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
于占的办公室外挤了一圈竖着耳朵听墙角的无聊人类。
他们有的假意给水漫金山的绿植浇水,有的拿着抹布反反复复磨擦同一块瓷砖,有的趴在窗台上卯足劲地晒太阳,有的干脆正大光明地蹲在盲区……
总之,都是隔岸观火,不敢上前劝架。
车库的负责人老张手里捧着一杯温下去的茶,一脸岁月静好地从楼下向上找于占的窗户,那扇常开着的窗户如今紧闭着,像是缩进壳里的龟。
他望不到里面的状况,也没其他人那样兴致勃勃地去凑热闹,只是有些怀念宋域兜里那些他平日只愿意去看一眼的好烟。
老张单手插进口袋,捞出一盒崭新的烟,那是宋域对他行的“贿”——
宋域用这个“贿”和光明的未来换了几辆残破的车。
方秋景办完事打了一辆车从外面回来,走着听了一路的八卦,总算是在其他人嘴里七拼八凑地摸清楚了来龙去脉。
他站在楼梯口琢磨了一下,再往上走就能去到吃瓜一线,就在这层停下脚步他可以直接回办公室坐着喝茶。
一抬头,看见了走下来的李洲和包副队。
李洲问:“包副,你说隔壁刑侦那边会新老交替吗?我瞧着这次于局火气还挺大的。”
“难说。我觉得宋域这人背景挺硬,你看他天天开的那些车,宝马、奔驰、大众换着来,比市里的大领导都招摇,就光把他搁在停车场的那辆大奔拎出来说,至少都过了七位数,”包副队手里拎着一堆戳过红的文件,“如果不是家境特别好,那就是……我的意思你懂的。”
“家境好的都在高楼大厦的金顶里藏着,犯不着跟我们一起过这种苦逼日子——额……方队!”李洲话说到一半,刚转了一个身就撞见了正站在下方凝视他们的方秋景,他脚下一个趔趄,不知道方秋景将他与包副的话听进去了多少。
方秋景心里跟个明镜似的,李洲与包副的那番话早就把宋域打入了被包养或者是收受贿赂的罪恶里。
眼下,如果宋域能继续在刑侦大队工作,那就坐实了他的罪恶;如果他被撤职,那他今日的所作所为足够给他量刑定罪——
不管结果如何,他好像已经被罪恶给闭环了。
李洲小心翼翼地靠近方秋景,做好了被劈头盖脸一顿骂的赴死准备,结果方秋景只是扫了他们两个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回队里继续干活。”
嘿,运气真好!
李洲松下一口气,屁颠屁颠地跟着方秋景离开。
可惜,宋域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局长办公室里,于占正气得在办公室里骂娘,三高都给气上来了,宋域满不在乎地站在他面前,自我反省的意思都没有。
宋域笑着问:“你生什么气?”
于占恶狠狠地瞪他,“笑笑笑,你还有脸笑?”
宋域开玩笑道:“抱歉于局,我那个……天生微笑唇。”
微笑唇个屁!
于占怒道:“宋域,你要我说你些什么才好?私自配枪,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吗?要是扯远点,你算偷盗枪支弹药!那是要坐牢的!”
“老于,别说那么严重,我只是先斩后奏而已,”宋域丝毫不慌,自我诡辩着,“再说了,那会所的利益链牵扯范围之广,我担心大肆宣扬出去会出岔子。”
“出岔子,出什么岔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是最大的一个岔子!”于占见宋域不知悔改的二吊子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我跟你说,你这必须得停职,要是不停你的职,指不定以后市局就真成了菜市场的烂摊子!”
宋域态度良好地端起桌上的水杯,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于占,“您消消气,别使劲把我往那方面的罪证上面摁。您是亲自去查过的,还从会所逮了几个政府大官出来,我这要是真的通报上去,层层递交,说不准消息在哪个环节一泄露,老虎毛都摸不到一根。”
“你小子干了这种狗屁不如事情,还有理了?”于占抓过水杯,“哐当”一声巨响,重重砸在桌上,硬生生磕飞了一个角,“我告诉你,你先给我交一份悔过书,然后收拾收拾东西给我滚回去——今天不给你一个教训,将来你就敢给我闯出弥天大祸!”
