄油。
令他深恶痛绝。
漏音的电话传来几道沉闷的“嘟嘟”声,李小海一耸肩,无可奈何地拍下了戛然而止的电话。
杨欣然笑之以鼻,阴阳怪气地说:“现在世态炎凉到这种地步了吗?”
沈瀛没有吭声。
一直若有所思地低垂着脑袋,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百万美元奖金的杨-米尔斯存在性和质量缺口——
够艰深、够晦涩、够高冷。
“能让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的生死漠然置之,不是道德败坏,就是伤天害理,”宋域仰头,无所谓地说,“既然从张国龄这里挖不出线索,那就去问问张应成周边的亲朋好友,总能从中问出个名堂来。”
李小海靠在桌角,深思熟虑后,提出了自己的无凭无据的猜想,“有没有可能张国龄是在装聋作哑?他其实一早就查出来了张应成的死因,并且这个帖子就是他的杰作,他之所以在我们面前表现出对张应成的麻木冷血,只是因为他想要掩人耳目。”
宋域顺着李小海的思路,迁思回虑许久,“我也对张国龄对张应成的态度半信半疑。他刚才的表现太过蹊跷,可能就和你说的一样,他想要将自己从我们的视线里抽脱出去。”
杨欣然抬眼,“但这点怎么证实,难道要我们几个无权无势的小透明去威逼利诱一个前副部长?”
李小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不想,我要工作。
宋域:“……”谁提谁上,别捎上我。
“宋队长,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你没啥想法吗?”杨欣然嬉皮笑脸地对他说。
宋域一脸冷漠,我该有啥想法?
“不会很难,我们只需要拿到两个人中,一个人的证词就可以了,”沈瀛总算是从他深奥的数学题里解脱出来,神闲气定地说,“第一个人是关在监狱里的负责人,第二个人是得到授意去假扮张应成父母的那对群演。”
杨欣然满腹狐疑,“为什么找他们就可以知道了?”
沈瀛瞥了一眼窗外碧蓝色的天空。
声音不大不小,不轻不重,把握的恰当正好。
“因为其他厂工仅知道张应成父母来取过赔偿金,但他们是能够证明张应成的父母是虚假的人,如果张国龄想要证实死者就是自己儿子,只能去找这两个人。”
“我马上和老邱打电话。”
宋域顿时醍醐灌顶,急忙掏出衣兜里的手机,单指滑开屏幕,拨通了邱元航的电话。
邱元航那边声音嘈杂,时不时还有哭哭啼啼的声音收入电话。
他单手遮住嘴。
尽量在不打扰别人的同时,能将自己的话清楚传递给宋域,“喂,老宋,我正在排队等号,马上就可以见到那个负责人了。”
宋域立即说:“交给你一个任务,等下见到他后,问他有没有别人找他问过张应成的死。如果有,让他辨认一下照片,我等下发给你,如果没有,问他假扮张应成父母的群演是从哪里找来的。”
邱元航心中默念了一遍宋域刚才交代的任务,反应过来后大吃一惊,“你们都确定了张应成父母是假扮的啊?”
“嗯,”宋域点点头,“你等下问他这些就行,问完马上给我回话。”
邱元航应了一声,“到我了,你赶快把照片发到我手机上。”
说完,他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宋域拿下手机,在内部网站上输入“张国龄”三个字,下面立刻跳出几张老爷子穿着警服的照片。
照片后还附带着他的种种辉煌功绩,如果拉出来展览,可以贴一个屋子的奖状。
他随手截下一张,发给了邱元航。
收起手机,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慢慢悠悠地说:“OK了,有结果了之后老邱会第一时间给我回话。”
沈瀛依旧觉得张国龄刚才的话哪里有问题,但苦心积虑后又抓不出问题所在。
他的嘴唇抿在一起,端着水杯的手指不断绕着杯底摩挲画圈。
心中有种抑制不住的别扭,就像是让一个强迫症患者去欣赏德库宁的作品。
宋域倏然察觉沈瀛因思索而蹙起的眉头,出声询问:“怎么了吗?我看你表情好像不太对劲,是不是生病了?”
沈瀛一惊,猛地从思绪中抽回神。
徐徐不急地摇头,摩擦杯底的手指也停止了动作。
“我觉得张国龄的话有问题,但我又找不出问题的根源,有点不舒服。”
宋域听沈瀛这么一说,连忙将张国龄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惜并没有觉察出除张国龄态度以外的问题,“应该是他对自己儿子的态度太可疑了,所以你才会觉得有问题。”
“……也许是吧。”沈瀛也没有办法再继续深入了,只能暂时将这种别扭的感觉放到一旁,“不过我还有一点很不解,为什么他会突然在几年前辞职?而且同样是在几年前,张应成死亡。”
宋域想起刚才搜张国龄资料时,显示他是在2020年2月26日辞去了特情部的工作。
盘算了一下这与张应成死亡的时间,两者仅差三个月左右,确实很值得怀疑。
“你的意思是……这里面大有文章?”
沈瀛温和地扯起嘴角,眼底却无风无浪,没有很大的笑意。
“猜测而已,职业病演化成了本能的第六感,对所有时段距离不大的事情都产生了直觉的条件反射,可能是我太神经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