“滚回去还能来吗?”
“停职!”
“于局,你这就不够厚道了,我好歹也给你立了一大功,”宋域不是拿热脸贴冷屁股的主,顿时拉了脸,“这样吧,功过相抵,我也不求您给我颁个旗、拨个款。”
“你小子还打着颁旗拨款的主意?”于占怒气冲冲地抬手指着宋域的鼻尖,身体直发抖,“我没把你拖出去明正典刑就够给你面子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宋域闷着脸,“那也行,你就把我直接从公安系统里开除好了。”
于占一听宋域的话,火气更大了,几乎烧到了脑袋顶,天灵盖都要给烤糊了,“你以为老子不敢吗?别以为有人给你撑腰你就敢有恃无恐,市局姓‘社’不姓‘资’,你家就算是倾家荡产,也买不起刑侦大队总队长的职务!”
偷听墙角的热心群众一听,被剑拔弩张的气势逼得脑子里一片花白,像是塞入了一台收不到信号的卫星电视机。
“咳咳,”一道清亮的咳嗽声在热心群众背后响起,将他们拉回了有线频道,来人笑意盎然地问,“都在听什么呢?”
“额,那个那个……王局!”
“都蹲在这里听什么事情?”王震又问了一遍。
水漫金山的罪魁祸首立即提起水壶,“没,没什么,来打扫个卫生而已。”
“哦,这精神很不错,”王震赞赏地笑了笑,眼睛不经意地瞥向后院杂草丛生的光景,“正好,后院那些草长得太高,有点挡阳光,但是市局的除草机前段时间坏了,所以辛苦你们了,帮忙去清理一下吧。”
王震是个妥妥的笑面虎,说话做事都掺入了上位者的哄骗姿态,虽然这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但他将这种充满贬义色彩的东西装进了高尚的琉璃瓶中,揉捏成了独具一格的派别。
“是,王局。”
热心群众即使万般不愿,也不得不灰不溜秋地一哄作鸟兽散,踏踏实实地跑去后院干除草的繁重农活。
眼见人都离开了,王震这才慢慢吞吞地踏入火药味浓重的办公室,放眼整个市局上上下下,唯一能有办法捞一把宋域的人,只剩下他这个资历深厚的老吉祥物了。
他开场即一脸慈眉善目,温和地一笑,“说归说,骂归骂,怎么扯到离职这个话题上了?”
于占瞧见王震,稍微收敛了脾气,“王局,这小兔崽子自个说的要离职,我可没逼他。”
宋域声音降了几分,装模作样地委委屈屈,“你哪没逼我?你就是在等我这句话!”
于占气极反笑,“你小子还委屈上了?!”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王震见两大刺头又要针锋相对,连忙打断了他们的话,“这件事我其实是知道的,宋域跟我报备过,不过我这人上了年纪,记性不行,手头上的事情也多,就给忙忘了——说到底,还是我的不对。”
王震此话一出,两位当事人都愣住了。
宋域压根不知道自己给王震交过底,于占更不明白王震为什么偏袒宋域。
于占狐疑地凝视王震脖子上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不是,王局,这小子什么时候给你交过底?”
“他出发的时候。”王震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份折叠数次的纸张,“喏,我给你看看申请表。”
于占半信半疑,抓过申请表,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端详——他认识宋域的字迹,虽然规规矩矩,但绝对没有这般行云流水。
“王局,您……”就这么护着?
“哎,都是我的失职,”王震云淡风轻地朝自己身上揽责任,打定主意要保下宋域,“如果于局要罚,就把我这把老骨头抓进去关着算了。”
于占哑口无言,一肚子气不好发泄出来,只好将手里的申请表往宋域胸前重重一拍,沉默不语地坐进沙发。
嘶,老头子下手真够重的。
宋域呲牙咧嘴地揉着被于占拍过的胸口,他感觉于占那一掌至少用了七成功力,没把五脏六腑来个乾坤大挪移,也震断了三四根肋骨。
他疑惑地拎起申请表,瞟过上面的字迹,极度真实的一眼假。
【公务用枪持枪申请表——
申请人:宋域
职务:京海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队长
理由:执行公务
审查人:王震】
王震乐呵了几声,“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别伤了大家伙的和气。”
宋域早有此意,虽然王震给他化解了危机,但他深知这件事的主要错误还是在他头上,于是态度端正地给于占赔了个礼,“于局,刚才的话是我说重了,我给您赔个不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马,回头我给您带一盒茶饼来赔罪。”
于占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没做回答。
“好了老于,这件事就这样过去算了,大不了我也赔你一点茶叶。”王震拉下老脸来打圆场。
于占从嗓子眼里滚出一个不情不愿的音调,“嗯。”
“明天给你带过来,”王震很有气势地瞥了宋域一眼,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出去,“小宋,你跟我来一趟。”
宋域眨眨眼,不明白王震要他过去干什么,但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维的考量,立即跟了上去。
两人走了一半的路,王震慢悠悠地开了口,语重心长地说:“你回去还是要给于局交一份悔过书,他也不是有意要对你发那么大的火气,只是要维护市局的脸面,不能为了你一个人而更改白纸黑字的规定——他也进退两难呐。”
宋域是个明事理的人,自然是懂得其中的道理,本就没打算把于占的态度往心里塞。
他乖巧地点头,“我知道。”
王震指了指宋域手里的申请表,笑道:“这次你得好好感谢你们队里的沈顾问。”
宋域吃惊:“沈瀛?”
“他临时帮你填了份申请表,然后拿来给我盖了章,”王震慢悠悠地说,“如果不是他,你可惨喽!”
宋域迟疑一下,轻声问:“……他什么时候交来的?”
“一个小时前吧,你还在会所执行公务的时候。”王震笑了笑,“你就送到这里,我自己上去。”
“嗯,王局再见。”
“再见。”
送走王震,宋域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磨磨蹭蹭地向刑侦大队走去。
杨欣然隔了老远就看见了拖着脚的宋域,连忙撒下身边与她交谈的几个人,快步向他冲了过去,担心地问:“宋域,你没被停职吧?”
宋域摇头,“大难不死,王局这个及时雨来得恰到好处,硬生生把我从于占手里捞了出来。”
杨欣然拍了拍胸脯,“还好还好,我原本去摁徐书浩,结果他一早就给跑了,我料想他铁定是去了会所通风报信,立马给你们几个打电话,结果一个两个都没接。”
宋域解释:“任务情况特殊,要求参加行动的人员把手机给交了,只留了沈瀛的一部手机。”
“对,你们电话都打不通,我就只好打给了沈顾问,跟他汇报情况,”杨欣然吸了一口气,“他说要我赶紧回市局,帮他找一份曾经的枪/支申请表,然后我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给他找了一份,他照着原样填写了一张,匆匆忙忙带去了王局办公室。”
宋域抿了抿唇,眼里一顿乱七八糟的风云变幻,片刻后,一场差点掀起的风暴骤然平息。
他抬眼问:“沈瀛呢?”
“刚下楼了,”杨欣然上下扫视宋域一眼,眼睛一抽,“你就打算两手空空地去谢礼?”
“你随我。”宋域轻浮地一挑眉,扭着公狗腰就步履匆匆地向楼下奔去。
杨欣然牙齿咬得咯吱直响,果然,有些人的贱是深入骨髓的不讨喜。
楼下。
宋域刚迈出一楼大厅的玻璃门,余光不经意刮到了一侧修建的独立档案室,只见一抹深蓝色的人影在门口转瞬即逝。
“哎,沈——”
他来不及将后面的“瀛”字脱出口,那人就已经匆匆钻进了档案室。
好奇怪,沈瀛来档案室做什么?
宋域眉心微蹙,疑惑地注视着档案室的方向。
正当他苦思冥想个所以然时,双脚早已无意识地迈向档案室的大门,直到工作人员拉住他才猝然回神。
工作人员拦住宋域,礼貌地提醒:“宋队,进档案室都需要登记。”
“哦,好。”
宋域勾着脑袋朝屋内探了一眼,但工作人员一个侧身将他挡的严严实实,一副“你不签字,就不要进去”的正经模样。
他冲面前的人干笑几声,立刻弯腰在登记本上签下自己龙飞凤舞的名字,不理会工作人员低头端量他狂草字体时眼角的抽搐,轻手轻脚地快速闪了进去。
宋域穿过三四堵书架都没有看见沈瀛的身影,正处在疑惑之中时,余光倏地瞥见一个人影背对他,立在一侧的书架旁。
脚步猝然一凝,差点落地的左脚被他措不及防地提了回来。
簌簌——
沈瀛灵敏地听见身后似乎细微的声音,警觉地一转身,吓得躲在隔板后的宋域冒了一层冷汗,完全不敢轻举妄动,就连呼吸都本能地停滞几秒。
“谁?”
沈瀛直勾勾地盯住身后,那里没有人,甚至连窗外的树叶都不曾摇摆两下。
他压了压手中的资料,负手抬步,缓慢走向对面的隔板。
宋域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藏在这里,做一件吃力又不讨好,被发现后难以解释,并且毫无正义可言的蠢事。
甚至在一瞬间,他考虑过要不要现出原形,胡诌一个查资料的由头,将沈瀛糊弄过去。
然而——
思想是一码事,行动又是一码事,当两者意见不一致时,行动远高于思想。
脚步声渐近,沈瀛几步就走到了距离隔板一步之遥的地方,只要他再向前迈一步,就能将隔板后的所有看个一清二楚。
他脚步一顿,接着,陡然冲锋前进,同时一侧身。
隔板后空无一人。
沈瀛眯了眯眼,镜片的反光中倒映出地板上的一抹影子——那影子四四方方,仅是一排书架落下的昏黑。
他抿唇思忖片刻,迟迟没有听见动静才重新折返回去。
宋域的后背紧贴在另一组书架上,幸好他眼疾手快地挪了地方,否则铁定要被沈瀛逮个现行。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沈瀛的脚步,并向那人的反方向小碎步挪动,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到好似怕有钉子扎了脚。
他在找什么资料呢?
借着书架的掩护,宋域默默观察着沈瀛的一举一动。
沈瀛默背住电脑上显示的档案袋位置,从眼花缭乱的档案室内找出所有与萧渗有关的资料,它们都是萧渗奉命协同京海市局办过的案子,前前后后找出来的文件大约有三十份。
2015年2月12日。
……
在公安部禁毒局、泷海公安禁毒部门及元首执行官的全力支持下,京海市公安局根据泷海警方提供的涉毒线索,展开“风暴行动”,辗转泷海、京海、建邺三地,历时八个月,一举在京海境内摧毁了一个以牲畜养殖为掩护的制毒物品加工厂,共计抓获涉毒违法犯罪人员27名,缴获冰/毒8.21千克、麻/古132粒,查获枪支4把,子弹56发,查扣涉案车辆4辆。
2015年8月18日。
……
张某某,京海市某大学正校长。张某某在担任校长职务期间,利用职务之便,在工程招投标、工程建设等方面收受贿赂——
收受工程承建商王某所送现金1108.3万元;工程承建商苏某分5次所送现金人民币565万元以及一套房产;工程承建商杨某分3次所送现金人民币342万元;道路工程承建商吴某某分6次所送现金人民币233万元。
共计收受4人所送现金、财物共计人民币2248.3万元。
……
沈瀛阅览完最后一份档案,时间是2016年5月16日——关于京海市副书记收受贿赂的调查报告。
这是萧渗继新寨山爆炸前,最后处理过的一桩案件。
他先是列了十几个名字,随后又一个不落地删除——这些人虽然与萧渗仇怨深重,但对于新寨山这桩庞大的犯罪案件来讲,根本犯不着。
但是不知为何,他盯着这些档案资料,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
嗡。
突然,沈瀛手机响了。
【张远东:你去看了吗?】
又是千篇一律的问题。
沈瀛揉了揉隐痛的太阳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删掉,所有聊天内容一扫而空。
他不由心想——
新寨山的背后究竟还有什么东西,死死沉浸在泥沼中?